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的發展(六)
宋詞發展到南宋中期,出現了辛棄疾、姜夔兩個代表性人物,歷代文人每每拿此二人與北宋的蘇軾、周邦彥相比評。實際上,文學價值的評判標準歷來是復雜的,或以純粹的美學理論為基準,或以闡釋人性本質的深淺程度為標桿,或從能否反映時代的本質和精神來考量,如此等等,從來沒有一個統一的準繩和范疇。所以,諸如蘇詞和辛詞孰高孰低的一類問題,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糊涂賬,不如擱置為妙。況且,這也不是一個甚至連業余愛好者都算不上的人可以來說話的。這里來談南宋中期詞家創作高峰的心得體會,就用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在《母與子》中的一段話來做為開篇:“一切能永存的藝術作品,是用時代的本質鑄成的,藝術從來不是獨自一人進行創作。他在創作中反映了他的同時代人的精神,整整一代人的痛苦、熱情和夢想。”這也許是學習南宋詞高峰期特點的最佳視角。
六、南宋中期
從公元1163宋孝宗隆興元年至公元1264宋理宗景定五年,約百余年。這一時段從歷史角度講,其實橫跨了南宋中期及部分晚期。但從詞的發展脈絡來講,就沒有必要再進行細致地劃分。南宋在這一百年里,大體是前七十年對金,后三十年對蒙,基本維持了偏安的局面。在這種亂中有穩的局勢下,南宋涌現了許多憂國憂民的愛國志士,同時,也迎來了文藝繁榮的復興時代。南宋時期維持了近百年學派間互爭雄長和欣欣向榮的景象,形成了繼春秋戰國之后中國歷史上第二次“百家爭鳴”的盛況。可以說,南宋是古代中國學術思想的巔峰時期,其中理學思想的誕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作為程朱理學集大成者的朱熹,是繼孔孟以來最杰出的儒家學者。王國維:“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宋詞的發展也同樣迎來了自己的高峰期,詞人數量和作品數量都達到了歷史空前的水平。這一時期的詞人,基本上分為兩大陣營,一個是以辛棄疾豪放風格為代表的新體派,另一個是以姜夔婉約風格為代表的傳統派。辛詞風格與蘇軾一脈相承,主題多抒寫報國之志與失意之悲,詞風以悲慨雄放、沉郁蒼涼為主,極富時代特色;陸游、陳亮、劉過、戴復古、劉克莊、孫惟信、陳人杰等風格激越雄壯與辛詞相近,都屬辛派詞人。姜夔在繼承周邦彥格律謹嚴,畢工畢精的同時,對詞藝也有進一步的深化,風格上具有清空峭拔、虛靈疏淡的不同特點,從而被奉為雅詞典范,成為與辛棄疾雙峰并峙的詞壇領袖;其追隨者有吳文英、張炎、周密、王沂孫等人,作詞注重格律技巧,詞風或凄涼哀怨、或高雅脫俗、或空靈低婉,都屬于格律派詞人。
辛棄疾(1140-1207年),字幼安,號稼軒,山東東路濟南府歷城縣人。南宋詞人,人稱詞中之龍,與蘇軾合稱“蘇辛”,與李清照并稱“濟南二安”。辛棄疾生于金國,少年抗金歸宋,曾任江西安撫使、福建安撫使等職。追贈少師,謚忠敏。著有詞集《稼軒長短句》,現存詞600多首,是兩宋存詞最多的作家。
辛棄疾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他一生歷經起義南歸、輾轉任職、罷職閑居三個階段,一直是一個愛國斗士、抗金英雄的角色。由于在政治舞臺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他把一腔熱血都傾灑在詞作上。他的作品大都充溢著濟世救國的歷史責任感,以抒寫愛國主義精神、展示英雄形象為主旋律,情感濃烈、理念執著,所以被稱為英雄之詞、愛國之詞。其中不乏英雄失路的悲嘆與壯士閑置的憤懣,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他還以生動細膩的筆觸描繪江南農村四時的田園風光、世情民俗。其詞藝術風格多樣,以豪放為主,但又不拘一格,沉郁、明快、激勵、嫵媚,兼而有之;風格沉雄豪邁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作品題材廣闊,又善于化用前人典故入詞。在蘇軾的基礎上,大大開拓了詞的思想意境,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代表作品有《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青玉案·元夕》、《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等。
辛詞和蘇詞一樣,一直存在著“要非本色”的詬病和爭議。從詞的本源來看,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但同時也應該看到,蘇軾和辛棄疾都屬于詞壇奇才,蘇軾文學修養世所罕匹,他開宗立派的新體詞,風格曠達豪放,音律適誦性極強,極具文采,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辛棄疾以氣勢作詞,慷慨縱橫,呼喊出時代心聲,極富歷史使命感,后來者讀其詞,也往往被其中的英雄氣概所折服。所以,蘇辛詞的藝術魅力才能歷經千年而不衰。《四庫總目提要》:“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翦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稼軒求勝于東坡,豪壯或過之,而遜其清超,遜其忠厚。玉田追蹤于白石,格調亦近之,而遜其空靈,遜其渾雅。故知東坡、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東坡心地光明磊落,忠愛根于性生,故詞極超曠,而意極和平。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郁。蘇、辛兩家,各自不同。后人無東坡胸襟,又無稼軒氣概,漫為規模,適形粗鄙耳。” “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不善學之,流入叫囂一派,論者遂集矢于稼軒,稼軒不受也。” 