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豐神迥異”與“靖本”之版本系統
《紅樓夢》甲戌本第一回中有他本所無的“頑石變美玉”文字: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 “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這一段,在他本中是這樣的: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很明顯,甲戌本此處保留了曹雪芹原文。與甲戌本對照,他本的共同祖本此處便有大段脫漏,只好勉強補綴。因為優劣明顯,即使以他本為底本之當代整理本(如以戚序本為底本之俞平伯校本、以庚辰本為底本之紅研所校本)此處亦采用了甲戌本文字。
甲戌本這段獨有的“頑石變美玉”文字中有多處脂硯齋批語,其中一條是:
妙佛法亦須償還況世人之債乎近之賴債者來看此句所謂游戲筆墨也
這條批語亦見于毛國瑤先生所錄之“靖藏本”批語。“靖批”將之分為兩條:
“靖批”第3條
佛法亦須賞還況世人之債乎游戲筆墨
“靖批”第4條:
賴債者來看此句
既然有批語,按說“靖藏本”也和甲戌本一樣有他本所無的“頑石變美玉”的大段正文才對。然而,這兩條批卻都沒有標注對應的正文。這可奇了!毛國瑤先生說自己錄“靖批”時是用戚序有正本和“靖藏本”相對照(錄下前者沒有的批語)的,而戚序有正本并沒有“頑石變美玉”的大段文字。面對如此大的差異,毛國瑤先生豈有不驚訝之下標注“靖批”第3、4條對應的“靖藏本”文字之理?然而,就是沒標!(這里的“沒標”指:毛國瑤原始筆記本和毛稱“具有原始文獻性質”1985年刊本此處都完全沒有標注正文。據俞潤生先生的列表,1974年、1976年、1982年刊本補注了正文,卻又不一致:1974年說是正文的朱眉,1976年和1982年本又說是正文的側批。1因俞潤生等先生一再追問,毛國瑤先生最終明確釋疑:后刊本幾次不一致的標注為自己后來為方便讀者“酌情考慮加上去的,原底本并沒有”。2自己后加,相同的批語如何能加上“側批”與“朱眉”兩種說明?內中復雜緣由就非筆者可以明了的了。)如石昕生先生所說:
因為3、4條批語是批在比戚本多420余字的“甲戌本”上的,隨你注意力全集中在批語上,也不能對“靖本”上如果有多出的420字正文置之不理。歷史的真實是毛君未曾加注正文。3
之前的“靖批”第1條、之后的“靖批”第5條,毛先生倒是都標注了正文。如毛錄“靖批”第1條:
作者自己形容(【按:毛先生原注】生得骨骼不凡豐神迥異眉批)
不過,這一標注又出了新的問題:毛先生標注的“靖藏本”正文文字居然是“豐神迥異”而不是甲戌本獨有的“豐神迥別”。這可就愈發奇了!他本當從“豐神迥……”之后開始缺文,“異”字系缺文后整理者根據之前三字“豐神迥”所補,故與甲戌本的原文“別”字不同(否則,是沒有必要把甲戌本的“別”字改為意思差不多繁體字筆畫卻更多的“異”字的)。“靖藏本”若不缺“頑石變美玉”文字,其此段開頭文字應該與甲戌本一樣是“豐神迥別”原文才對,為何毛先生標成了和他本一樣的 “豐神迥異”?
鄭慶山先生曾言:
根據諸本內容的異同,我把已經發現的十三個抄本和程刊本分作兩個大的系統。甲戌本和靖藏本都有僧道與石頭對話,從而頑石變美玉那四百二十九字,算是一個系統。缺這四百余字的十一個本子,是丙子本系統,因為這一部分是“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對清”時抄漏的。4
本來,若毛先生當初標注的正文是“豐神迥別”,鄭先生如此說是沒多大問題的;可惜毛先生當初偏偏注的是“丙子本系統”的大路貨 “豐神迥異”。正文文字是“丙子本系統”的,卻有甲戌本系統文字的批語,“靖藏本”真是一個跨系統的奇異存在!依我之見,與“靖藏本”“一個系統”的既非甲戌本,也非“丙子本”,而是俞平伯先生的1954年版《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輯評》)。1959年(毛國瑤先生介紹其抄錄“靖批”的時間)前后甲戌本尚未影印(1961年才在臺灣影印,1962年大陸翻印),制造批語只能依據1954年版《輯評》,而1954版《輯評》正是收錄了甲戌本批語而正文卻標“豐神迥異”5的輯本!
