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著名配音演員邱岳峰
孫渝烽
今年5月10日是邱岳峰一百周年誕辰。他于1980年3月離開我們也有四十余年了。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他配過200多部譯制片。他的代表作品何其之多:《白夜》《王子復仇記》《紅與黑》《奧賽羅》《警察與小偷》《科倫上尉》《紅菱艷》《佐羅》《猜猜誰來赴晚宴》《凡爾杜先生》《大獨裁者》《悲慘世界》《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戰役》《簡·愛》……他用他的聲音、他的情感塑造了無數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永遠留在億萬觀眾的心中。他是一位真正的配音大師。我們永遠懷念他。
邱岳峰曾多次對自己的四個孩子說:“沒有陳敘一老廠長,就沒有我邱岳峰。”后來也對我說過:“如果在譯制配音方面我有些成績,我感恩陳敘一。”陳敘一是邱岳峰的伯樂。后來的很多事實證明了這一點。邱岳峰進廠時身上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歷史問題”。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有“歷史問題”的人是不會被重用的。當時曾有人建議送邱岳峰去農場勞動改造,是陳敘一擋下來。他說:“邱岳峰是個人才,留他在這里工作,也可以幫助他,改造他。”陳敘一深知邱岳峰是個不可多得的配音演員,聲音雖不洪亮,甚至有點喑啞,但音域有寬度。這種嗓音有辨識度,配出的人物會更有特色,觀眾會極大地欣賞這種有韻味的聲音。陳敘一不愧是譯制配音的專家,他懂得聲音魅力的所在。所以這位上譯廠的奠基人帶出了上譯廠三代配音演員。
陳敘一懂得,對演員必須壓擔子,所以不斷地給邱岳峰各種不同的角色,讓他在眾多的配音實踐中展示自己的才華。邱岳峰也不負陳敘一對他的期望,十分刻苦努力。上世紀五十年代,上譯廠的配音條件很差,他整天在昏暗的錄音棚、放映間琢磨角色,訓練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節奏最快的臺詞,他一口氣拿下來。很快,他在影片《紅與黑》《霧都孤兒》《奧賽羅》《王子復仇記》等多部影片的配音中展示了能力和才華。接著在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代表作品影片《警察與小偷》中為主角小偷埃斯波西多配音。邱岳峰用他獨到的嗓音、疲憊而頹喪的語調,把小偷悲涼動情的神情展示在廣大觀眾面前,一下子受到電影圈內的認可、觀眾的極大贊揚!邱岳峰紅了。
陳敘一先生
邱岳峰這幾十年來時刻保持著他的謙遜、低調,“夾緊尾巴做人”。每天都一大早趕到廠里,掃地打開水。最難能可貴的是,他一直堅持著做口型員的工作。這是一項很枯燥乏味極其辛苦的工作。每天陪著導演、翻譯在暗房里不停地數口型、記錄改詞。當時有成績的演員都不擔任口型員工作。這項工作往往由年輕演員鍛煉把握口型基本功,才來擔任口型員。但老邱(我們都這樣稱呼他)干得十分認真。我擔任譯制導演工作,好多部影片都請老邱擔任口型員。我喜歡和他合作,我從他那里學到很多編中文臺詞的知識和寶貴經驗。他對演員開口、閉口,用什么樣的中文臺詞都十分講究。這樣編出來的臺詞口型準確無誤。他有著豐富的生活閱歷,語言表達能力又強,會給配音劇本提出很多精彩的臺詞。和他在一起工作,你會感到特別有收獲,特別愉快。搞配音臺本是我們譯制片工作中的頭等大事。劇本劇本,一劇之本。老廠長陳敘一特別看重這項工作,廠里很多劇本他都參加最后審定。老廠長曾帶著我搞過多部影片,如《猜猜誰來赴晚宴》《孤星血淚》,都是請老邱擔任口型員。那口型本做到嚴絲合縫,為演員配音提供了臺詞流暢、節奏停頓準確、絕好的對白劇本。
陳敘一,一直看重老邱的才華,讓他有機會展示。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影廠動畫大片《大鬧天宮》由上譯廠完成后期配音工作,陳敘一讓老邱擔任美猴王孫悟空的配音。邱岳峰很努力,把孫悟空那叛逆、率性和張狂的性格演繹得恰到好處,被圈內稱為是難以超越的經典之作。后來李揚也以邱岳峰為榜樣,但畢竟沒有老邱的功力、神韻,這不是一日之功!
