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講我們聊了魏晉時期的五言詩,以曹植為代表的建安文學把五言詩推向藝術的巔峰(真抱歉,到這里我才發現曹植的光芒完全覆蓋了建安七子),敘事、抒情、詠志、言事不一而足,佳作疊出。 到了晉朝,玄學盛行,于是繼“建安七子”之后的“竹林七賢”走入視野。他們七個人曾經一起在竹林里喝酒彈琴作詩罵朝廷,結果有了點名氣之后,讓朝廷瞧見了。。。于是七人風流云散,沿著他們各自為自己選擇的路,走向迥然不同的人生。這七人里詩歌造詣最深、對后世影響最大的,首推阮籍,他的運氣不僅僅在于以半瘋癲狀態與司馬氏虛與委蛇居然能活到老,他的運氣更在于他的《詠懷》作品居然有八十二首存世,成為七子中留作最多的一位(還不算文、賦)。后人研究阮籍的藝術成就主要就是分析、研究他這八十多首《詠懷》,這些詩首先是政治相關,甭管他寫出來的是啥,他想說的,都是與政治相關的事情;其次這些詩全都“寄托遙深”,這種曲折的筆法一改建安之前的悲壯、慷慨,變得一次讀不懂了,你要讀兩次看三次再琢磨四次,然后才能大約體會出來他想表達什么(有些作品甚至只能理解其情緒而非字句)。這種寫法在阮籍無非是個保命之法,卻成了后世為詩的一個圭臬,從這兒往后,詩都不好好寫了,一定要“含蘊沉郁”的才好,讓人一遍就能看明白的詩經常被鄙視,直到今天;再次阮籍這批作品的創作手法多樣,技巧繁雜,可以作為修辭手法的題庫用,今天我們能想得到的手法,他全練過:比、興、用典(正著用、反用、藏字用、換頭用、組合用、連環用)、假托(神仙、鳥獸、古人)。。。其實運用如此繁多手法的目的,還是為了隱晦,他就誠心不想把話說明白——這跟現在有人說話說不明白是兩回事哦——因為說明白了,下場看嵇康就是,廣陵絕響換來一篇《思舊賦》而已。阮籍還是想活著的,所以他就要寫得讓人看不明白(至少讓絕大多數人看不明白,跟白香山正好相反)。 在此,我們共同學習一下他的《詠懷第三十八首》,還是比較容易理解的一篇: 炎光延萬里,洪川蕩湍瀨。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 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豈若雄杰士,功名從此大! 詩作起筆恢宏大氣,太陽啊,光芒萬丈;大河啊,浩浩蕩蕩!寥寥兩筆營造出一個雄杰生長、存在的環境,人未出,勢先勝。接下來的四句被后人翻寫、借用了無數次,如果說李白的作品中充滿了雄奇恣意,那么阮籍這四句怎么著都是太白的師傅了(李白詩云“將欲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是不是這兒學的?)!雄杰之士什么樣呢?他把弓掛在太陽升起之處的樹上,把長劍靠在天外邊立著;泰山不過是磨刀石,黃河就是條束衣帶。這得是多么高大威猛、不可一世的英雄啊?筆鋒到此一轉,突然開始說莊子——打斷一下,“竹林七賢”他們的玄學理念也不盡相同,嵇康、阮籍、劉伶和阮咸是老莊一路的,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所以阮籍對老莊還是很有研究的——莊子算是參破生死的,他說死了反正要讓蟻蟲啃了的,與其這樣不如干脆省個棺材板兒,直接扔荒郊里去,讓禿鷹啄食得了(也省得他老婆劈棺)。這種態度比之當時的人算是豁達得多了,但在阮籍這兒,還是差一層。阮籍認為,讓禿鷹吃也還是在意肉體的存在,沒有到“本來無一物”的境界。阮籍認為更高一層的境界是什么?是像雄杰士這樣,什么天地,什么大小,什么生死,都無所謂的,他留存的,是功名。人會死,尸體會讓蟲吃鳥啄,榮枯也只是瞬間而已。那么什么是永恒的?是功名!大英雄不可一世的功名,偉業,光照四海,彪炳千秋! 隨著晉朝政局的穩定,司馬氏“大棒加胡蘿卜”的策略顯現效果,竹林七賢死的死、降的降、從政的從政、從軍的從軍,這個“狂士”小團體自然解體了。隨著西晉逐步走向安穩繁榮,文學上亦趨向繁瑣、綺麗,形成著名的“太康文學”。太康時期的代表人物是天下第一美男潘安和才子陸機,后世形容某人才華橫溢時說的“潘江陸海”便此二位。