應當指出的是,《輯評》1960年版(上海中華書局版)中,俞平伯先生已將“豐神迥異”改為了“豐神迥別”6,從此便不再與 “靖藏本”屬“一個系統”了。
二 “靖批”抄自俞平伯《輯評》新證
看了上節,或許有人會問:既然甲戌本以外的各本皆作“豐神迥異”,你為何說“靖批”此處抄自《輯評》而不是其他《紅樓夢》版本呢?這就要涉及“靖批”的一個著名典故了。
庚辰本在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處有一條批語: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 俞平伯先生舊版《輯評》抄寫此批時漏掉“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十二個字,作: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襲平……7
而毛國瑤先生輯錄的“靖批”第116條竟然有相同的脫漏:
此事經任俊潮先生揭露出來8之后,被視為“靖批”依據《輯評》偽造之鐵證。雖有主真者極力辯解,終歸不見效,“靖批”真偽爭論形勢由此逆轉。主真者多堅持此事是“巧合”,真是巧合嗎?這里筆者再列一類似之例證。
此一節可入西廂記批評內十大快中。畸笏。
俞平伯舊版《輯評》抄錄庚辰本此批時漏掉“一”字,作:
而“靖批”第67條竟然也同樣如此:
此節可入西廂內記十大快批評中(鳳姐潑糞一段眉批)。畸笏。如此,“靖批”不是抄自《輯評》又是抄自哪家呢?或許此證比任俊潮先生的例證稍遜,因為“此一節”和“此節”都是通的。但怎么那么巧,俞平伯抄錄庚辰本時在第十二回和四十八回出了兩處脫漏,“靖批”皆與之相同!“巧合”若到了“無巧不成書”的地步,便不是學術真相而真是說書了。
應當指出的是,鄭慶山先生曾經在文章中無意提及此事,10然他那篇文章卻是為“靖本”辯護的,絲毫不見懷疑。而主偽方此前也未見以此為據揭偽。希望筆者此次的強調,能使一些依然相信“靖藏本”與“靖批”的朋友受到震動,重新思考。三 “靖藏本”第二十七回批語之謎
讀李同生先生《論毛國瑤所抄“靖批”為假古董》11,其關于第二十七回批語的一段論述甚為精彩,全引如下:[甲戌眉批2222]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生更新。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庚辰眉批623〕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讀云非阿顰無是且吟,非石兄斷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畸笏。[靖批]【于按:“靖批”第149條】開生面,立新場,是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此回更生新。讀去非阿顰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賞,難為作者,且愧殺也古今小說,故留數語以慰之。……【于按:之后的文字是“余不見落花玉何由至浬香家如何寫葬花吟不至石頭記埋香無閑字閑文□正如此丁亥夏畸笏叟”】“靖批”開頭比庚辰本少一“書”字,“此回”之“此”,又同甲戌本。“讀去非阿顰無是佳吟”句,基本上同甲戌本。比庚辰本少―“且”字,“佳吟”則同甲戌本。從下句“非石兄斷無是情聆賞”,可知作偽者根本不懂畸笏構詞用語特色。畸笏慣于活用“情”字,“情聆”之“情”,是名詞活用為形容詞,“情聆”,意為動情地去聆聽。“情聆”與“佳吟”對舉。作偽者以為“情聆”一詞失當,將“無是”之“是”拉來與“情”配搭,在“聆”后加“賞”字,這就破壞了甲戌本批工整的對偶。甲戌本說“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庚辰本改成“愧殺古今小說家也”。