“文革”中,老廠長陳敘一靠邊了。邱岳峰也因為政歷問題進了“牛棚”,在木工間天天干木工活。沒想到,全國電影廠都停產鬧革命,只有上譯廠1970年開始恢復生產,譯制內參片。工作量大。任務要得急,陳敘一從干校調回廠,在工、軍宣隊監督下,負責內參片生產。影片《紅菱艷》送京審查被退回來,要返工重錄。陳敘一趁這個機會,把邱岳峰從木工間調出來,讓他擔任影片主角萊蒙托夫的配音。這對邱岳峰來講可是重大的事件。終于又能回到自己喜愛的工作崗位。但他明白壓力有多大,如果配完送京不被認可,那他的配音前途將會徹底斷送。他對孩子們說出心里話:“這是父親生死一搏啊!”經過艱苦的努力,在創作上一絲不茍、堅韌不拔,終于成功地用聲音和語言塑造了萊蒙托夫這個人物。北京審片通過了。
1971年,我從奉賢五七干校借到上譯廠參加內參片配音工作。在演員組沒有見到邱岳峰,蘇秀、趙慎之告訴我,他仍在木工組勞動。我當時除了參加影片配音工作,還讓我負責每部影片完成后的“消毒”大批判工作。老廠長陳敘一還帶著我參加譯制影片生產的全過程,從“初對”搞配音臺本一直到影片混錄完成的全部流程。慢慢地我明白了,老廠長想留下我,培養我擔任譯制導演工作。1973年,老廠長把美國影片《海底肉彈》(又名《緊急下潛》)交給我導演,我才見到邱岳峰。因為人物眾多,老邱也來參加配音,他為影片中水手長一角配音。由于眾多老演員的幫助,影片完成得很順利。老邱對我幫助很大,我們結下了緣分。后來有空我常去他木工間坐坐,聊聊配音的事。他的木工活干得很出彩,后來他送給我一個親手做的木頭相框,光滑精致。
記得1975年,老廠長又帶著我搞英國故事片《簡·愛》,劇本是他親自翻譯的。搞完口型本,陳敘一開出了配音演員名單:李梓配簡·愛,邱岳峰配羅切斯特。名單送工、軍宣隊審批,工宣隊對陳敘一說:“邱岳峰還在審查,配主角不合適,換人吧!”陳敘一頂了回去:“只有他最合適,沒人可換。”工、軍宣隊開會討論后,明白陳敘一是專家,不聽他的,將來再返工,責任負不起!老邱再次走出木工間,回到話筒前,為我們廣大觀眾又留下一部精彩的譯制影片。
譯制片有一個完整的創作環節。所有參加影片工作的人員,有一次看原片的機會,完整地了解影片的內容、風格、樣式以及人物之間的關系。老邱看完原片后,深感擔子很重。這也是他多年未遇到的好戲,極大地激發起他的創作激情。每天他都早早來到錄音棚,和平時一樣為大家打好開水,他自己抱著一個當茶杯的大咖啡瓶。老廠長陳敘一錄音日程安排是非常科學的。他錄戲從不按影片順序往下錄,而是挑一些過場戲先錄,難度大的感情戲放在后面錄,最后錄的是一些大喊大叫的戲,讓演員有一個逐步深入角色的過程,以保證戲的質量。
那天正好錄簡·愛和羅切斯特在花園那場重頭戲,接著錄簡·愛離開莊園,羅切斯特痛苦呼喚簡·愛的那場大段的戲。我看到老邱茶杯里有幾片白色的東西,泡的不知道是什么。李梓和老邱在花園里那場戲錄得十分動人。李梓把簡·愛不卑不亢的情緒表達得非常好。簡·愛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愛必須是平等的。后來留下老邱一個人配羅切斯特醒來,發現簡·愛離去的戲,痛苦瘋狂地呼喚:“簡·愛,簡·愛……”
老邱站在話筒面前看了兩遍原片,對老廠長說:“來吧。”打了無聲,他又對著畫面輕聲地念了念,對對口型。實錄棚紅燈亮起,正式錄音,老邱對著畫面喊著:“簡·愛,簡·愛……”直喊到簡·愛在荒原奔跑……止。我坐在老廠長身后,感到老邱配得十分動情,語氣跟畫面上羅切斯特的表情也十分貼切。從樓上奔下來,還帶著重重的喘氣聲。可老廠長坐在那里,什么也沒說,習慣性地抖著二郎腿。老邱和老廠長合作了幾十年,一看老廠長抖著二郎腿,知道這次配得還不行。“我再來一次。”這次喊得更動情了。最后那個“簡·愛”我都聽出來有點嘶啞了!回放再聽,老廠長說了五個字:“還不夠揪心。”
老邱說:“我明白了。”老廠長說:“再聽兩遍有聲。”這實際上是讓老邱休息一下,喘口氣,讓演員回到人物的精神狀態。老邱也喝了一大口水。我看清楚了,泡的是西洋參片。
