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新年,楊絳先生因為感冒發燒住進醫院,幾天出院后,回家就寫在醫、院病床上想好的題目《走到人生邊上》,并寫了個開頭。
一位96歲高齡的智慧老人,把自己奇聞軼事娓娓道來,又是一位求知若渴的學子,對于根本的問題刨根問底,自問自答。
《走到人生邊上》是一本充滿哲思與意趣的散文集。是楊絳先生對命運、人生、生與死、靈與肉等根本問題的思考。
楊先生向許多“聰明的年輕人”請教靈魂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很一致,都說人死了就是什么都沒有了,而且他們對自己的見解都堅信不疑。
然而,曾多次陪同摯愛親人走到人生邊緣上,一生通透的耄耋老人,今日自己走到了人生邊緣上,我想,比任何科學、論證都言之可信,感受良深。
女兒錢瑗的人生邊緣:
1996年,錢瑗患脊椎癌,住院時已是晚期。這年10月,她想起母親說過要寫《我們仨》的事,就要求把這個題目讓給她,由她來寫。
當時,她只能仰臥,寫字很困難,由護工移動紙張協助書寫。11月,醫院報病危,錢瑗還在“愛惜光陰”,至1997年2月26日她寫完前5篇.
楊絳勸她“養病要緊,勿勞神”,而她實在也已力竭,就聽話擱筆,5天后于沉睡中去世。
一位八十幾歲的母親,陪著六十歲的女兒走到了人生邊上,那種痛心和領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楊絳曾對病中的錢鐘書說:“我要寫一個女兒,叫她陪著我”。楊絳《我們仨》中文學家庭的相守相助,相聚相失的經歷所打動,但很少人知道,楊絳先生寫《我們仨》的初衷是太想念女兒錢瑗。
丈夫錢鐘書的人生邊緣:
錢鐘書離世時留給楊絳的最后一句話是:“絳,好好里”,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
這對話支撐了楊絳往后余生的18年。
1997 年 3 月,錢瑗走了。1998 年 12 月,錢鍾書先生也去了。相繼失掉兩個最親愛的人,楊先生心里的哀痛可以想見。
走到自己的人生邊緣的:
年近九十的老人給自己安排了繁重的工作:1999 年用一年時間把手頭正在翻譯的柏拉圖對話錄《斐多》譯完,2001 年把三聯書店 6 年來一直在編校的《錢鍾書集》定稿出版。
同時著手謄清、粘貼、整理錢先生生前留下的大量手稿和讀書筆記,交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了《錢鍾書手稿集》。2002 年冬天,楊先生終于開始寫《我們仨》。
錢先生之前出過《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所以這本書叫《走到人生邊上》。
在其99歲高齡之時,寫下了《魔鬼夜訪楊絳》,也因錢鐘書曾創作過一篇名為《魔鬼夜訪錢鐘書》的文章。
楊絳陪伴錢鐘書走到人生邊上,并在先生離開后,用幫助錢鐘書整理生前手稿和讀書筆記的方式,慰藉自己,用文字寄托思念,用思想緬懷親人。
楊絳先生,2016年5月25日凌晨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
第一次得知這本書,看到書名,腦海里就飄浮一根人站在懸崖邊上的景象,人生海海,掠過一際,而當年老體衰,就猶如站在懸崖峭壁,一不小心,就跌入萬丈深淵。
然而讀完這本書,這個邊不再是懸崖,而是一條真實世界與精神樂園的邊界線,沒有任何危險與沉重,只是帶著畢生圓滿的所得,邁向另一個飽滿而豐盛的世界。
如楊絳先生所說: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
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僅此而已。
楊先生向許多“聰明的年輕人”請教靈魂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很一致,都說人死了就是什么都沒有了,而且對自己的見解都堅信不疑。
1、肉體與靈魂:
楊絳先生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但似乎又和我們所認為的靈魂不符,她只指身體具有的生命,人的生命不是草木、蟲蟻、禽獸的生命,人的生命就是一個靈魂。而每個人都是有靈魂。