二者皆贊賞此回文筆。前者顯出批者與作者的親密,后者則表一般關系。“靖批”揉合二批,殊為不當。“難為了作者”,當報之以“慰”,倘是“愧殺古今小說家”,則不當與前者共用“慰”,而只應用“贊”了。“靖批”如此不通的生拉硬湊,難道會出于畸笏之手?難道是畸笏整理甲戌本、庚辰本批后新出的批語?絕對不是。“靖批”制作者在搞拙劣的文字游戲時,多以甲戌本批、庚辰本批為藍本,其特征是文理不通的雜湊,這里所舉,即可窺見其一斑。上述看法,尤其是有“愧殺古今小說家”便不能再用“慰”而只能用“贊”之論,可謂一針見血。甲戌本批語為初稿,批在作者曹雪芹生前,所以說“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庚辰本批語是曹雪芹死后之改稿,“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已不適用,只能改一句俗套“愧殺古今小說家也”。“靖批”哪個也舍不得,出“難為了作者且愧殺也古今小說故留數語以慰之……丁亥夏畸笏叟”之句,將甲戌初稿和庚辰本改稿拼湊到一起,才鬧了都“愧殺也古今小說”了還去“慰”作者的笑話。此外靖批中還有批語的時間“丁亥夏”。丁亥(1767年)夏曹雪芹已去世,這難道是“慰”曹雪芹的在天之靈嗎?
順便提一句,除了這里拼湊批語的初稿與改稿,“靖批”第21條還曾拼湊曹寅題《楝亭夜話圖》之“紫雪詩”(《石頭記》小說抄本的批語中居然抄錄作者曹雪芹爺爺曹寅的詩,也是“靖批”的一個獨家特色)初稿和改稿,早為石昕生先生所揭示12。這首詩,一個初稿,一個作者自己的改稿,只有兩種版本(顧斌先生曾在微信群中介紹:曹寅“紫雪”詩22種選錄本,兩個系統的刻本,1個抄本,原畫,《書畫經眼錄》等,就只有初稿和定稿兩種文字),哪家能抄出雜糅初稿、改稿的第三種版本?只有“靖批”這一家!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這條“開生面”的批語在甲戌本和庚辰本中都屬于第二十七回,但在“靖批”中卻屬于第八十回批語之后的第149條(“靖批”一共只有150條),而“靖本”第二十七回卻宣稱“無批”。為何會如此?首先,“開生面”之批是“靖批”制造者最喜愛的批語類型——畸笏署名批語(龔鵬程先生曾言:“靖本對脂硯名署多隨意削刪,四十八回兩靖批,在庚辰本中均有脂硯名,卻都刪去。反倒是畸笏署名的批語,出現比率居所有脂評本之冠。許多原先認為是脂硯的無名批語,靖本皆署畸笏。”13),是非錄不可萬難割舍的。那么如果“靖批”按照正確的位置抄在第二十七回而不是八十回末,不說“靖本”第二十七回無批會怎樣?那樣,可能有人會問:第二十七回“靖本”就只這兩條批語嗎?還有別的批語沒有?而這是“靖批”制造者最怕觸及的問題。因為庚辰本第二十七回還有兩條批語,而這兩條批語恰恰是“靖批”制造者不愿提及的。這兩條批語也很有名: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墜兒,便是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有“丁亥夏畸笏”,又有“獄神廟”,這些都是“靖批”的興趣點,按說“靖批”也應該錄下才是,卻為何連提都不愿提?因為這兩條批語太礙事了——主要還不在批語本身,而在于俞平伯先生的認識。
在1950年出版的《紅樓夢研究》中,俞平伯先生分析了關于“奸邪婢”的這兩條批語,認為前一條己卯冬夜的脂硯批(因己卯批有一條署名脂硯,所以公認署年己卯之批皆出自脂硯之手)和丁亥夏畸笏批“殆系一人所批”。14如此等于實際上支持了周汝昌先生脂硯、畸笏為同一人的說法。 制造“靖批”的目的之一就是:迎合俞平伯脂硯、畸笏是兩個人的觀點,反對周汝昌脂、畸是同一人的觀點(如脂、畸一人說主張1762年壬午之后脂硯改名畸笏,“靖批”中便有了1757年丁丑畸笏批破之;“靖批”在畸笏真批上增加“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相繼別去”的私貨,支持脂、畸二人說之意也甚明15),如今俞平伯先生自己竟然因為“奸邪婢”批說脂、畸為同一個人,這是“靖批”制造者萬萬不能接受的——哪怕掩耳盜鈴,“靖批”制造者也不愿意在“靖批”中再重復一遍“奸邪婢”批。