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出使約一個世紀后,歐亞大陸之間,由東往西,便依次有漢、貴霜、安息與羅馬四大帝國。在歐亞大陸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地區性帝國的崛起與并立。在諸帝國統治的和平之下,人類迎來了第一次“全球化”時代。所謂“絲綢之路”,便是這古典全球化時代文明交流的主干道。
任何一部關于世界古代文明的敘事,都繞不開絲綢之路。因為絲綢之路所覆蓋的區域,是人類文明發祥并獲得最初發展的地區,如地中海沿岸、近東、伊朗高原、印度、中亞與遠東中國。其未覆蓋的地方,如美洲、澳洲、西北歐、不列顛諸島、俄羅斯與中國之外的其他遠東地區,在絲路貫通的近千年間,大多處于未開化或半開化狀態。故絲綢之路的歷史,其實是一部人類早期不同文明相互阻斷、交流、沖突與對話的歷史。絲路之于古代,亦如航空線、航海線、鐵路、公路與互聯網之于現在,可謂人類早期文明交流與互動的主渠道。
作為一歷史地理名詞,“絲綢之路”(Seidenstrassen)始創于德國學者李希特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它最初指的是連接地中海西方與遠東中國的陸路交通網絡。此網絡貫通于公元前2世紀,衰微于8世紀中葉;沿途穿經的地區,依次有小亞細亞、西亞、印度、中亞與今我國境內的新疆。由于其間多荒原、童山與沙漠,僅由星布的綠洲維持于不斷,此路又稱“綠洲之路”(the Oasis Route);又因其間貿易的商品,以中國輸出的絲綢最有名,故又稱“綠洲絲綢之路”。但隨著學術的推進,絲路的概念又得以擴展。廣義的絲綢之路,如今還包括始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衰微于1世紀的歐亞草原之路(草原絲綢之路,the Steppe Route),與15世紀鄭和西行以及16世紀“大航海”所開啟的海洋之路(海洋絲綢之路,the Sea Route)。本次展覽的主題,是傳統意義上的綠洲絲路,本文內容也集中于此。
“絲綢之路”的“路”,只是一比喻性說法。獲解其義,我們應注意四點。首先,“路”應解為復數,而非單數,因為此處的“路”,乃是由若干“路”所構成的網絡。其次,“路”不宜作實解。在很多地方,如新疆、中亞、伊朗、敘利亞等地,“路”只是通往綠洲的沙漠或荒原,并無通常意義的“路”。第三,也最重要的是,通常所謂的“路”,只是一通道而已,用途是被穿經,而非駐留或生活;絲路覆蓋的地區,卻是人類早期文明最發達的地區;它不僅是被穿經的,也是文明產生或擴散的源頭。最后,不像長江與黃河,絲路不是自然的創造,而是人類的發明。故它的建立,必是一系列歷史事件的后果。這一系列事件,雖以公元前138年張騫出使西域為標志,但故事的前奏,則須追溯到更遠的時代。
早自公元前1000年左右,中國中原與新疆及其以遠地區,便有交通往來;但由于物質發展的落后,以及政權的分裂、不穩定,這交通是零星而間斷的。其持續成為常態,須有待歐亞大陸間地區性帝國的崛起,與其所帶來的普遍的和平與安寧。這一地緣政治局面的形成,費時約300年。它的開端,約為公元前4世紀中葉。前334年,馬其頓國王、希臘地區的共主亞歷山大從小亞細亞突入伊朗,摧毀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the Achaemenid Empire),并焚毀其首都波斯波里斯(Persepolis);由此折往東北,又攻陷中亞與阿富汗,即波斯帝國的東部行省。由此而南,亞歷山大又試圖突入印度。但天不假年,前323年,他于行軍中染熱疾,不治而亡;同年,其故將瓜分其遺留的帝國。其中托勒密(PtolemyI,約前367—前283年)分得埃及,塞琉古(Seleucus I,約前358年—前281年)分得小亞細亞至阿富汗的廣大地區。但因統治線過長,約100年后,塞琉古帝國(the Seleucid Empire)的統治,即首先在中亞與阿富汗地區出現了崩潰的裂痕。
