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6日,喬任梁因抑郁癥離世。
到現(xiàn)在整整5年了。
他的父母,也已經(jīng)被攻擊了1000多個日日夜夜。
2019年3月13日,喬父喬母發(fā)布了第一條抖音。
一杯咖啡,一份甜品,配上喬任梁的歌《我們都不壞》。
配文是:“無意間走到三里屯,來到這里。Kimi that is your place”
圖 | 源于抖音@高彩萍和喬老爺
Kimi,是喬任梁的英文名。
失去獨子兩年多,無論看到什么、去到哪兒,都能輕易勾起他們的思念與悲傷。
隨后,喬媽媽高采萍在視頻里宣布,會繼續(xù)經(jīng)營兒子的護膚品牌。
因為那是兒子留下來的唯一念想。
但彼時品牌經(jīng)營早已難以為繼,店鋪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喬任梁留在這世上的痕跡,已經(jīng)很淡很淡。
到了2020年6月,高采萍和丈夫喬康強開始在鏡頭前更新日常。
主要是做飯,從家常菜,到西餐、海鮮、網(wǎng)紅食品等等,無所不有。
圖 | 源于抖音@高彩萍和喬老爺
最初關注他們的,大多是喬任梁的粉絲,想看看二老的生活。
但隨著他們的菜譜越來越奇特(甚至還有烤鱷魚),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網(wǎng)友關注。
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積累了超過700萬粉絲。
視頻里的喬父喬母,看著越來越開朗,笑容也逐漸多了起來。
他們一邊嘮嗑,一邊教人做菜,不明內(nèi)情的人,大概都會覺得這是一對快樂的老夫妻。
他們好像走出了傷痛,重新?lián)肀睿驹撌且患檬掳伞?/span>
可他們的這種“快樂”,在有些人看來卻成了“罪惡”。
有人指責高采萍和喬康強,是在利用喬任梁蹭熱度,是在吃自己兒子的人血饅頭。

有人攻擊高采萍的外貌,說她“活像個巫婆”“太嚇人了”……

有人則陰陽怪氣地表示:“你還吃得下??你兒子都死了”“你們的兒子抑郁自殺,你們卻每天在這里山珍海味”……

甚至還有人把封建迷信那一套也搬過來,說高采萍是“克子之相”。

這樣的攻擊與謾罵,從他們開通賬號的那一天開始,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年。
很難想象,一對年過六旬的老人,要如何承受這肆虐的惡意。
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點點生活的信心,可有人卻恨不得把這一丁點的希望都給掐滅。

圖 | 喬任梁媽媽與喬任梁

很多人不知道,喬任梁并非科班出身。
他畢業(yè)于上海電機學院,曾是全國跳高冠軍,國家二級運動員,人生規(guī)劃本與娛樂圈毫無瓜葛。
直到18歲那年,在朋友慫恿下,他參加了湖南衛(wèi)視金鷹之星“自由我心聲”比賽,本只想著隨便混混,不料卻一舉拿下全國冠軍。
到了2007年,20歲的喬任梁又在東方衛(wèi)視《加油!好男兒》選秀節(jié)目中獲得全國亞軍,以歌手身份正式出道。
憑借帥氣外形,還陸續(xù)參演了多部影視劇,并被網(wǎng)友評為新一屆的“天涯四美”。
他理應前途遠大,風光無限。
可這一切,都定格在了28歲。

圖 | 喬任梁
喬任梁的死,打擊最大的無疑是他的母親高采萍。
父親喬康強是名海員,常年在外奔波,喬任梁從小就和母親互相依靠,母子感情特別好。
當因為工作太忙,沒空陪母親時,喬任梁會跟高采萍說:"媽,對不起。"
他會叮囑高采萍不要辛苦做飯,等他直接帶外賣回來。
他還會勸高采萍多出去跳舞,打打麻將,養(yǎng)好身體,不要太封閉了。
他甚至還會拉著高采萍去唱K、蹦迪、跳舞,玩到半夜才回家……
他與母親之間,幾乎毫無秘密,除了抑郁癥。
直到喬任梁去世那天,高采萍與喬康強才知道兒子有重度抑郁。
而在此之前,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還有一種病叫抑郁癥。