太康文學的特點一是由樸轉麗、由簡入繁;二是由散入駢——此二端為后世詩歌回環復唱、駢體對偶、聲韻協調開了先河,促進了詩歌的發展與成熟。 總體來說,陸機的詩歌成就要高于潘岳(小潘是悼詞專家),他寫過不少《擬古詩》,在此咱們就來對比一下“擬古詩”與“古詩”的區別: 《西北有高樓》——《古詩十九首》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西北有高樓》——陸機 高樓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綺窗出塵冥,飛陛躡云端。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 芳氣隨風結,哀響馥若蘭。玉容誰能顧,傾城在一彈。佇立望日昃,躑躅再三嘆。 不怨佇立久,但愿歌者歡。思駕歸鴻羽,比翼雙飛翰。 這兩首詩說的是同一件事兒(聽佳人在西北那高樓上彈琴),但這兩首作品的表現風格、表達情感、意境、和效果都是完全不同的,文字并不難懂,故不多說。 總體來說晉朝出產的大詩人并不多,佳作亦有限(光那兒琢磨著怎么啰嗦了),到后期貴族生活奢靡、不思政務,百姓窮困不堪、水深火熱。自公元420年東晉亡國到公元581年隋朝建國,這160年的時間,整個中華版圖變成了一鍋粥,北方的五胡十六國(其實遠不止十六國)涂炭生靈;中原和南方的南北朝,政權交替、互相傾軋;宮廷里是血流成河、老百姓是民不聊生。因為戰亂頻仍、政權不穩,官員們都朝不保夕,黎民更是命如螻蟻。但就是在這個多次發生“人相食”慘劇的階段,從夾縫里生長出幾位了不起的詩人,為這段悲催的歷史添加了一抹亮色。 第一位:陶淵明,如雷貫耳的大名。他是“隱士”職業的代言人,他是文人避世的先鋒,他開創了田園詩這一詩體,并成為隱逸詩一脈的鼻祖。因為他愛菊,一到秋天的詩詞作品里他的名字便被多次引用;因為他家靠東邊一溜籬笆下面長了幾棵菊花,于是“東籬”成了個詩意的專用名詞;因為他家門外頭有五棵柳樹,搞得“五柳”成了“隱士生活”的代稱;因為他歸隱不仕,搞得一些啃老族的孩子動不動就說“不為五斗米而折腰”,你是不折腰了,他爸媽還那兒為了你這五斗繼續折著呢(陶淵明亦如此,他能放棄公務員職務也是因為家底子厚,有老可啃)。。。總之,陶老師成為一座豐碑是絕對沒說的。他的詩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他最為出名的“田園詩”,如《歸園田居》系列、《飲酒》系列、《擬古》系列,此類作品描寫田園風光、農耕生活、自足怡然,大有老莊遺世獨立之風,格調高曠、逸遠,后世諸多詩詞大家跟在他后面追,也只得一星半點的味道;另外一類則是一些政治抒情詩,詩意悲憤、剛猛,魯迅先生說的“金剛怒目”一詞便是形容老陶的這類詩,代表作品有《讀山海經》《詠荊軻》等,情緒飽滿激蕩,用另外一種方式關心著政治局勢——我懷疑老陶是不是雙子座的,嚴重的分裂啊。 我從他《擬古》系列里挑了一首與大家分享: 《擬古——其五》 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東方有這么位高士,穿的破破爛爛的; 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三十天吃九頓飯(不知道是怎么分配的),十年戴同一頂帽子(還摘得下來么?); 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這句最出神:雖然又窮又辛苦,但他心情很好,怡然自得。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有個自由、輕松的靈魂! 我欲觀其人,晨去越河關。——我想去看看他,一大早就翻山越嶺的去了。 青松夾路生,白云宿簷端。——青松長在他們家的路邊上,白云睡在他們家房檐邊。“高士”的居住環境不錯哦! 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他知道我是慕名而來時,就把琴拿下來彈給我聽。 