貴霜帝國/迦膩色迦時代
公元前255年,駐當地的希臘總督狄奧多德(Diodotus I,約前285—前239年)自立為王,建立巴克特里亞王國(the Bactrian Kingdom),亦即中國稱的“大夏”。不久后,阿富汗以西的伊朗,又崛起一土著部落(前247年),在推翻希臘的統治后,建立阿契美尼德之后的第二個波斯帝國,即《史記》稱的“安息”(the Parthian Empire)。原廣袤的塞琉古帝國,便萎縮于希臘、小亞細亞與敘利亞地區。又約100年后,由我國河西走廊西遷中亞的月氏族,覆滅巴克特里亞王國,建立貴霜(the Kushan Empire)。這樣至公元前2世紀中葉,即張騫出使前后,由地中海東岸至帕米爾高原的遼闊地區,便次第崛起了托勒密、塞琉古、安息、大夏及后來取而代之的貴霜帝國。這些地區性帝國的崛起,為各自境內帶來了和平。由地中海至遠東中國的交通網絡中,只有新疆一地有待漢帝國打通。
在上述地區政治巨變的同時,遠東中國也發生了巨變。先是安息帝國崛起約30年后,秦帝國建立(前221年),飽受內戰之苦的中國,實現了帝國統治下的和平。不久后秦的崩潰,及繼之而來的短暫內戰,并未打破天下一統的勢態。前202年,即安息崛起約百余年后,漢帝國建立。由于匈奴的壓迫,漢朝的勢力,始終局促于甘肅河西走廊以東。其西至吐魯番地區,則是游牧族月氏人的領地;由哈密至帕米爾高原,即今羅布泊與塔克拉瑪干地區,則有所謂“西域三十六國”,即星布于新疆沙漠邊緣的綠洲農耕城邦。時漢室新立,匈奴則處于其勢力的巔峰,故月氏與西域諸國,便為漢朝的敵人匈奴所役使。這一地區,也因此成為中國中原與帕米爾以西諸帝國交往的阻梗。
前141年,漢武帝登基,決意改變漢廷的匈奴政策,即由屈辱的和親,改為積極的擴張。他聞知月氏與匈奴有世仇,便于前139年,派年僅20余歲的郎官張騫深入月氏地,欲與結盟,以切斷匈奴來自西域諸國的物資供應,亦即《史記》說的“斷其右臂”。行至月氏地后,張騫發現月氏已西遁,其故地也落入匈奴之手。于是張騫為匈奴所俘;至其脫逸繼續西行,已是10年之后。沿著月氏西遁的路線,張騫一路追至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的大宛(今費爾干納地區),所得的消息,再度令人失望:月氏已離開大宛,南下阿富汗了。張騫不懈其志,折而向南,進入月氏境內。得見月氏王后,始知事隔經年,月氏早忘了與匈奴的仇隙,“此間樂,不思蜀”。這樣銜命出使十余年,涉流沙,陷囹圄,張騫的使命,竟以失敗告終。
但聯合月氏的失敗,卻是一個影響了世界歷史進程的偉大成功的開端。這便是絲綢之路的貫通。張騫的出使,使得漢代中國與其出使的諸國,各意識到了彼此的存在,激發了對對方的想象、好奇與往來的欲求;以彼視我,又引起對自身身份的重新定義。故張騫出使所打通的,與其說是地理的絲路,毋寧是觀念的絲路,而后者才是絲路的要義所在,因為它所激起的對異域的想象與好奇,乃是維持絲路千年不墜的精神動力。其后隨著武帝匈奴政策的成功,尤其宣帝、元帝后匈奴的崩潰,新疆的綠洲諸國,便漸次歸化漢朝。從地中海東岸至遠東中國的交通網絡,為之一通。
為管理這遼闊的邊陲,或維持這連接西方的紐帶,前60年,漢宣帝于今吐魯番地區,設立了一郡級管理機構西域都護府,以統領新疆綠洲諸國。從此漢朝的統治,便擴張至帕米爾高原。其后雖有王莽之篡與西漢末年的大亂,但這只是漫長和平中的插曲。在近兩個半世紀中,這一偉大的帝國始終把和平與繁榮,不僅賜予了其本部,也賜予了東起遼東半島、西至帕米爾的遼闊邊陲。