喬任梁身邊的人,也都瞞著他的父母。
喬任梁去世后,他們跟高采萍說:“是Kimi不讓說,如果說了,他就從高樓跳下去。”
高采萍能夠理解,但無法原諒。這之后,他們和他身邊的人也都斷絕了來往。
而在父親喬康強心中,則更多了幾分自責與愧疚。
2016年上半年,他和兒子有過一番比較深入的交談。
他記得兒子叫他以后不要跑船了,去他身邊幫忙。
那是喬康強計劃好的最后一次出海。
他打算跑完這一次,就回到陸地上,去幫助兒子。
可等他回到陸地上,喬康強迎來的,卻是兒子的后事。

兒子出生3個月,他就出海了。
高采萍在家里擺滿了他的照片,教兒子喊:“爸爸,這是爸爸。”
現(xiàn)在他回來了,屋子里到處是兒子的照片,人卻再也找不到了。
他還記得當年兒子剛出生時,很小很小,就一個熱水瓶那么大。
街坊鄰居們過來圍住說:“哎喲不容易,以后養(yǎng)大得花多少心思啊。”
而現(xiàn)在,他抱著兒子的骨灰盒,盒子貼近肚皮,很涼很涼。
“好不容易辛苦養(yǎng)得這么大一個,現(xiàn)在又回到這么一個小盒子里面去了。”

圖 | 童年時期的喬任梁和父母在一起

在心理學上,喪子之痛是人類最高級別的痛苦之一。
而失獨,更是“悲上加悲,痛上加痛”。
這種悲痛,誰也無法感同身受。
喬任梁去世那天,高采萍當場昏厥,喬康強也一下子癱軟在地。
兩人幾夜無眠,好幾次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他們花了一年的時間,給兒子找了一塊墓地。那里像個公園,有山有水有橋,還有天鵝。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也無法想象他們在收拾喬任梁遺物時,內(nèi)心有多么絕望。
他們只是兩個老人,老來喪子的老人。

視頻 | 喬康強與高彩萍
但我知道,在一開始,高采萍的抖音內(nèi)容多是懷念,三句話不離兒子。
“兒子,外面下雨了,是不是你在想媽媽?”
“對不起又失眠了,媽媽好想你”……
字字句句,滿布哀思。
粉絲和朋友也安慰他們:“Kimi如果在,一定希望你們開心度過一生。”
隨著時間流逝,傷口或許漸漸撫平。
他們逐漸振作起來,視頻里也慢慢多了一些溫暖明媚的小細節(jié)。
高采萍說:“我有時候跟喬爸說,我們就這樣子每天反正在拍視頻啊,拍拍那個直播啊,真的不寂寞,有事做,否則很寂寞的。”
他們會在視頻里分享美食、日常生活,與網(wǎng)友互動,生命的活力好像重新被喚醒了。

圖 | 喬康強與高彩萍
但與此同時,一些不和諧的聲音也跟著出現(xiàn)了。
被罵得最兇的時候,高采萍甚至對鏡頭都產(chǎn)生了抵觸,沉寂了一段時間。
喬康強也被一些惡意的評論氣得不輕:“什么叫兒子死了我們就不能開心,我們就不能吃了。我們就問,這是個什么邏輯啊?”
我還記得,去年喬任梁逝世4周年的時候,高采萍寫道:“媽媽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即使大雨大風,媽媽也會如約而至。”
失去孩子的悲傷,除了當事人,誰又能看見呢?
歸根結底,這些惡意,都來源于那些人偏執(zhí)而狹隘的認知:
你沒了孩子,就不配笑,不配過正常人的生活。
你笑了,你正常了,就是不愛,就是背叛。
你丑你病,都是活該……

他們只顧著逞一時口舌之快,卻根本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看不懂。
喬康強日常的穿著,都是兒子常穿的品牌。
高采萍總是涂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口紅,因為那是兒子最喜歡的粉色。
我們只能看到他們鏡頭前的笑容,卻從沒看過他們鏡頭之外的眼淚。
他們真的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了嗎?誰也無法肯定。
只是,在不拍視頻的日子里,高采萍總是不敢讓自己閑著。
因為一閑下來,就會想兒子,就會掉眼淚。


更讓人難過的是,即便如此,喬父喬母依然選擇溫柔地對待世界。
他們發(fā)視頻回應,解釋了給兒子的品牌帶貨的事:我們只是為了能把這個品牌延續(xù)下去。
畢竟那是兒子留給他們的一份紀念。
此外,他們還以調(diào)侃的方式,解釋了自己的“面相”問題。
喬康強說,自己的歪嘴,是幾十年前的一起醫(yī)療事故造成的,還笑稱自己不介意被叫“歪嘴喬老爺”。