老廠長說:“實錄!”老邱一口氣把這場戲拿下來了。我不禁輕輕地鼓起掌來。那撕心裂肺的喊聲,終于最后把簡·愛召回到桑菲爾德莊園。簡·愛最終回到羅切斯特身邊。
我看老邱一身汗,嗓子也啞了!后來他告訴我:“這些年難得遇上這樣的好戲,我不能辜負老廠長對我的信任。怕頂不下來,買了點西洋參提提神!”
我對老邱的敬重油然而生。后來接觸更多了。我執導的很多部影片,他都幫我出點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成了好朋友。
由于我參加了《簡·愛》這部影片的全過程,李梓和老邱又配得如此成功,我又重讀了這部小說,為上海電臺寫了《簡·愛》錄音剪輯稿,請李梓用第一人稱,用內心獨白的方式,把整部電影串聯起來。我收到很多觀眾來信說:“聽電影比看電影更有味道,可以靜靜地欣賞李梓老師和邱老師那美妙、動聽、富有激情的聲音,這是一種莫大的藝術享受。”我也因為這部電影的解說詞榮獲電臺優秀作品獎。當然最應歸功的是李梓、老邱的成功配音。我先后為上海電臺、中央電臺寫過40多部電影剪輯,老邱也聽了好多部,給我點贊!
記得外語學院有一位教授特別喜愛《簡·愛》的配音,把原版影片和配音版對照起來進行比較后,他驚呼:“邱岳峰對羅切斯特的配音,所表達的情感比原片扮演者斯各特更豐富多彩,更細膩,更有魅力!陳敘一先生的翻譯稱得上是精品!”
我至今還保留著這盤《簡·愛》的錄音剪輯,有時聽聽,是一種莫大的藝術享受,更是我對老廠長陳敘一、老邱和李梓的深深懷念!
促膝長談
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市公安局規定,單位實行值夜班制度。那天又輪到演員組,我約上老邱跟我一起值夜班。下班后,我把在襄陽小學念書的女兒送回家。等我趕回廠里,老邱已先到了,燒了一壺水,沏好兩杯茶,在演員室地板上鋪好了席子,把我們倆睡覺的一切都準備好了。他做什么事都很細心,想得很周全,一切都井井有條。
我去過老邱家,在南昌路一條小弄堂里,“裕德浴池”后面。老邱住在二樓,才17平方米一小間。夫婦倆帶著四個孩子,擁擠程度可想而知。可老邱安排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孩子們睡在他親手搭的閣樓上,房間里居然還種了一棵橡皮樹,有一米多高,很醒目。生活條件的艱苦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他一個人的工資從進廠定的103元,至今也未加過。妻子原來在杭州話劇團工作,1957年為搞清老邱的歷史問題,辭職回到上海,老邱還是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幸虧她回上海,才救了老邱。妻子在里弄加工廠工作,工資很微薄。一家人收入雖少,都艱苦慣了,只求全家和和睦睦、平平安安。
我約他值班是想和他聊聊:“老邱,咱們也算老朋友了,你是老大哥。恕我直言,最近廠里對你有些傳言,說你拍攝了電影《珊瑚島死光》,又導演了譯制片《白衣少女》,社會影響大了,有點翹尾巴了。”“小孫,你來譯制廠也有十年了,我是那種翹尾巴的人嗎?幾十年,我都是夾緊尾巴做人還來不及。最近記者采訪我是多了一些,話我也許說得多了些。幾十年都沒出頭露面,可能給人造成翹尾巴的感覺了。小老弟,你的提醒很重要。”
我們倆從夾緊尾巴做人說開去了。我告訴他,拍《秋瑾》電影時,我有幸和于是之老師住在一屋,我們也聊到過這事兒。凡出身不好的知識分子都會夾緊尾巴做人,而且往往會有三不易:“事業有成不易,尊老愛幼不易,為人處世不易。”
老邱喝了一口茶,十分感慨地說:“我的歷史問題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也一直連累著四個孩子。這么多年,我一直認認真真改造自己。我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努力認真工作,勤勤懇懇地做個好人。'文革’后總該給我一個結論吧?”