漢宣帝設西域都護的第3年,歐亞大陸的最西端,也爆發了一系列影響當時世界地緣政治的大事。先是公元前63年,羅馬將軍格涅烏斯·龐培 (Gnaeus Pompeius Magnus,前106年—前48年)吞并塞琉古王國;敘利亞與小亞細亞等地,降為羅馬一行省。前44年,羅馬執政官裘里斯·愷撒(Julius Caesar,前102年—前44年)遇刺,其養子屋大維 (Gaius Julius Caesar Augustus,前63年—前14年)繼為執政,旋與羅馬將軍安東尼(MarkAntony,約前83年—前30年)爆發內戰。前31年,屋大維在位于古希臘西北的阿克提姆岬(Actium),聚殲安東尼與埃及托勒密王朝女王克麗奧佩特拉(Cleopatra,前69年—前30年)聯軍,吞并亞歷山大大帝在埃及的遺產;托勒密統治的埃及,亦降為羅馬一行省。這樣羅馬的東部邊疆,便直抵安息的西境。前27年,羅馬元老院授予屋大維“奧古斯都”(Augustus)稱號,這標志了羅馬共和國的結束,與延續近五百年的羅馬帝國的誕生。奧古斯都的對外政策,是以和平為主調的,與安息的關系,尤為如此。繼任的皇帝,亦大體沿循其政策。故自奧古斯都至2世紀中葉,從羅馬到敘利亞、從日耳曼至埃及,皆享受了“羅馬帝國統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
這一時期,恰相當于西漢成帝至東漢內潰的兩百多年。換而言之,張騫出使約一個世紀后,歐亞大陸之間,由東往西,便依次有漢、貴霜、安息與羅馬四大帝國。在歐亞大陸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地區性帝國的崛起與并立。在諸帝國統治的和平之下,人類迎來了第一次“全球化”時代。所謂“絲綢之路”,便是這古典全球化時代文明交流的主干道。
上述地區性帝國的崛起與并立,促成了彼此間交通網絡的建立與發達。往來其中的,既有人員如使臣、士兵、商人與僧侶,也有人員所帶來的觀念如佛教,商品如西方織物、中國絲綢、印度香料、波斯金屬器、中亞良馬、黃金、寶石、地毯、掛毯等。其中何者最重要,不同文明的人,感受自然不同。如從中國的角度說,中亞馬匹最重要,因它賦予了漢朝擴張的能力,使帝國的統治,得以延伸至東起遼東、西至帕米爾、北及蒙古大漠、南至越南的遼闊區域。故從重要性而言,這東西交通的網絡,實可有不同的命名。其名“絲綢之路”,乃是取西方的視角。因為自古希臘以來,中國便以“絲國”著稱;羅馬上層對絲綢的狂熱,又記載于后被西方奉為經典的拉丁作品,如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馬提亞爾(Marcus Valerius Martialis,約38—102)的諷刺詩等。西方近代學者如李希特霍芬,自幼飽讀古典作品,這教養的背景,必投射于其對此交通網絡的想象與定義。
托勒密貨幣
這角度說,所謂“絲綢之路”,亦可謂薩義德(Edward Said,1935—2003)所稱的西方對東方規訓的一種。我們取其便用的同時,自不應忘記這層含義。因為語言從不是唯名的,而有其實在。它可規定一種文明的自我定義、自我期待與自我塑造的方向。讀者可不妨為它改一名字,如“佛教之路”或“良馬之路”,來體會一下它所帶來的文化心理之暗示。
上述地區性帝國統治下的和平,延續約三個多世紀。這一時期,是西方所稱的“古典古代”(the Classical Antiquity)的末期,也是人類所經歷的第一次全球化時代。主導此全球化的,是西方地中海世界與遠東中國。在帕米爾以西,亞歷山大東征的重要遺產,是大量希臘殖民地的出現;這造成了希臘式鑄幣與希臘語的普及(即使進入羅馬帝國后,希臘語仍是一種重要的交流工具)。帕米爾以東,則武帝后軍屯政權向新疆的延伸,又造成了漢語與中國鑄幣的普及。如我們今天深處全球化時代的人所能體會的,語言的普及與貨幣的流通,是人員與商品交流的前提。步隨這種政治、經濟一體化的,是文化的一體化。在帕米爾以西,這表現為文化與藝術的“希臘化”(Hellenization)。羅馬建立后,這希臘化潮流,又因奧古斯都對希臘古典風格的復興,獲得延續或加強。