圖 | 喬康強
高采萍則解釋自己的“大眼睛”和“長臉”,是因為長了腦垂體瘤。
提起網(wǎng)上有人說她像海賊王里的人物,喬媽哈哈一笑,說“和自己確實很像”。

圖 | 高彩萍
最后,他們還呼吁網(wǎng)友,不要去互相攻擊、引戰(zhàn)。
可明明他們才是被攻擊得最兇的人啊。
喬康強說:“我們也經(jīng)歷過痛苦,但生活畢竟還是要繼續(xù)下去。因為這是兒子的愿望。”
他們做視頻最重要的原因,也是想把生活好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給失獨家庭和抑郁癥患者做個榜樣。
他們被惡評包圍了這么久,卻依然如此積極樂觀,實屬難得。
卻不知那些曾對著他們惡語相向的人,又是否會覺得有一絲羞愧?
視頻里,兩位老人時不時展現(xiàn)出爽朗的笑聲,讓人既感動,又心疼。
他們在笑,而我卻看哭了。
他們的遭遇與回應,讓我越看就越揪心,也越感慨。
借著他們,我想講三件事

第一,眼淚不是檢驗悲傷的唯一標準。
面對遭遇喪親之痛的人,我們常說的一個詞,是“節(jié)哀順變”。
大意是“抑制哀傷,順應變故”,然后“走出來”。
這是我們文化傳統(tǒng)里,一貫提倡的“克制”與“順從”,很多人也都是如此做的。
比如楊絳和錢鐘書。
1997年,女兒錢瑗因病去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夫妻倆沒有哭天喊地,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自從生了阿圓,永遠牽心掛肚,以后就不用牽掛了。”
第2年,錢鐘書因病去世,相伴60年的人走了。楊絳也沒有痛哭流涕,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們?nèi)司痛耸⒘耍F(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
我敬重這樣的克制,也折服于這樣的修養(yǎng)。
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哭天喊地才代表悲傷,不是只有捶胸頓足才代表悲痛。

還有很多人,習慣以沉默表達悲傷,以微笑表達悲痛。
紀錄片《白月光》里,有個失去女兒3年的媽媽。
平日子,她都像個沒事人一樣,你看不出她有什么悲傷。
可一到節(jié)假日,她就裝不了了。那些節(jié)日的祝福,盡管發(fā)自好心,在她聽來卻無比刺耳。
她說:“我不想聽什么春節(jié)好,我們春節(jié)不會好的。”
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傷?
它不像電影里的哭號不休、悲痛欲絕,更多時候,它是無聲的,甚至是要被掩藏的。
正如顧杰所說:“很多痛苦你根本看不見,看見了你也不會懂。”
你不能因為看不見他們的眼淚,就斷定他們沒有哭過。


第二,我們?nèi)钡牟皇巧埔猓抢碇桥c克制。
西方有句諺語:通往地獄的道路,往往是善意的石頭鋪成的。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泛濫的善良,缺的是理智和克制。
幾個月前,山東有位58歲的阿姨,失獨7年后終于再次當了媽媽。
事情傳到網(wǎng)上后,她迎來的不是祝福與鼓勵,而是謾罵與侮辱。
有人說她太“自私”,年紀都這么大了,再生一個孩子根本沒能力養(yǎng)。
甚至直言,有這么高齡的父母,這孩子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就毀了。