這些問題我們倆肯定扯不清楚,我們又扯到藝術創作上來了。
我問老邱:“你配了那么多人物,羅切斯特、凡爾杜先生,希特勒、小偷,還有那個《悲慘世界》中貪婪無恥的小客店老板德納迪埃……你是如何把握這些不同性格、不同身份的角色的?”
“小孫,搞藝術有兩個字很重要:'感覺’。人都有共性,也有差異。也許我經歷得多,看的書也雜一些,這三十多年來接觸的影片也比較多。很多人物一出現,我就能比較快地找出這個人物的感覺。有了這個感覺,我再深入進去挖掘這個人物的個性特點,把握人物特有的情感、色彩、語言、節奏,以及他周圍人物關系之間的分寸,很自然的就會融進到這個人物中去了。我配戲首先找到這種感覺。如果感覺對了,我心里就踏實了。如果沒有這種感覺,我肯定會配砸的。外人也許看不出來,可我自己心里有數。”
我又問他:“你又如何在臺詞上下功夫呢?”
“對于我們配音演員來說。臺詞是一定要認真琢磨的,一定要把人物的臺詞說出'字兒’(念清楚)、“事兒”(潛臺詞)、“味兒”(藝術趣味),做到三合一的境界,這樣觀眾才能聽清楚、聽明白,聽出話里有話,而且能揣摩出感情色彩。我們常說的動聽、動人,就是這個意思。”
“老邱,對了,我后來反復聽你喊'簡·愛’那場戲,那么多個'簡·愛’內容都不同。開始醒了,叫簡·愛是一種語氣;發現不在身邊,又是一種語氣;尋找簡·愛去哪里,又是一種語氣;她出走了,急促地尋找;她真走了,急呼;直到最后喊:'簡·愛’,別離開我,我要你回來啊!這一層層的感情色彩都不同,每個呼喊'簡·愛’都有不同的內涵。”
“小孫啊,謝謝你能理解我的用心。這些'簡·愛’的喊法,我是認真琢磨過的!”
“老邱,還有件事我也不會忘記。在配電影《緊急下潛》時,我讓你配的水手長發火再強烈些。你當時說:'小孫,我看情緒夠了。’當時我要求你再強烈些。后來接起來一看,情緒的確過頭了,又補了戲。你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藝術一定要把握分寸感,人物的感情色彩沒有不行,白開水一杯,過頭了也不行。藝術的高低就在于恰到好處。”
“都過去好幾年了,你還能記住這個。太好了。你當導演,在現場把握分寸太重要了,演員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的!小孫,今天咱們聊開了,說說我有些想法。我看過你導的很多戲了,你作為導演很盡責,可你參加配戲太少了。你除了搞導演,完全可以多配點兒戲。《佐羅》里你配的傳教士弗朗西斯科挺出彩的。我知道你是南方人,語言上有些問題,不就是四聲字、前后鼻音、輕聲字嗎?只要多聽、多練,帶上小字典,下點功夫能克服的。孫道臨是語言大師,他還隨身帶著一本字典呢。”
“是的,老邱你說得對。我也嘆嘆苦經。兩個孩子,我們夫婦倆工資還不到一百元。現在很多雜志約我寫稿,我除了白天在廠里搞戲,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爬格子上了。我想努力,每月不借工會5元的小額互相金。”
老邱停了很長一會兒,拍拍我肩膀:“理解。理解!為人之父嘛!”
