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詩歌兩大源頭,北風南騷。《詩經》多作四言,騷體則句式多變。自秦漢始,漢詩多承《詩經》,騷體漸衰于詩而多見于賦也。 漢初,漢詩亦多作四言,仿《詩經》古樸之式。五言詩句,初零星見于《詩經》之《行露》(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北山》(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等篇,然其五言句式,多未成熟,或以語氣虛字佐句。乃至西漢,五言句遂多見民間歌謠,乃為樂府所采集。 樂府者,初設于秦,為“少府”所轄,行樂舞演唱教習之職。漢初廢,武帝定郊祭禮樂重建之,令采集民間詩歌配樂,以備朝廷祭祀飲宴之用。其所采集之詩歌,后世謂之“樂府詩”,抑或簡稱“樂府”。此后五言詩日盛,四言詩日漸式微。 五言何以取代四言而成漢詩主流?南梁鐘嶸之《詩品》云:“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此言得之。 私以為,五言堪取四言而代之,其因有二: 其一,如鐘嶸所言,四言詩效仿先秦之作,即可易得。然四言詩句式太約,而所涉意象極廣,每恨言不足及意也。 其二,四言之句,字數兩兩成對,局部太過平衡,不必依賴他句即可獨立。局部強勢獨立,整體必定弱勢分裂,其意、形難趨一統。支強干弱,古今如一也。五言則不然,五言者,其字以奇數成句,不可成對,單作一句,必定難以獨立,必當雙句一組,兩兩平衡。此則為干強支弱也,正合王道。故五言詩結構形體之穩固一致,遠邁四言詩也。 五言詩句偶見于《詩經》,全篇五言詩則始見于周末秦初也,春秋之末,楚國《孺子歌》及秦始皇時《長城歌》等五言詩作,已獨立成篇,堪為五言雛形。漢初,五言之作多見于民謠,武帝設樂府以采之,文人多有效仿,乃成文人五言詩,有別于民風五言也。至東漢,五言詩遂日漸興盛。東漢末有《古詩十九首》,如迢迢牽牛星、青青河畔草等諸多無名氏之作,堪稱五言詩之嫻熟者也。 至魏晉以降,五言詩終至大成。民間五言詩,繼《樂府》一脈,多詠民風。而文人五言詩,則為士大夫所喜所用,而成臺上主流。欲識魏晉六朝五言詩,不可不知魏晉風度也。 何謂風度?《后漢書·竇融傳論》:“嘗獨詳味此子之風度,雖經國之術無足多談,而進退之禮良可言矣。”風度者,氣度、學識、談吐、禮儀也。欲修風度,必定為讀書知禮之士子也。讀書士子,自周及清歷朝不絕,何以獨尊魏晉風度哉?試為析之: 周公制禮,以詩書禮樂教化士子,其詩必崇風雅頌,其樂必尊雅樂正聲。雅則雅矣,而體統森嚴,禮樂并稱,禮法并列,禮數不得逾制。故其士大夫皆正襟危坐,不得自然也。秦二世而亡,漢以代之。漢祚綿長,歷四百年之數。門閥世家,遂逐步成型。凡風度者,必出于詩書禮樂之家。詩書禮樂之事,寒門溫飽不濟,安得周全,必多出于豪門大族。今世有云,三代富貴方有貴氣,五代富貴乃可初成貴族也。真正貴族之貴,非僅貴于身家幾何,更貴于學識修養、禮儀談吐也。漢代久立,常聞所謂“四世三公”之族,此即門閥大族也。其時天下大儒,即多出于望族也。至漢末魏初,朝廷乃以“九品中正制”取士,只看出身。大小官員之位,遂逐漸操控豪門之手,乃成士族、庶族之制,沿及南朝。士族子弟,出身尊榮,無需親勞實務,即可高居清貴顯職,視操勞具體繁重事務之庶族低級官吏為“俗吏”。 士族之名士,講究舉止優雅,從容不迫,而又率直任誕、清俊通脫,以急躁失措為恥。此謂之魏晉風度。魏晉風度,乃名士風范,所謂真名士自風流,諸如正始才俊何晏、王弼,竹林七賢之嵇康、阮籍諸子,中朝雋秀王衍、樂廣,及至南渡后江東領袖王導、謝安,莫不清峻通脫、風流出塵,幾近仙姿,而為世人景仰。魏晉適逢亂世。先有曹氏篡劉漢,后又有司馬氏篡曹魏。凡忠直敢言者,先為曹氏所殺,如孔圣人后裔孔融,后喪司馬氏之手,如竹林七賢之古琴圣手嵇康。所謂“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名士之境,亦堪險峻。趨炎附勢,己所不齒。直言而犯,則有性命之虞。于是魏晉名士多有狂歌痛哭、放浪形骸、飲酒服散、清談論玄、縱情山水之舉,藐世俗禮法若無物,而深得時人所仰慕。至于唐宋明清后世,朝廷以科考取士,士子隱逸避世者寡而追逐功名者眾,藐視禮法功名之名士風度,能存幾何? 文人五言詩既盛于漢末魏晉,自與魏晉風度密不可分。魏晉風度既為文人士子所崇尚,影響至五言詩自是不可避免。故,文人五言詩者,當以從容不迫之姿,喜不可狂,悲不可縱,怒不可失,樂不可過。其節奏,亦當以平緩為主。即便近體五律,亦宜七轉八合,放緩其步。行中正平和之語,切忌用語急躁、鋒芒畢露,更忌以口號與看似氣勢磅礴、實則空洞無物之老干體充之,否則行家見之,必譏笑稱俗也。從容平緩,優雅灑脫,方為文人五言古詩之正宗風味。 小樓聽雨班余向晚難歸,夜作于外。 2016.10.18.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