16但同樣在第二十七回“開生面”的畸笏批又不愿割舍,怎么辦?最后的處理辦法就是宣布第二十七回無批,把“開生面”一批抄到八十回后。如此:既躲開了“奸邪婢”批,又未割愛“開生面”批,這才是“靖藏本”宣稱二十七回無批,卻又把明顯二十七回的批抄到了八十回之后的第149條的真正緣由。若有人問為何如此怪異,可以解釋為批語從他本過錄。毛國瑤先生自己就說過:第八十回最后幾條批實際上是二十七和二十八回的批語。本書(于按:指“靖藏本”)缺第二十八、二十九兩回,我懷疑這兩回書失去較早,后來從他本抄批,乃抄在第八十回后。此本眉批及側批錄自他本,于此又得一證。17缺第二十八、二十九回,又不缺第二十七回,為何把第二十七回批也抄在八十回最后呢?
四 曹家史料與立松軒批
這一節圍繞“靖批”第122條。“靖批”第122條原文如下: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后回無限文字亙古浩蕩宏恩無所母孀兄先無依變故屢遭不逢辰心摧人令斷腸積德子孫到于今旺族都中吾首門堪悲英立業雄輩遺脈熟知祖父恩(【按,原注:】回前長批。在“祖父恩”之后稍隔數字尚有“知回首”三字。查“積德”以后是七言絕句,有正石印本在五十四回前,較此通順) 這是大段散文批和七言絕句拼湊的批語。先說大段散文批,李同生先生將這段批語的出處列了出來:
請先看周汝昌《新證》所錄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李煦奏折:“奴才李煦跪奏,曹颙病故,蒙萬歲天高地厚洪恩,念其孀母無依,家口繁重,特命將曹頫承繼襲職,以養贍孤寡,保全身家。仁慈浩蕩,亙古所無,……”緊接著此奏折的是三月初七日的曹頫折,其中有“特命奴才承襲父兄職銜,管理江寧織造,奴才自問何人,驟蒙圣主浩蕩洪恩一至于此”,等語(此處的著重號為筆者所加)。“孀母無依”“亙古所無”出李煦折,“浩蕩洪恩”(“靖批”易“洪”為“宏”)出曹頫折,都尋著了。或曰:這有何奇怪,此類詞語皆為套語,奏折中比比皆是。其實不然,我細查以后發現,曹顒、曹頫奏折慣用“亙古未有”;而不用“亙古所無”。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初三日及十一月十三日曹颙折均用“亙古未有”;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曹頫代母陳情折有“又蒙萬歲曠典奇恩,亙古未有”句。所謂“孀母無依”,是李煦從曹顒的角度說的,是說曹顒病故后皇上“念其孀母無依”,才“特命將曹頫承繼襲職”的,曹頫承嗣后,李氏已經有依,故襲職后的曹頫奏折無此話語。將數處詞語加以拼湊,是“靖批”作偽者慣用的手法。18而毛國瑤先生自己也正是聯系曹家史料解說于此:
靖本第五十三回回前批“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后回無限文字。亙古浩蕩宏恩無所母孀兄先無依變故屢遭不逢辰……。”這條批語也是在抒發感慨,口氣身份則很清楚,“母孀兄先”或者是“母孀兄死”也可能是“孀母先兄”之訛。“變故屢遭”當是指曹家多次遇到事故,如抄家、革職等等、而“亙古宏恩”一語,則只能是指皇帝對曹家的恩遇,如特命曹頫承嗣襲職等事,這條批語的語氣身份非曹頫莫屬,故初步論斷脂硯齋是曹頫。至于曹雪芹為曹颙遺腹子一說,許多學人尚不贊同,主要因為曹氏族譜中載明颙子為天祐,官州同,而曹雪芹不聞有任州同之事。我們傾向于遺腹子說,理由除據這條批語外,還有一點,即曹寅亡后只有一子曹颙:雪芹為寅孫,過去的材料都如此說,現尚無證據推翻這個說法,從曹頫過繼時的年齡結合雪芹存年推算,雪芹不大可能為頫子,尤其值得考慮的是曹颙亡后,曹頫奏折中有“奴才之嫂馬氏'之語,此馬氏是否即馬佳氏,應當加以研討。19總之一句話,以根據曹頫、李煦奏折造出的“語氣身份非曹頫莫屬”的“脂硯批”,證“脂硯齋是曹頫”。