劉熙載《詞概》:“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傑之詞,才子豪傑,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 楊慎《詞品》:“近日作詞者,惟說周美成、姜堯章,而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此說固當,蓋曲者曲也,固當以委曲為體。然徒狃于風情婉孌,則亦易厭。回視稼軒所作,豈非萬古一清風哉。或云周、姜曉音律,自能撰詞調,故人尤服之。” 蔣兆蘭《詞說》:“宋代詞家,源出於唐五代,皆以婉約為宗。自東坡以浩瀚之氣行之,遂開豪邁一派。南宋辛稼軒,運深沉之思於雄杰之中,遂以蘇辛并稱。……嗣茲以降,詞家顯分兩派,學蘇辛者所在皆是。”張炎《詞源》“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余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學稼軒,要于豪邁中見精致。近人學稼軒,只學得莽字、粗字,無怪闌入打油惡道。試取辛詞讀之,豈一味叫囂者所能望其項踵。稼軒是極有性情人,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亦蕭蕭索索如牖下風耳。”馮煦《蒿庵論詞》:“稼軒負高世之才,不可羈勒,能于唐宋諸大家外,別樹一幟。自茲以降,詞遂有門戶、主奴之見。而才氣橫軼者,群樂其豪縱而效之;乃至里俗浮囂之子,亦靡不推波助瀾,自托辛、劉,以屏蔽其陋;則非稼軒之咎,而不善學者之咎也。”況周頤《蕙風詞話》:“情性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 “東坡、稼軒,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學看之,但得其麤率而已。其實二公不經意處,是真率,非麤率也。余至今未敢學蘇、辛也。”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艷,思力果銳,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流傳之廣且欠也。”后人品評大抵如此,不一一贅述。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辛棄疾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辛棄疾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青玉案·元夕》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陸游(1125—1210年),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人,南宋文學家、史學家、愛國詩人。歷任福州寧德縣主簿、敕令所刪定官、通判、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等職,以寶章閣待制致仕。曾投身軍旅,任職于南鄭幕府。陸游一生筆耕不輟,詩詞文俱有很高成就,尤以詩的成就為最,自言“六十年間萬首詩”,存世有九千三百余首。陸游亦有史才,他的《南唐書》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陸游一生創作頗豐,有《陸放翁全集》,其中《渭南文集》50卷(其中詞2卷)、《劍南詩稿》85卷(其中有古近體詩9138首)、《南唐書》18卷、《老學庵筆記》10卷、其它略,現存詞140余首。
陸游也是南宋的重要詞人,但他對詞遠不及對詩重視。陸游對詞存在認知上的偏差,甚至有鄙視的傾向。他在《長短句自序》(淮南文集卷十四)中寫道:“風、雅、頌之后為騷、為賦、為曲、為引、為行、為謠、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聲制辭,起于唐之季世,則其變愈薄,可勝嘆哉?予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念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可以看出他對詞的認識和態度。所以,陸游詞并沒有達到他應有的藝術高度。但陸游才氣超然,其詞風格多樣,既有慷慨雄渾的愛國詞,也有清麗纏綿、真摯動人的愛情詞和詠物詞。因此應在南宋詞壇占有一席之地。
劉克莊《后村詩話續集》:“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而歌之者絕少。”楊慎《詞品》:“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劉熙載《藝概》:“陸放翁詞,安雅清贍,其尤佳者在蘇、秦間。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韻,是以人得測其所至。”《四庫全書總目》:“平心而論,游之本意,蓋欲驛騎于二家之間(按:蘇軾、秦觀),故奄有其勝,而皆不能造其極。”
說起陸游詞,不能不提起他和表妹唐琬一段凄婉的愛情故事,傳說唐琬就是因陸游的一首詞郁郁而死的。陸游詞的流傳或多或少也受此影響。據傳,陸游初娶表妹唐琬,夫妻恩愛,因陸母原因,被迫與唐琬分離。十余年后,陸游于沈園偶遇唐琬夫婦,傷感之余,在園壁題了著名的《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唐琬看到后悲傷不已,也依律賦了一首《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此后不久,唐琬便憂郁而死,沈園亦由此而久負盛名。