后來我們又聊到讀書。老邱說:“說實在的,要在譯制廠干,就得認真讀書。而且要讀得雜一些。因為我們接觸的電影人物,三教九流都有,上至總統,下至流氓,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有很多生活我們是無法去體驗的,只有從書本上間接地去獲得。你記得嗎?當時我們要搞卓別林的很多戲,《凡爾杜先生》《大獨裁者》時,我讓你去電影資料室找有關卓別林的書籍,你抱回來一大堆書。老衛讓我們倆分頭看。我每天晚上吃完飯先睡一會,等孩子們睡下后,我起來看這些資料。你后來把有關的札記給我看,這對我幫助很大。卓別林塑造的這兩個人物,我得下功夫。我們老廠長就是一位雜家,他生活閱歷豐富,六歲就在上海灘看電影,加上外語好,所以什么樣的戲他心里都有底能把握。小孫,這些年接觸下來,你有個優點,愛看書,也愛動腦筋,還寫影評,這對搞譯制片有好處。你搞拿破侖這個戲很成功,你那次的談戲很生動,這和你看了大量的史料有關。記得你看了《拿破侖傳》《拿破侖和他的女人們》《法國大革命史》。這有好處,不然你對畢克把握拿破侖這個人物不可能講出,要他把握四個字:'獅子、狐貍’,在軍事上是猛獅,在外交上是狐貍,這點你要堅持下去。我們演員組,老衛(禹平)、蘇秀、尚華、小伍(經緯)都愛看書。”
最后,老邱十分感慨地說:“小孫,如果我有小書房,就太美了。真的,這三十幾年來,我一直很內疚,到現在孩子們還睡在閣樓上。我這個父親無能啊!我真對不起孩子們。”
“是啊,我也夢想今后有個小書房,《秋瑾》組外景戲拍完和于是之老師分別時,他給我留下兩件墨寶:'筆墨有情’、'不容易’。我要有個書房,我一定取名'不易齋’。”
這次促膝長談,最后讓我們兩人都陷入遐想之中……
孫渝烽在邱岳峰遷墓儀式上發言 2009.5
老邱,你不該啊……
沒想到那次我們促膝長談后不久,一個星期一的早晨,我一進廠門就感到氣氛不對。突然聽到老邱的噩耗,當時我傻了。這么堅強的一個人,三十年都熬過來了。怎么會想不開呢?廠里氣氛十分凝重,誰也不愿意多說一句話!
壓在邱岳峰身上的政治歷史問題,我一直沒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蘇秀告訴我,解放初就有人檢舉他曾跟國民黨軍隊去抓過人,他無法面對這“與人民為敵”的處境。在交代中,他曾多次寫過,自己沒臉見人,想自殺,一走了之,沒想到這被認為是對抗運動的表現,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1980年,邱岳峰的同案犯都被平反了。可他的事情至今也沒有個結論。幾十年壓在心頭的這塊心病終于爆發了!后來蘇秀回憶,實際上早在七十年代初,領導上就已經給邱岳峰摘了帽子。可他做人太認真了,渴望還他政治上一個清白,而且太在乎組織上對他的評價。如果能把這一切都看淡一些,他就不會過早地死去。
他的追悼會不能由廠里出面,只能由我們演員組的同事們為他開追悼會。邱必昌(老邱的大兒子)通知了親朋友好,以及生前曾合作過的單位。追悼會那天,我們幾個年輕人早早來到龍華布置大廳的靈堂。真沒有想到那么多觀眾影迷早早來到靈堂大廳里,到處掛滿了他們為老邱寫的挽聯,他們為失去這樣一位配音演員而痛心。我們演員組同仁親手為他扎的大花圈,放在大廳正中央。我在簽到處負責接待工作。開始準備了一大盒500多朵紙花,一下子就發完了,又趕緊買了一大盒,開追悼會前也全發完了。后來的人就沒有紙花佩戴了。
老邱好友、演員劇團的韓非在追悼會上致了悼詞。他很悲痛!人們有序地向遺體告別。我站在他遺體前,心里反復地說著:“老邱啊,你不該,不該走得這么早。咱們的小書房還沒有實現哪!”