從他們的言語里,你能看到,他們都是“為了孩子”。
他們“擔心”新生的孩子以后生活艱難,也為已故的孩子“抱不平”。
他們的出發(fā)點或許是善意的,但他們對失獨家庭的苦痛、對失獨父母的人生,一無所知。
我相信大多數(shù)人們樸素的善意,可若只以自己的認知去評判、要求他人,那無異于道德綁架。
《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有一幕,金靖飾演的胡晶晶自殺后,她五十多歲的母親想去做人工授精,嚇得全家親戚都來勸阻。
“你們有誰看過五十多歲還生孩子的?別人不笑話你笑話誰啊?”
她慢慢站直身體,哭喊出聲:“那是因為他們沒有五十多歲的時候就死了女兒!”
針沒扎在自己身上,誰也不知道有多痛。
他們選擇走出陰影,這本身就已足夠艱難。
哪怕無法感同身受,但至少,還請保持一點理智與克制。
目前中國到底有多少失獨家庭,其實都沒有確切的數(shù)據(jù)。
但根據(jù)2010年社科院所統(tǒng)計的獨生子女死亡戶數(shù)(100.3萬)結合增速推算,預估到2050年,失獨家庭或?qū)⑦_到1200萬。
這數(shù)據(jù)如此恐怖,卻又那么模糊,旁觀者實在很難理解其中的苦痛,就像我們很難想象他們的生活。
作家韓生學歷時12年,走訪近200失獨家庭后,寫了一部《中國失獨家庭調(diào)查》。
其中有位母親,在孩子死后,從來沒有學過電腦的她學會了上網(wǎng)。
每天天還沒亮,她就起了床,打開電腦,登陸兩個QQ。
“兒子,想媽媽了嗎?”她用自己的QQ說。
“媽媽,我想死你了!”她用兒子的QQ答。
她每天至少要花20個小時,跟死去的兒子這樣一問一答。
還有一位失去兒子的政府官員,白天拼命地用工作麻木自己。
可晚上一回到家后,他就坐在地板上,抱著骨灰盒,不斷念叨:“孩子,讓爸爸抱抱你。”
他就這樣抱著骨灰盒,度過了8個酷暑和寒冬。
還有一位媽媽,女兒死后,就把自己“鎖”在了女兒房間里,每天都要把屋里的物品摸一遍……
“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別人都有自己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我什么都沒有,我是隔離于這個社會的。除了上班,我只有將自己關在房間里。”
“我現(xiàn)在最怕晚上睡覺,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女兒的身影,有時候我就在想,為什么一覺醒了我還在!”
他們成了“走不出來的人”。

所以我想說的第三件事,就是:他們需要走出來,我們也需要走出來。
于失獨父母而言,哀傷得“心碎”,絕不是一種文學修辭。
它甚至可以發(fā)展成為一種獨立的疾病:延長哀傷障礙——一種由親近的人去世引發(fā)的病理性哀傷反應。
表現(xiàn)為長期持續(xù)的哀傷,強烈渴望再見到逝者,或是沉浸在跟逝者有關的事物中,完全無視身邊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
他們深陷憤怒、悲傷、自責等種種情緒之中,出現(xiàn)顯著的功能受損。
在一些發(fā)達國家,哀傷早期干預和療愈已經(jīng)比較普及。
醫(yī)院里有護士、牧師能夠做個體的哀傷輔導,也會有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或社會工作者及時給喪親家庭提供支持。
而在國內(nèi),幾乎還是一片空白。
這就使得失獨父母們在心理上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們幾乎只能靠自己,慢慢自愈。

另一方面,社會輿論往往也會給予他們無形的壓力。
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教授王建平,在調(diào)研失獨家庭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社會對于喪子的父母要求很苛刻:“太哀傷了不行,不夠哀傷也不行。”
如果一直很悲傷,別人會覺得晦氣,怎么這么久了還這樣;
如果表現(xiàn)得正常,打扮、快樂,又會被指責,“孩子都死了,還笑得出來?”
這和喬任梁父母的遭遇,是一致的。
我們的文化里,對死亡總是諱莫如深,直到悲劇到來的前一刻,每個人都缺乏認識和練習。
當事人不知如何面對和化解死亡帶來的傷痛,不知道該不該表現(xiàn)自己的悲傷,表現(xiàn)到什么程度才算“得體”。
外人同樣也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失獨者,如何跟他們相處。
所以我們都選擇了“躲起來”。
他們躲的是外界的視線,我們躲的是內(nèi)心的茫然無措。
而這種習慣性的躲藏,帶來的卻是實質(zhì)性的傷害。
就像在我們的傳統(tǒng)認知中,往往把這種長期持續(xù)的哀傷,認為是“正常的”、“應該的”,失獨的父母就該是這種狀態(tài)。
這無論對于他們,還是我們,都是一種困境。
正如喬康強所說的:“我們都經(jīng)歷過苦痛,但生活畢竟還是要繼續(xù)下去。”
他們的生活終究要繼續(xù),我們也需要放下偏見,還他們一個自由的空間。
最后,再說回喬任梁的父母。
他們能走出來,無論粉絲、朋友、家人,都只會為他們高興。
他們走出來了,也不意味著就背叛了過去。
說到底,逝去的人永遠在心里。
而他們努力把悲傷排出去一部分,擠出空間留給未來的人生。
對失獨老人而言,這就已經(jīng)很勇敢很勇敢了。
參考資料
簡書《中國失獨者現(xiàn)狀調(diào)查》
人物《喬任梁父母:失獨之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中國100萬失獨家庭,如何熬過喪親之痛》
央視網(wǎng)《失獨家庭:余生何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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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溫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