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別鶴》《孤鸞》是兩首古曲的名字,曲調清絕悲凄,抒高士之志,現高士之姿。 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讓我留下來跟你一起住吧,從現在一直到冬天。 詩中先聲奪人,給我們看了一位“高士”的速寫,他食不果腹、衣不敝體,需要自己勞作(當時的貴族是不用勞作的),卻始終甘之如飴(這個觀點是超越了時代的,很贊!)詩人羨慕高士的生活狀態,希望能留下來同住。。。這種以“高士”為假托對象的作品其實不少,那高士無非是想象中的自我,或者說是老陶追求的終極目標。這是道家的老陶。 再來一首老陶的《讀《山海經》 其十三》,這是我自己比較偏愛的: 巖巖顯朝市,帝者慎用才。——“巖巖”語出《詩經-節南山》:節彼南山,維石巖巖。“帝者慎用才”這句不僅是這首詩的詩眼所在,我們甚至可以據此揣測全部《讀〈山海經〉》系列的基調。所以我說老陶分裂,一邊嚷嚷著要歸去來兮,一邊又叫喊著“帝者慎用才”,你歸隱你的,他愛用誰用誰就是,卻不能。“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老陶一邊當著隱居的名士,一邊懷著一顆名臣之心。矛盾嗎?其實也不矛盾。正因為他心懷天下,朝廷昏庸黑暗,他才掛冠而去的。不肯同流合污之意也! 何以廢共鯀,重華為之來。——重華這樣的明得不能再明的明主,也有用錯人的時候。再用兩典。 仲父獻誠言,姜公乃見猜;——這句是齊桓公和管仲的典故,為結句張目。 臨沒告饑渴,當復何及哉!——快讓奸佞之徒給餓死的時候,是不是什么都來不及了?這句緊承上句,管仲臨終時向齊桓公進言,說小人不能用。齊桓公不聽,結果讓人給關了禁閉、硬是餓死了。 這首詩語句很簡單,用典卻很多,當然典并不冷,細品一下完全看得懂。老陶這組詩一共寫了十三首,其中不乏“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樣的陽剛之句,但壓卷之作卻是反復的在強調“帝者慎用才”,話外之意有二:其一,現在的帝者用人不當;其二,優秀人才卻沒有被真正用起來,比如老陶自己。由此可見其功名之心,還是很切的。歸隱,不得已而已;一旦能有合適的機會,他還是愿意把自己的才華“賣與帝王家”的。這些系列作品展示的是儒家的老陶,他還是希望能“達則兼濟天下”,不成再“窮則獨善其身”就是。所以我們在賞學陶淵明作品的時候,要道儒結合的看他,才會比較全面、完整。 總之,陶淵明為我們開啟了一扇田園詩的大門,在他之后的幾十年里,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名字是謝靈運——此人愛旅游,是驢友鼻祖,估計要開個博也能有眾多“跟著靈運走天下”的粉絲,謝靈運開啟的是山水詩的寶庫。自謝靈運以下至今,山水詩成為詩詞創作中相當重要的一類,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上都有大量的優秀作品。謝靈運對詩歌的貢獻不僅限于山水詩一派,還有他的語言風格益發華美、精致幾乎是工于繁瑣,同時形式上越來越明顯的趨向對偶句,用韻嚴密,音韻諧美。他的代表作便是《登池上樓》: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由此作我們可以看到,隨著形式上的不斷發展變化,自漢以來的古詩越來越工整、越來越繁瑣、越來越細膩,曾經的那種質樸、自然、清水芙蓉般的古意則越來越淡,越來越遠。五言古詩到南北朝末期漸入沒落,詩歌進入了格律詩的“新時代”。 問題: 1、阮籍“猖狂“么?試著讀幾首阮籍作品,體會一下他的心情(不必字句斟酌,只求揣摩其大致情緒即可); 2、“太康文學”你喜歡么?還是更喜歡“古詩”? 3、謝靈運這首詩與我們熟悉的律詩有多少差別? 2013-11-28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