在我們所有文學作品中,接受的認知是“肉體”和“靈魂”是兩個分開的載體。然而楊絳先生認為,靈魂是在肉的一面的。
楊絳先生說:“靈魂雖然帶上一個‘靈’字,并不靈,只是一條人命罷了。”靈魂是欲念,享受、放縱、感受,和肉體脫離不開的。
人有兩部分,一個是看得見的身體,一個是看不見的靈魂。靈魂與肉體是難舍難分的一體,自稱為“我”,這和弗洛伊德的人的心理結構中“本我”意思相通,不僅僅指肉身軀體,還包含著生而為人的附屬天性。
楊絳先生曾做過三年的小學教師,發現班級四十幾個孩子,天性各不相同。如果統稱為“小朋友”,孩子們覺得和自己無關,但叫出他們的名字,孩子便能對號入座得到對話和相應的管教。
楊絳記名字的方式和孩子的天性有關,第一批記住的是最淘氣或最乖、最可愛、最伶俐的,一般個性鮮明。最聰明的孩子,往往在第二批里,因為聰明孩子較深沉,不外露。最后一批是個性最模糊,難以分辨清楚的孩子。
楊絳的解讀讓人大為驚奇,確實如此。人的天性和樹葉一樣,沒有一片是一致的。而這天性就是靈魂,附著在同樣天生帶來的軀體上。
我們常討論如何培養孩子的個性,這個個性是培養不了的,就像兩個同胞雙生,樣貌相似,性情迥異。個性是天生的,是一輩子不變的,就像每個人的指紋和毛發一樣。
楊絳先生自問自答的是人生最根本的問題,同時是她自己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她是在為一件最重大的事情做準備。走到人生邊上,她要想明白留在身后的是什么,前面等著她的又是什么。
2、“肉與魂”與“靈性良心”
肉體的“我”,有無窮的欲念,要好吃的好喝的,要講究的衣服,呀居住舒適,要游玩嬉戲,要戀愛,又喜新厭舊,要恣意享受,縱情縱欲,沒有滿足。
“靈性良心”是楊絳先生符合的一個概念詞匯,是指人的良知良能與禽獸不同而超越禽獸。
“靈性”是識別是非、善惡、美丑等道德標準的本能,“良心”是鼓動并督促為人行事都遵守上述道德標準的道德心。
靈性良心是人所共有而又是人所特有的本性”。是“我”的地對立面的。
靈性良心是時刻管制我們的肉體,管制“肉與魂”的那個“我”縱欲無度,如果管制成功了,就超越了“自我”。
在弗洛伊德的人的心理結構中:“自我”和“超我”的,負責監督“本我”的使命,用道德良心、負罪感,自我觀察、自我規劃理想等功能。
肉體的欲望和靈性良心是不一致的,楊先生痛心的是:“當今之世,人性中的靈性良心,迷蒙在煙雨云霧間。”
3、同在一個軀體里,該如何解決?
靈性良心人人都有,經常能用來克制自己,就是修養。這是一種功力,在修煉中逐漸增強,逐漸鑒定。
美國國父富蘭克林在自傳中承認,自己曾經對朋友之妻懷有非分之想,曾失控于人對飲食的貪念,以及人類共性肉體或精神方面的享樂、欲望、習性或激情,甚至延及貪婪和野心,
然而,他最終想到了一個制約的辦法,在1733年左右制定了一份“達到道德完善的大膽而又艱巨的計劃”,就是著名的富蘭克林美德13條。
13條美德包括:
節制、緘默、秩序、決心、節儉、勤奮、誠信、正義、中庸、清潔、平靜、貞潔、謙卑。
富蘭克林訂了一個小本子,列表每日對照檢查,有過錯,則在相當的地方畫上小黑點,一周嚴密監視一項美德,最后黑點逐漸變少消失,得到干凈的本子,證明這些美德已經內化,再也不受外部誘惑的干擾。
《富蘭克林自傳》中有關“節制”的每日對照檢查表
這一切能量與智慧,是富蘭克林自我期待、自我教育、自我約束起到了重要作用。
富蘭克林的做法和楊絳先生所得說的“靈性良心占了上風”,不謀而合。
在討論人生的價值時,楊先生強調人生貫穿靈與肉的斗爭,而人生的價值大致取決于靈對肉的支配。不過,這里的“靈”,并不是靈魂。
如果你認為這是一本哲理書那就錯了,在邏輯的世界它并不深刻。這只是96歲的老人和自己討論,她的言論與學術無關,甚至與她暫時棲身的這個熱鬧世界也無關。
而我們所愛的是,正她在字里行間所表達的自己的性情:真誠地熱愛生命,坦然地面對自我,豁達地面對艱難,溫暖地理解世界。
楊絳中引用了19世紀詩人藍得的詩,非常符合楊先生的性情: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1、人命天命,關鍵時刻,做主還是自己
楊絳先生,用大量的篇幅寫了人能自己做主嗎?