在中國,這文化的一體化趨勢,則表現為戰國后普遍的儒化。由于絲綢之路的開通,兩種文化即向各自的邊緣擴散,并交匯于我國的新疆與中亞地區。這兩種文化的內容雖異,但在“古典”這一點上,則有一致的特征。這里的“古典”,是指一種與宗教相對的人本主義精神,即對人的榮耀、苦難、幸福及人間生活細節的關切。這些特點,可見于這一時期考古出土的藝術作品。
“蠻族”與 “宗教”(barbarianism and religion),是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討論羅馬帝國衰亡時使用的關鍵詞。大體上說,兩者也適用于3世紀后整個歐亞大陸地緣政治的巨變。這一巨變,首先是從中國開始的。220年,漢朝崩潰,中國進入內亂與分裂時期。窺伺于北方草原的“蠻族”,乘機南下,摧毀漢人所建立的西晉政權,開啟了五胡十六國時代。這些或先后、或同時建立的蠻族政權,混戰于中國北方,漢晉文明之光,因之而暗淡。4世紀末,同為蠻族的拓跋氏平定諸雄,建立北魏,與江南的漢人政權,形成隔江對峙的格局,中國的內亂,始稍得平息。但漢朝所建立的西域統治,則趨于式微了。漢滅亡的第四年,薩珊帝國(the Sasanian Empire)崛起于伊朗南部的法爾斯(Fars),摧毀安息;在其第二代君主沙普爾一世(Shapur I,約242—272年在位)的經略下,其疆域一時西抵羅馬東方行省,東至帕米爾地區。薩珊立國約十年后,羅馬皇帝亞歷山大·塞維魯(Alexander Severus,208—235)遇刺,帝國陷入內戰。3世紀末,羅馬皇帝君士坦丁(ConstantinusI Magnus,272—337)于拜占庭(Byzantine,今伊斯坦布爾)另立新都,羅馬分裂為東西兩個帝國。410年,來自北方的哥特蠻族洗劫羅馬,西羅馬陷落。東羅馬帝國或史所稱的拜占庭帝國(the Byzantine Empire),則繼承了帝國在小亞細亞、敘利亞與埃及的亞洲疆土,國勢日盛。回到東方:在印度,薩珊立國約百年后(320年),旃陀羅笈多(Chandragupta,約320—335年在位)統一印度,建立笈多帝國(the Gupta Empire),它的建立,擠壓了月氏貴霜生存的空間。約五十年后,蠻族的一支嚈噠(Hephthalite)崛起于阿爾泰地區,旋南下占領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的索格底亞(Sogdia,中國古稱的“粟特”地區),不久又侵入貴霜統治下的阿富汗。5世紀初中葉,在笈多與嚈噠的合力下,貴霜被摧毀。這樣經過約三百年的混亂,絲路沿線的地緣政治,又整齊地呈現為拜占庭、薩珊、笈多、嚈噠與中國本部并立的格局。其間的新疆,則搖擺于自治與被北方蠻族所役使之間。
粟特人的崛起
與蠻族入侵并稱此時期之特點的,是制度化的信仰或曰“宗教”的興起。在羅馬,基督教于1世紀興起后,迅速蔓延于帝國的腹心,并于313年被立為國教。與此類似,伊朗本土的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中國稱“祆教”或“拜火教”),在薩珊立為國教。在印度,佛教大乘因貴霜與笈多的庇護,獲得了空前發展,最終由偏重釋迦人格的智慧學(小乘),演變為專重佛陀神性的福音教(大乘)。中國則因漢代的覆亡,作為其意識形態基礎的儒學,信用受損;南遷的胡人,本無甚文化傳統。故在文化的半真空下,印度佛教、波斯祆教等外來的信仰,便為中國人所樂聞。故此時期整個絲路沿線的文化,便呈濃郁的宗教化特點。往來絲路的,除先前的使者與士兵外,又有大量僧侶。他們所輸入的信仰與服務信仰的宗教藝術,改變了中國文明與其視覺表達的形態。