再看七言絕句。毛國瑤先生以為畸笏叟為曹雪芹舅父、富察氏族人,曾說:富察氏有這樣的一些條件,在當時若自稱“都中旺族首吾門”,是完全當之無愧的,所以我們初歩肯定這首七絕的作者是富察氏人。……在脂本中雖然作批之人不止一手,但畸笏與脂硯之批,從語氣、署名等方面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畸笏常自稱“老朽”,“朽物”,年歲較長,輩份較高,距前引諸批,他不是曹家人,而又與曹家關系密切,根據以上一系列材枓,我們論定畸笏叟為富察氏族人,曹雪芹的舅父。20脂硯是曹雪芹的叔叔曹頫(毛國瑤先生從曹雪芹為曹颙遺腹子說,依此曹頫便是曹雪芹的叔叔),畸笏是曹雪芹的舅父、富察氏族人,脂硯和畸笏當然就不是一人了。歸根結底,還是意在批駁“脂畸”一人說。
查“積德”以后是七言絕句,有正石印本在五十四回前,較此通順。如毛先生所說,“積德”以后的七言絕句見于“有正石印本”也就是戚序本第五十四回前,詩曰:
積德于今到子孫,都中旺族首吾門。可憐立業英雄輩,遺脈誰知祖父恩。然而,正是為此,“靖批”卻露出了偽跡。因為這七絕詩評根本與畸笏無關,而是屬于蒙府本、戚序本獨有的、與曹雪芹無關的立松軒的批語。
蒙府本、戚序本第四十一回到第八十回的底本是個沒有脂批的白文本(抄配的第六十四回除外),現存蒙、戚二本這些回的批語(第六十四回依然例外)與己卯本、庚辰本保留的脂批完全不同,系出自立松軒之手。立松軒不認識曹雪芹也不了解曹雪芹家事,其批語不能與脂批等同。以上這些認知經楊傳鏞等版本研究者的論證21逐步趨于共識。然而這些主要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本世紀的成果,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還少人注意到(不是完全沒有,見下段)。正是為此,產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靖批”第122條,才把戚序有正本立松軒批語誤以為畸笏批。“靖批”將根據曹家史料(曹頫、李煦奏折等)新造出來的所謂“脂硯批”(加上“隱后回無限文字”之類的語詞,可以使批語更像脂硯口氣)和與曹家無關的立松軒批(拼湊者當初以為是畸笏批)加以拼湊對比,以證脂畸二人,卻因不識立松軒批而沒有經得起時間考驗。我們前文說立松軒批非脂批之事“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還少人注意到”,“少人注意到”并不等于完全沒有。如周汝昌先生在《靖本傳聞錄》中就提及:戚本的很多題詩(亦有詞曲),有人懷疑時代較晚或他人所加,今得靖本互證,足以增加其為原批可信的程度。22如今我們知曉“增加其為原批可信的程度”乃虛話,原本之“有人懷疑”倒是不錯的,此靖批以偽擾真之又一例。
類似經不住時間考驗的還有第六十七回。這一回蒙府本根本缺失(現存此回為用原空白紙張依據程本后補),戚序本也絕無僅有地未補立松軒批。研究者也是逐漸認識到,這是因為第六十七回并非原物而屬后來抄配。唯有“靖藏本”,不僅第六十七回有批,還連出四條。
五 何曾“未卜先知”
陳慶浩先生的《列藏本<石頭記>初探》文中談到,靖批有一條雙行批注同于列藏本的批注。毛國瑤在靖本里只抄錄了三條雙行句下小字批,分別是在五、六、十三這三回中,現在我們還不知道哪一條與列藏本相同。但它可以證實靖批是真實的,因為列藏本至今尚未付印,誰也沒有未卜先知之能。以上是王惠萍(靖應鹍之兒媳)、靖寬榮(靖應鹍之子)兩位先生在《兼與高陽先生商榷》23中的話。查陳慶浩先生文中的原話是:靖藏本有很豐富的批語,但原書“迷失”,我們根據毛國瑤先生錄出的批語只得一百五十四條,其中有一條雙行批注相同于列藏本的批注。原話說得是“有一條雙行批注相同于列藏本的批注”。“相同于”不等于“獨同于”。如果是“獨同于”,那么“可以證實靖批是真實的,因為列藏本至今尚未付印(于按:文章寫作之時為1986年4月13日,其時列藏本尚未影印出版),誰也沒有未卜先知之能”是有道理的;只是“相同于”就未必了。例如所謂“靖批”第126條第六十三回眉批“原為放心終是放心而來妙而去”,便與列藏本“原為放心而來終是放心而去妙甚”的混入正文批近似——勉強可以稱為“相同”,但同樣的批語亦見于己卯本和庚辰本并錄入了1954年便已經“付印”面世的《輯評》24。如此,“靖批”有這一條就無關“未卜先知”了,同樣也就不能據此證實“靖批”之“真實”了。