在讀《我們仨》的時候,就看過楊絳先生對于“不吃胡蘿卜”故事講述。
一位很賞識錢鐘書才學的國民黨高官,請 錢鐘書去聯合國科教文擔任某職位。錢鐘書立即謝絕了,楊絳問錢鐘書:“聯合國的職位為什么不要?”錢鐘書說:“那是胡蘿卜”。
后來,楊絳才明白“胡蘿卜”與“大棒”相連,壓根不吃胡蘿卜,就不受“大棒”驅使。
楊絳先生由此反思一生的種種經歷,得出結論:關鍵時刻,做主還是自己。楊絳的反思看似云淡風輕的常言,卻蘊含著很深的哲理。
2、鍛煉自身,是做人的根本要求
人的軀體是肉做的,不能捶打,不能火燒水淬。人的靈性良心,同樣需要鍛煉,愈練愈強。
《論語》:“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這里的“禮”,不是繁瑣的禮節,而指靈性良心所追求的“應該”,也就是《禮記》所說的“理”和“宜”。
人必需修身,而修身需用又合適又和悅的方法。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會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收益。
好比香料,搗的愈碎,磨得越細,香的愈濃烈。
3、人生的價值就是信仰、正確的價值觀
人生一世,為的是什么?
一個人有了信仰,對人生才能有了正確的價值觀。而不是指死后留下的名聲和一生的貢獻。
默默無聞的大多數人的價值,也就體現在合理的價值觀下,有了信仰,有了人生價值。
英國劇作家蕾秋·喬伊斯的暢銷書《一個人的朝圣》中,65歲的老人哈羅德,碌碌無為而精神空洞,直到有一天踏上看望老友的旅程,完成了87天627英里徒步。
當路程的長度成為了老友維持生命的維度,路程的途中成了尋找自我人生價值的征途。哈羅德從給老友寄信的第一天,有了信念,堅定了信仰,連整個生命都找尋到了價值,因此變得熠熠生輝。
信仰不僅存在于宗教,它可以是對任何一樣東西的信念,是堅持的動力、是行為的準繩,是撫慰人心的力量。信念可以帶來奇跡嗎?
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我們生活著的社會本身就是一個名利場,漸漸地,由于追求物質我們隨波逐流,或許已經忘了我們的初衷。
這是楊絳先生年歲已高,奔走于醫院后書寫的關于生死、關于靈性、命理以及對人生的思考的作品。
周國平評楊絳先生這本《走到人生邊上》時寫道:
“楊先生在寫這些文章時是怎樣地毫不疲倦,精神飽滿,興趣盎然,遣詞造句、布局謀篇是怎樣地胸有成竹,收放自如,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她的心態和文字依然平和,平和中卻有一種令人欽佩的勇敢和敏銳。她如此誠實,以至于經常得不出確定的結論,卻得到了可靠的真理。
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我分明看見她在細心地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為了讓這顆靈魂帶著全部最寶貴的收獲平靜地上路。
自問自答而溫婉平和,真摯而寬容,就是我們所看到的楊絳,用畢生追尋生命真理價值的智慧女性。
作者介紹:榮榮 頭條青云獲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