邱岳峰全家福
那天我回家很晚了,妻子問我追悼會開得怎么樣。我說“文革”中我參加多次追悼會,這次參加的人最多,很多影迷都自發趕來送老邱最后一程,他們懷念老邱,為他們留下那么多珍貴的譯制片,留下那么多動人的聲音!
妻子說:“老邱真不該走。當時要有人在旁邊勸一勸,開導一下,也許就不會走上絕路了。”
我說我能理解。他心里太苦了!多少年,每當運動一來,他妻子靳雪萍常常會帶著孩子在襄陽路45路公交車站等他回家,那提心吊膽的日子一直讓老邱感到愧對妻子和四個孩子。是的,那艱苦的歲月都挺過來了,可至今政治上還沒有個結論,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他又如何面對呢?他無法看淡這塊心病!
老邱啊!你不該走得這么早。你要活著,兒女們會聽到你更多的教誨,你會以溫暖的手扶著他們成長;你要活著,還能為廣大觀眾留下更多的譯制影片,人們愛聽你那富有魅力的略帶沙啞的聲音;你要活著,我們一定可以在你的書齋里海闊天空地聊個痛快,你也可以來我的'不易齋’,咱們泡上杯清茶,或是煮上杯咖啡,接著聊你對藝術創作的想法;你要是活著……
老邱,在你百年誕辰之際,我深深地懷念你!你把你的一生都無私地奉獻給了中國譯制配音事業。你踐行了老廠長陳敘一的諾言:“我要讓人們在電影院里盡情享受外國演員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我要讓中國觀眾更輕松愉快地欣賞世界電影藝術的風采。”
老邱,你說你喜歡我寫的那首小詩,《小小錄音棚》,因為他說出了我們這代配音演員的心聲。你常會吟誦它:“小小錄音棚,這里天地雖小,可它是世界電影的窗口。這里雖然幽暗,可永遠有我們閃光的創造。小小錄音棚,是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小小錄音棚,是我們馳騁的疆場。在這里,有我的喜悅和歡樂;在這里,有我的痛苦和沉思;在這里,有我的希望和期待;在這里,有我的人生價值。小小錄音棚,我深深地愛著你,我愿用畢生精力,耕耘一個大千世界。”
老邱,你的孩子們為你做了件大好事,把你的墓地遷移到海灣公墓老廠長陳敘一墓地邊,讓你們在天堂里可以快樂地切磋譯制配音藝術!
孫渝烽,2022年4月18日改寫于上海寓所
作者:孫渝烽
籍貫浙江蕭山。1940年11月生于重慶市。譯制導演、影視演員、民革成員。1963年畢業于上海電影專科學校表演系。曾任上海電影演員劇團演員、上海電影譯制廠譯制導演、演員室主任、廠藝委會成員。作為譯制導演,曾執導外國譯制故事片、電視劇300余部(集),擔任國產故事片、電視劇配音導演300余部(集),先后參加配音影片達千余部。執導的外國譯制故事片代表作有《望鄉》《冒險的代價》《野鵝敢死隊》《佐羅》《悲慘世界》《出水芙蓉》《沒有陪嫁的新娘》《云中漫步》《小鬼當家》《尖峰時刻》等。其中執導的《國家利益》(法)、《隨心所欲》(法)、《失落的世界——侏羅紀公園》(美)1984年、1900年、1997年三次獲得優秀譯制片華表獎。1995年執導的《辛德勒的名單》獲上海廣播學會二等獎。1997年執導的美國故事片《山崩地裂》獲第六屆金雞獎、百花獎提名。著有《那年月,我們用聲音造夢:記譯制片配音的人和事兒》(東方出版中心出版)、《銀幕內外的記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