那么陳慶浩先生所言與列藏本相同的靖語是否上述“靖批”第126條?按說不是,因為這一條“靖批”原注是眉批,而列藏本是混入正文批,兩者都不是“雙行批”;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因為此批在己卯本、庚辰本上確實是雙行批。如果不是,還有沒有其他批語是類似情況?筆者下了一點笨功夫,把“靖批”一百五十條逐一和陳慶浩先生的《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25核對了一遍,惜全無發現。友人寇國尚君逐字校對列藏本,據他說;“我校完列本,又認真核對三次,沒有!”當然,理論上我二人均看漏的可能也不能排除,不知能否看到陳慶浩先生對此的最終釋疑。若果真能找到相同于最好是獨同于列藏本批語之“靖批”,那確實會為“靖批”證真提供力證。對此,筆者是真心期待的,因為弄清真相是第一位的,任何觀點看法要服從于客觀事實和證據。其實也不限于列藏本,只要能找到“靖藏本”獨同于蒙府本等(1959年到1964年尚未面世或者尚未對外公布詳細信息的)新發現的本子的地方,都可以助“靖批”證真。當然也有個條件,就是限于1964年毛國瑤先生給俞平伯先生的筆記本的原始記載中已有的“靖藏本”信息。當初的筆記本中未有,毛國瑤先生看到楊藏本影印本之后方回憶起之“靖藏本”同楊藏本之文字(毛先生當初錄“靖批”時自稱注意力只在批語上,多年之后卻能回憶起筆記本之外的“靖藏本”三處正文,且三處正文均與楊藏本文字相同與相近,不能不使人生疑26)便缺乏證據效力了。1988年,靖寬榮、王蕙萍夫婦曾透露過一些“靖藏本”的“秘聞”,如黛玉判曲“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的“盡”字是“脂批”而非襯字等,特別是還提到:靖藏本的批語中提到過鐵保等人的名字,還提到《廢藝齋集稿》是曹雪芹所寫的事。但有關“風箏”部分分內容與今人所傳有所不同。27可惜此重要信息是1988年4月透露的,其時,《廢藝齋集稿》和“風箏”之信息早已公布。如果1964年毛國瑤先生提供的筆記本中就已記載下這些信息,或者兩位在1988年4月提及了當時尚未為多數人注意的《種芹人曹霑畫冊》,便不一樣了。
注釋:
1 俞潤生:《對靖本<石頭記>及其批語的若干疑問》,《紅樓》1992年第3輯。
2 毛國瑤:《致<紅樓夢>研究者的公開信》,《紅樓》1995年第1期
3 石昕生:《談“靖本”<紅樓夢>有關問題》,《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1輯。
4 鄭慶山:《脂本匯校石頭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4月版,第7頁。
5 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35頁。
6 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中華書局1960年2月版,第3頁。
7 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523頁。
8 任俊潮:《<紅樓夢>“脂靖本”質疑》,《紅樓》1992年第3期。
9 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197頁。