絲路宗教化的同時,也出現了商業化特點。在古典古代,絲路的功能,主要與軍事及外交相關。間有物品交流,也以互贈的禮物為主,為宮廷或皇家的專享。但隨著粟特人的崛起,絲路漸出現了商業化的一面。按粟特人乃所謂“印歐人”(Indo-European)的一支,世居索格底亞地區。在中亞弈棋轉燭的地緣政治中,他們以性格的倔強、手腕的靈活,始終保持了半獨立地位。其身影凸顯于絲路,似在3世紀后,這時其生活方式的特點,已以行商和絲路的中介者著稱了:整個歐亞大陸間,處處有粟特人的身影,從拜占庭、薩珊、印度、阿富汗,到遠東中國。其貿易清單中的大宗,是中國的絲綢、薩珊金銀器、羅馬的玻璃器及織品等。由于其主導的貿易,乃以獲取最廣闊的市場為目的,故絲路貿易的商品,便擴散于不同地區的社會上層,由此又滲透于中下層。其影響的深度與廣度,遠較古典古代的末期為甚。5世紀之后,粟特人又大批移居中國,成為中國境內最大的移民團體。他們所帶來的有“胡風”特色的商品,極大影響了我國中古物質文化的面貌。
公元2—3世紀的早期大乘教佛像
5世紀所建立的歐亞地緣政治的平衡,進入6世紀后,又再次被打破。先是6世紀初中葉,突厥汗國崛起于阿爾泰地區,旋摧毀統治中亞的嚈噠,并吞并新疆,一時成為中國與薩珊之間最大的帝國。581年,隋朝統一南北,結束了中國長達四百余年的分裂局面。618年,唐朝建立,不久擊潰突厥,并于7世紀初中葉,恢復了漢代的西域疆土,在中亞的索格底亞與撒馬爾罕地區,建立了政權的前哨。約與此同時,阿拉伯人建立伊斯蘭帝國,亦即唐稱的大食。不久大食覆滅薩珊,吞并其疆土。這樣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混亂,至7世紀中葉,歐亞大陸間,便又有唐、大食與拜占庭并立。這是古典古代結束以后第二次地區性帝國的崛起與并立;作為東西交通主動脈的絲綢之路,又得以全面貫通。
但這一地緣政治的格局,僅維持約百年。8世紀中葉,唐帝國的腹心爆發安史之亂;崛起于西藏高原的吐蕃王朝,乘機奪取新疆,阻斷絲路。盡管一個世紀后,吐蕃因內亂及唐與大食的夾擊而崩潰,但唐的氣數已盡,無力收復敦煌與哈密以西的領土。唐所留下的政治與文化的真空,漸為伊斯蘭化的回鶻人所填充。作為絲綢之路的樞紐新疆,便不僅喪失了其作為中國政治前哨的地位,亦不復為中國、印度、伊朗與地中海西方文化的熔爐了。總之,隨著中國作為絲路發動機的熄火,絲綢之路的黃金時代,或曰“古典絲路時代”,便于8世紀中葉結束了。
這兩百余年絲路交通的內容,可稱前一階段的高峰與尾聲。商業化與宗教化,仍是這一時期的主要特點。所不同的是,大食人所主導的海上絲路的開通(從泉州或廣州至波斯灣),結束了中亞商人壟斷絲路貿易的局面,并使貿易的規模與對社會生活的影響,遠較以前廣闊而深遠。貿易的種類,也更為繁富(如中國除輸出絲綢外,又有瓷器)。1998年印尼海域發現的“黑石號”沉船,印證了當時海上絲路貿易的繁榮。至于絲路的宗教側面,又尤較以前為多元。如除立足已穩的佛教、拜火教外,波斯的摩尼教,拜占庭的景教(基督教的異端),以及新興的伊斯蘭教等,也因絲路的貫通進入新疆或中國本部。商品、觀念引入的同時,移民的規模也擴大了。中亞、伊朗、印度乃至非洲的移民,紛紛移居長安、洛陽或泉州等地,以享受唐朝的和平、富庶與良好的生活方式。總之,由于絲路所帶來的眼界的擴大,唐代對于自身文明的定義,始終持一種較今天更為動態的觀念;在文化感受(cultural sensibility)上,也不像后來和今天這樣易受冒犯。這種態度與特殊的感受力,使得唐朝成為當時全球最具“世界性”(cosmopolitan)的國度。
綠洲絲路建立與繁榮的一千年,是人類文明史上的核心事件。但由于絲路沿線的文明中,只有中國與希臘-羅馬世界(the Greco-Roman World)有發達的史學傳統,其他文明對自己中心或邊緣所發生的歷史,往往是沉默的;即便中國或希臘羅馬的史學,亦多關注其統治的中心,對作為其邊緣的絲路,多疏略而含混,故關于絲路的歷史細節,我們如今可依賴的,便主要是考古發掘。
