《東人詩話》是朝鮮半島首部以“詩話”命名的詩話集,作者是李氏朝鮮著名文人徐居正(1420—1488)。“東人”一詞意指中國東鄰之朝鮮人民,其中既暗含了以中國為參照的自我民族體認,又滲透了區別于中國的文學自主意識。《東人詩話》所涉內容上起新羅,下至李氏朝鮮初期,對本國詩人及其詩作進行了全面評析。同時由于長期浸染于同質性的漢字文化圈,在對中國文學文化的依附心理作用下,《東人詩話》中也涉及和引用了豐富的中國詩學思想。李氏朝鮮后期學者李德懋曾表示:“大抵東國文教,較中國每退計數百年后始少進,東國始初之所嗜,即中國衰晩之始厭也。”可以說,古代朝鮮對中國文學大抵呈現出亦步亦趨的接受姿態。《東人詩話》自不例外,對中國詩學思想的征引次數為197次,其中唐宋詩人合計達166次之多,唐宋詩學思想對朝鮮半島詩學的深度影響由此可窺一斑。《東人詩話》以仰視視角將唐宋詩人詩作奉為圭臬和典范的同時,也通過主體自覺和文學反思,凸顯了鮮明的自主意識。
將唐宋詩學奉為圭臬和批評尺度
《東人詩話》對唐以前的詩歌并未呈現出太多關注,只是略微提及嚴子陵、班婕妤、陶淵明、謝靈運等人。相較于此,《東人詩話》曾言及31位唐代詩人和50余位宋代詩人,援引5次以上的就有李白、杜甫、韓愈、賈島、蘇軾和王安石。徐居正引用這些唐宋詩人及其詩作,主要是將其視為衡量和評判朝鮮詩作的尺度和標準。如面對時人對陳澕“碧砌落花深一寸”夸張手法的批判,徐居正以李白《北風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白發三千丈)和蘇軾《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扶桑大繭如甕盎)為典據,強調“是不可以辭害意,但當意會爾”。以李白和蘇軾的詩作為依據,闡明夸張手法的合理性,這說明徐居正在將唐宋詩作奉為典范的同時,也將其視為本國詩歌批評的理論基準。在“重韻”問題上,徐居正將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重韻現象合理化并據此對高麗詩人李奎報的《三百韻詩》進行評論。首先提出“文順三百韻詩,重押二施字二祇字,有何所祖乎?”的設問,接著指出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船”“眠”“天”皆為二重韻,“前”為三重韻,強調“一韻重押,蘇杜尚然,非但蘇杜,魏晉諸集中多有之,獨何怪于李乎?”在此,徐居正認為李奎報的“重韻”手法正是取法于杜甫,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當時朝鮮詩人對唐宋詩歌創作手法的借鑒和參照。
與此同時,徐居正還在《東人詩話》中闡述了朝鮮詩人對唐宋詩作的模仿和改作現象。尤其對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著墨較多,佐證了李白詩歌在朝鮮廣為傳誦的事實。徐居正首先點明“古人作詩無一句無來處”,證明當時的朝鮮詩壇取法中國詩學已成慣例。接著強調朝鮮朱子學的代表人物李混《浮碧樓詩》中的第二句“永明寺前江自流”、第八句“淡煙斜日使人愁”分別取自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中的“鳳去臺空江自流”和“長安不見使人愁”。同時指出第四句“人斷小舟橫渡頭”源自韋應物《滁州西澗》的“野渡無人舟自橫”,第五句“長天去鳥欲何向”則出自陳師道《登快哉亭》中的“度鳥欲何向”。最后點評道:“句句皆有來處,妝點自妙,格律自然森嚴。”對這種改作和仿寫行為表示贊賞。事實上,由于《登金陵鳳凰臺》蜚聲內外,王安石和郭祥正曾同登鳳凰臺,對此詩進行次韻模仿并由此詩名遠播,而高麗的權漢功和李齊賢也據此步韻該詩而聲名大噪。這說明當時的朝鮮詩人不僅借鑒和參照唐宋詩作,而且對唐宋詩人們的風流逸話也表現出欽慕和關注并竭力模仿。
凸顯民族自尊與文學自主意識
《東人詩話》在將唐宋詩學視為典范和典據的同時,在民族自尊意識的驅使下,也呈現出主體觀念支配下的文學自主意識。這種自主意識主要表現在對唐宋詩作的批判上,當然這種批判也是基于將唐宋詩作視為本國詩歌參照物的論詩方式。如對金之岱《洛山寺》的“云間絕磴七八里”因過分夸張進而失實進行批判時,以對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夸張手法的質疑和批判為依據,指出“老杜詩圣也,后之評者尚有之”。對于賈島“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推敲”和“苦吟”作詩方法,徐居正認為賈島的詩“寒瘦澀癖,何至垂淚”,表現出不敢茍同乃至批判的姿態,直言孟郊和賈島“以寒瘦枯淡之詞為奇警”。
蘇軾雖然是《東人詩話》中被提及次數最多的中國詩人,被評價為開創宋詩新境界的文壇盟主,徐居正甚至發出“高麗文士,專尚東坡”的慨嘆。但對于蘇軾的詞,徐居正卻未表現出推崇的態度,反而認為其樂府詞“非本色語”。同樣,李師中和蘇舜欽的詩作雖然也被奉為典范,但徐居正同時也主張,模仿他們的朝鮮詩作也毫不遜色。在徐居正看來,李師中的詩對句絕妙,但高麗詩人鄭誧的詩同樣對句精巧,并不次于李師中的作品。徐居正在比較李師中與李穡引用經書的作詩方法時,認為李穡對經書的引用精致獨到而更勝一籌。在評價李仁老次韻蘇舜欽《中秋松江新橋對月和柳令之作》而成的瀟湘八景詩之《洞庭秋月》時,對李仁老在原作基礎上的創新表示贊賞,隱性表達了仿作勝于原作之意。不難看出,除了蘇軾等詩壇巨匠,《東人詩話》對其他宋代詩人的評價采用了與朝鮮詩人對等比較的立場,暗含了徐居正基于民族自尊意識的平視視角,甚至表現出朝鮮詩作技高一籌的自豪心理。
從奉為圭臬、極力模仿到自主自尊、平等對話,是《東人詩話》面對以唐宋詩學為代表的中國詩學所經歷的文化心態嬗變歷程。在徐居正心目中,朝鮮詩學正是在中國詩學的影響籠罩和自主理性思索的雙重變奏中,逐漸獲得了與中國詩學比肩甚而進行學術較量的勇氣。而此過程中的文化角色調整,也正是包括朝鮮半島在內的東亞漢字文化圈國家接受中國詩學影響的普遍規律。即在吸收中華文化精髓的基礎上,在與中國文學的借鑒、交流、融合和對峙中,衍生出具有地域特色的本國文學,成為豐富世界文學的重要構成要素。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異質’與‘同軌’——中國與朝鮮半島新文學關系研究”(18BZW120)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