10 鄭慶山:《非所惑也——再談靖藏本》,《紅樓夢的版本及其校勘續篇》,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9月版,第33-34頁。
11 李同生:《論毛國瑤所抄“靖批”為假古董》,《紅樓》1994年第1期。
12 石昕生:《談“靖本”<紅樓夢>有關問題》,《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1輯。
13 龔鵬程:《靖本脂評<石頭記>辨偽錄》,學生書局《紅樓夢夢》2005年版第36-37頁。
14 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8月版,第150頁。
15 參李同生:《靖批為證俞平伯先生紅學觀點而偽造》,《紅樓》1996年第2期。
16 此問題李同生先生也早有涉及。他在《論“靖批”之偽造得助于<紅樓夢新證>——兼示毛國瑤并議俞平伯先生之受惑》(《紅樓》1998年第4期)一文中說:“……詭稱第二十七回無批。周氏所舉庚辰本第二十七回這兩條批語,俞氏《紅樓夢研究》也曾引述,他說:‘相隔有十二年之久,殆系一人所批,而前后所見不同。’俞氏1950年的這段話承認寫于己卯冬夜的一條批同寫于丁亥夏的畸笏批為一人所批。作偽者倘不回避這兩條批語,反而會幫力主‘一人說’的周氏的忙。”
17 毛國瑤:《脂靖本紅樓夢批語》之“國瑤附記”,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資料室:《紅樓夢版本論叢》1976年5月版,第317頁。
18 李同生:《論“靖批”之偽造得助于<紅樓夢新證>——兼示毛國瑤并議俞平伯先生之受惑》,《紅樓》1998年第4期。此前徐恭時1980年文章《畸笏叟即曹頫之初證》即提及此批極似李煦奏折,見《紅學繽紛錄》閱文出版社2019年8月版,第286-289頁。
19 毛國瑤:《再談靖應鹍藏抄本<紅樓夢>批語及有關問題》,江蘇省紅學會編印《江蘇紅學論文選》1982年7月版首發,轉自裴世安、柏秀英、沈柏松:《靖本資料》,石言居自印2005年版,第129頁。
20 毛國瑤:《靖應鹍藏抄本<紅樓夢>發現的經過》,《紅樓夢研究集刊》第12輯)。
21 楊傳鏞:《紅樓夢版本辨源》,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75-176頁。亦可參鄭慶山:《立松軒石頭記考辨》,中國文聯初版公司1992年2月版。筆者舊文《鴛鴦沒有死嗎?》(載《蔡義江論紅樓夢》,寧波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115-116頁)亦曾有所涉及。
22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中華書局2012年9月版,第956頁。
23 裴世安、柏秀英、沈柏松:《靖本資料》,石言居自印2005年版,第508頁。
24 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556頁。
25 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3月2版2刷。
26 參石昕生:《談“靖本”<紅樓夢>有關問題》,《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1輯。
27 胡文彬:《紅樓長短論》,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10月版,第109-110頁。
(原載《貴州紅樓》2020年第2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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