從地中海到我國西部整個絲路的調查與發掘,起步于19世紀。這是西方地緣政治戰略的文化先導,故啟動并推動絲路考古的,主要是西方(包括俄國)的機構。帕米爾以西如埃及、敘利亞、伊拉克、伊朗、印度與阿富汗地區,主要由法、英、德、美的機構主持。其中阿富汗與敘利亞的發掘,上世紀60年代前,則幾乎被法國壟斷。近20年來,中國對近東與中西亞的影響,經濟上日劇,但考古的邊疆及其所帶來的知識的邊疆,并未隨我國經濟邊疆的擴展而擴展。在中亞五國,絲路的發掘一直是蘇聯的禁臠;蘇聯崩潰后,五國的經濟和考古也漸向外界開放;但進入其考古領域的,仍多是西方機構(法、意、德等)。作為五國地理與文化的鄰居,作為致力于追求知識邊疆的法顯與玄奘的祖國,我國鮮有人員或機構參與其間;不僅如此,這些發掘的報告與研究書籍,我國學術機構也罕有系統的收藏。在我國新疆與甘肅地區,最初的考古調查也由西方人(含俄羅斯)啟動,如瑞典人斯文·赫定(Sven Anders Hedin,1865—1952)等,然而其興趣主要是地理、地質、人種與動植物等,考古不過旁及而已。對新疆考古的興趣,實由英國人斯坦因(MarcAurel Stein,1862—1943)引發。1900年至1916年,斯坦因三度進入塔克拉瑪干或河西走廊地區,在調查的同時,也劫走了絲路時代的大量文化遺產,如佛畫、經卷、文書、雕塑等。此后不久,西方與日本探險家也進入新疆,在塔克拉瑪干、羅布泊與敦煌等綠洲城市的廢墟中,做了規模不等的調查、發掘與劫掠。其代表性人物,有德國人勒考克(Albertvon Le Coq,1860—1930)、法國人伯希和(Paul Eugène Pelliot,1878—1945)、日本人大谷光瑞(1876—1948)等。新中國建立不久,我國開始建立起完整的考古系統,外國人主導中國絲路考古的局面,始告結束。
經過上述一百余年不同國家考古學家的探險、調查與發掘,湮滅千余年的絲路歷史,便呈現一大體清晰的輪廓了。概而言之,綠洲絲綢之路東起于中國內陸(長安、洛陽為中心),西行進入敦煌后,便于新疆(南疆)岔為兩路,一循天山南麓(所謂絲路北道)、一循昆侖山北麓(絲路南道),繞羅布泊與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而行。在北經吐魯番與庫車、南經樓蘭與和闐等綠洲城邦后,兩道交匯于新疆最西端的喀什。由喀什而西,越帕米爾高原,絲路又岔為兩路:一從西北進入中亞撒馬爾罕與索格底亞,一由西南進入阿富汗中南部、印度與巴基斯坦北部。交匯于伊朗后,絲路復西行,在伊拉克境內橫渡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便進入絲路西端的門戶杜拉-歐羅普斯。由此再西,便是絲路西端最重要的貿易中轉站——今敘利亞境內的帕爾米拉城。由此西行渡地中海,是亞平寧半島的羅馬;北行越小亞細亞,可到達土耳其的安條克或伊斯坦布爾,前者一說即東漢甘英所至的“條支”;由此南行,則是埃及的亞歷山大里亞港,此或即《史記》稱的“犁靬”。這樣便結束了長達數千公里的綠洲絲路。
如前文所說,絲路的大部分區段,是由星布于沙漠、童山與荒原上的綠洲所構成的。上文列舉的城市,便是其中的犖犖大者。它們既是絲路文明的創造者,也是絲路貿易、觀念與人員的中轉站。由于其貿易的功能,這類城市,俄裔藝術史家羅斯托夫采夫(Mikhail Ivanovich Rostovtzeff,1870—1952)便稱為“商隊城市”(caravan cities)。一千年來絲路所上演的對話與對抗、交流與阻絕、和平與征服、貿易與劫掠、以及信仰與褻瀆的歷史劇,便是以這些城市為主要舞臺的。
專題(2015.6.5)| 從敦煌到犁靬——公元2世紀至公元8世紀中葉的絲綢之路
繆哲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藝術與考古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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