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
歷史人物故事,在“三言”中占相當(dāng)?shù)谋壤?,《喻世明言》中有《晏平仲二桃殺三士》《梁武帝累修歸極樂》,《警世通言》中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拗相公飲恨半山堂》《李謫仙醉草嚇蠻書》《趙太祖千里送京娘》,《醒世恒言》中有《隋煬帝逸游召譴》……但這些歷史人物故事,幾乎都不成功,有的甚至顯得很可笑,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拗相公,是北宋王安石的綽號,拗有不順舊俗、頑固執(zhí)拗的含義。王安石本著“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信念,主張變法圖新,宋神宗兩次起用他,采納他的變法主張,王安石變法的根本目的,是要改變北宋“積貧積弱”的局面,增強對外防御、對內(nèi)彈壓的能力,以鞏固和加強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他實施新法的時間并不太長,但確實提升了北宋的國力。變法引起朝廷兩派政治力量的激烈交鋒,最后王安石罷相歸隱,在抑郁中病亡。如何評價王安石?這本來是個學(xué)術(shù)問題,不是靠取綽號、抹黑丑化,甚至謾罵詛咒就能解決問題的。變法革新,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在切除腐朽積弊的同時,也難免傷及某些平民,但如果變法革新的過程里,整個社會大多數(shù)民眾獲得好處,那這種革新就應(yīng)該予以基本肯定。馮夢龍的文學(xué)水平很高,但他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完全接受前人的“定論”,缺乏自己獨特的主見,這就使他筆下的歷史人物故事都顯得平庸味澀。
拗相公的故事,很早就有文言小說,在南宋出現(xiàn)了白話小說,并且收入了《京本通俗小說》。馮夢龍將《拗相公飲恨半山堂》照搬在《警世通言》里,其實,他生活的時代,離北宋已經(jīng)相當(dāng)遙遠,大可通過獨立思考,加以改造,寫成一個具有新意的文本,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寫前朝故事《沈小霞相會出師表》,尚且能不懼嚴(yán)氏父子奸黨余孽尋隙,揮灑自如,為什么對于他而言是古人的王安石,反而不能自由發(fā)揮呢?應(yīng)該不是心有顧忌,而是限于他的認(rèn)知水平,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王安石是一個了不起的政治改革家,值得他那一支生花妙筆給予翻案,而那翻案文章,也就能使他的文學(xué)成就,更上層樓。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寫王安石罷相后,微服低調(diào)從東京去往金陵,一路上到處看到抨擊他新政的順口溜,甚至茅廁也有,“登峰造極”的一段情節(jié),是他見村中蓬頭老嫗喂豬,口中呼:“啰,啰,啰,拗相公來?!币怀嗄_婢女喂雞,口中呼:“喌,喌,喌,王安石來。”這應(yīng)該就是南宋時文言小說《鐘離叟嫗傳》里的“精華”吧,小說最后,王安石在被萬人唾罵的處境中嘔血而亡?!剁婋x叟嫗傳》產(chǎn)生時,宋朝的反改革派氣焰正盛,以極端丑化,乃至罵王安石為豬雞泄憤,以為通過詛咒就可以把王安石“永遠釘在恥辱柱上”,哪想得到歷史書寫到今天,王安石已被認(rèn)為是具有通識的改革派人物。馮夢龍缺少對歷史人物的新認(rèn)識新表述,為他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