《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候》 陸游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卜算子·詠梅》 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劉克莊(1187年—1269年),初名灼,字潛夫,號后村,福建莆田人。南宋詩人、詞人、詩論家。在南宋后期號稱一代文宗,是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在辛派詞人“三劉”(劉克莊、劉過、劉辰翁)中成就最大。前后多次為官,仕途坎坷,官至工部尚書兼侍讀,授龍圖閣直學士。著有《后村先生大全集》,詞集名《后村長短句》、《后村別調》,存詞260余首
劉克莊繼承蘇軾、辛棄疾詞風,風格偏于清疏狂放。由于一生多數時間被貶斥出守外郡,接觸社會面較為廣闊,詩歌內容也因此比較豐富。晚年致力于辭賦創作,提出了許多革新理論。他的《后村詩話》論詩較能注意聯系史事及作者生平,也提出過一些很有價值的詩歌見解。馮煦在《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后村詞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毛晉《后村別調跋》:“〈別調〉一卷,大率與稼軒相類,楊升庵謂其壯語足以立懦, 余竊謂其雄力足以排奡云。”張炎《詞源》:“潛夫負一代時名,〈別調〉一卷,太約直致近俗,效稼軒而不及者。”胡適《白話文學史》說劉克莊“有悲壯的感情,高尚的見解,偉大的才氣”。
《沁園春·夢孚若》 劉克莊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臺。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馀子誰堪共酒杯?車千乘,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
《賀新郎·送陳真州子華》 劉克莊
北望神州路,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記得太行山百萬,曾入宗爺駕馭。今把作握蛇騎虎。君去京東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談笑里,定齊魯。
兩淮蕭瑟惟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后,有人來否?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算事業須由人做。應笑書生心膽怯,向車中、閉置如新婦。空目送,塞鴻去。
姜夔(1154—1221年),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人。南宋文學家、音樂家,對詩、詞、散文、書法、音樂,無不精善,是繼蘇軾之后又一難得的藝術全才。姜夔少年孤貧,屢試不第,終生未仕,一生過著依賴他人的清客生活。但他品格恬淡清高,受人敬重,杰出的才華,曾得到當時大詩人楊萬里、范成大的推賞。著有《白石道人詩集》、《白石道人歌曲》、《白石詩說》、《續書譜》、《絳帖平》、琴曲《古怨》等,存詞80余首。
姜夔是與辛棄疾雙峰并峙的詞壇領袖,在文學史上有杰出的地位。浙西派詞人把他奉為宋詞中的第一作家,比為詞中老杜。他上承周邦彥,下開吳文英、張炎,是格律派的代表作家,對后世影響很大。姜夔是畢生從事專業創作的大詞人,他精通音律,不僅能夠按律填詞,還能修正舊譜,并且用各種方法創制新曲來填詞(自度曲),如《暗香》、《疏影》等。《白石道人歌曲》中有十七首自度曲,并旁注工尺,是流傳至今的唯一完整的南宋樂譜資料。其詞格律嚴密、用字講究,風格清空騷雅、意境疏朗開闊。作品題材廣泛,有感時、抒懷、詠物、戀情、寫景、記游、節序、交游、酬贈等。雖然僅有詞80余首,但幾乎都是嚴肅認真與精雕細刻的力作,成為許多后來者創作的典范。他作詞字字推敲,句句講求,有時一首詞要經過旬月涂改,甚至要經歌妓試唱,音節協婉才能定稿,充分體現了詞的傳統本色。代表作品有《暗香·舊時月色》、《疏影·苔枝綴玉》、《揚州慢·淮左名都》等
歷代文人對姜夔評價很高。張炎《詞源》:“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白石道人,中興詩家名流,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汪森《詞綜》序:“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練,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譬之于樂,舞箾至于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蓋二公皆極熱中,故氣味吻合。辛寬姜窄,寬故容藏,窄故斗硬。”劉熙載《藝概》:“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杰之詞。才子、豪杰,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姜堯章詞,清虛騷雅,每于伊郁中饒蘊藉,清真之勁敵,南宋一大家也。夢窗、玉田諸人,未易接武。”朱彝尊《詞綜》序:“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基之后,得其門者寡矣。”《四庫全書綱目總要》:“詞亦精神華妙,尤善自度新腔,故音節文采,并冠絕一時。”王國維《人間詞話》:“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
《揚州慢·淮左名都》 姜夔
淳熙丙申正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壁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暗香·舊時月色》 姜夔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苔枝綴玉》 姜夔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吳文英(約1207—1269年),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人。南宋詞人,精通樂理,能自度新曲。一生未第,游幕終身。游蹤所至,每有題詠。作品數量豐沃,在南宋詞人中僅次于辛棄疾。風格雅致,多酬答、傷時與憶悼之作,被稱為“詞中李商隱”。有詞集《夢窗甲乙丙丁稿》,存詞三百四十余首。
吳文英以其哀艷動人的詞篇馳名南宋詞壇,他主要師承周邦彥,重視格律,重視聲情,講究修辭,善于用典。沈義父曾把他的詞法概括為四點:一是協律;二是求雅;三是琢字煉文,含蓄不露;四是力求柔婉,反對狂放。這些概括比較貼合實際,但吳文英作詞還有其獨特之處:他善于運用虛實轉化的藝術手法,創造出夢幻般的詞境;他在表現手法上,注重作品的整體性表現效果,敢于打破常態,把不同時空的情事、場景濃縮統攝于同一畫面之中;他追求語言的生新奇異,密麗深隱,且多用僻典,也因此受到雕繪過甚、堆砌晦澀的詬病。另外他的自度曲《鶯啼序》也是詞中最長的詞調。
對于吳文英的藝術風格,歷來評價不一。張炎《詞源》:“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尹煥。《中興以來絕妙好詞》:“求詞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沈義父《樂府指迷》:“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大晦處,人不可曉。” 陳廷棹在《白雨齋詞話》:“夢窗精于造句,超逸處,則仙骨珊珊,洗脫凡艷,幽索處,則孤懷耿耿,別締古歡。”“白石仙品也。東坡神品也,亦仙品也。夢窗逸品也。玉田雋品也。稼軒豪品也。”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反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秾摯。”“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觀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況周頤《蕙風詞話》:“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詞家之有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
《鶯啼序·春晚感懷》 吳文英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 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躲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浣溪沙·門隔花深舊夢游》 吳文英
門隔花深舊夢游,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
落絮無聲春墮淚,行云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于秋。
史達祖 (1163—1220年?),字邦卿,號梅溪,汴人。一生未中第,早年任過幕僚。韓侂胄當國時,他是最親信的堂吏,負責撰擬文書。韓敗,史牽連受黥刑,死于貶所。史達祖精通音律,可以自度新曲。他的詞以詠物為長,其中不乏身世之感。姜夔稱其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李賀)之韻”。有《梅溪詞》,今存詞112首。
史達祖是宋代詠物詞的名家。詠物詞雖然在周邦彥集中已有,但精雕細琢,刻意研煉,分析入微的,要算姜夔與史達祖。史達祖因為善于用修辭學中的“擬人格”,仿佛把作者的感情注入所詠之物,善于用工筆寫金碧山水,能更深入細致地摹寫物象,出神入化,所以在詠物詞中獨樹一幟。
《宋史》的觀點,多把主張抗敵而失敗的韓侂胄定為奸臣,作為堂吏的史達祖,自然在人品上備受貶損,同時他的作品也因此受到牽連。周密《浩然齋雅談》:“史達祖邦卿,開禧堂吏也。當平原用事時,盡握三省權,一時士大夫無廉恥者,皆趨其門,呼為梅溪先生。韓敗,祖亦貶死。善詞章,多有膾炙人口者。”張镃《題梅溪詞》:“生之作,辭情俱到,織綃泉底,去塵眼中,妥帖輕圓,特其馀事。至于奪苕艷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瑰奇、警邁、清新、閑婉之長,而無拖蕩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鑣清真,平睨方回,而紛紛三變行輩,幾不足比數。”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筆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數,所謂一鉤勒即薄者。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清代有對史達祖的過譽之評,近代也有對其過抑之論,均有失當的地方。個人覺得,還是姜夔的評價比較適當:“梅溪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于一家,會句意于兩得。”
《雙雙燕·詠燕》 史達祖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綺羅香·詠春雨》 史達祖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里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它、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槐榆柳
2014年12月8日
附注:本文純屬個人學習心得,參看資料雜多,亦無深入探究,淺見陋識,不免有許多偏頗和謬誤之處,望讀者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