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教中國近代思潮給了我難得的經驗。一來中國近代思想史是我的專長之一，以前我卻一直沒有機會教這方面的課，這門課使我思考如何與本科生分享我的專業知識，也讓我認識到自己學養上的不足之處，認識到不足也可能有進步。二來，這門課是我來浸會大學兩年來教得最滿意的一課，無論是學生的整體表現還是師生間的互動都比之前好。爲什麼呢？除了學生特別出色，我覺得還在於我教這門課融合了三種良好的本科生教學模式。
香港浸會大學
來浸會以前對我影響較大的本科生教學模式主要有兩種。
一種是南京大學的模式，突出的特點是自由，學生讀書的自覺性和主動性受到最充分的鼓勵，換言之，學生讀書幾乎沒有什麼外在的壓力。當年我在南京大學讀書的時候，寫信給中學的朋友，告訴他們在南大才能理解什麼叫海濶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外面的世界也許還比較閉塞，但是老師講課沒有任何禁區，同學之間什麼都可以談。當年在大陸讀書，中學應試壓力特別大，相比之下，我在南大歷史系一科只有一次考試，偶爾才要交論文。沒有那麼多規矩，從不點名，也沒什麼選課、退選截止期。選了課，如果最後忙不過來，不想要成績，不去考試，不交論文就可以，這樣做，不會有任何不良影響。老師上課不時告訴我們相關課題的代表著作，到學期末可以積累一個書單，卻從不檢查我們讀了沒有，一切靠自覺。——用心的學生有時間自然會去圖書館看書、借書，不用督促，不用考核。受了南大的熏陶，我老對學生說對學術自由最大的威脅不是別的，而是種種考核和規矩。
南京大學
另一種是芝加哥大學的模式。我曾經代表香港中文大學去芝加哥大學考察其大名鼎鼎的通識核心課程，重點接觸了兩門課，一門社會政治思想經典選讀，另一門歐洲文明史。兩門課的共同特點是以學生對原始文獻的大量閲讀和積極討論爲主軸，老師的作用類似于訪談節目的主持人，提有意思的問題，維持秩序，卻不過多干預。老師也不要求學生讀任何二手資料；他們本沒有多少前見，這樣一來，必須用自己的眼睛在經典文獻中發現寶藏。芝大的通識教育要求高，佔用學生時間多（本科生前兩年多在讀通識課程）。這裡只擧兩個例子加以説明：其一、社會政治思想經典課讀柏拉圖，學生一周要讀七十頁《理想國》，連我都覺得非常困難；其二、有一天我親眼所見一個本科生在圖書館累倒，躺在地板上睡著。
芝加哥大學
我囘香港以後很想將芝大模式的優點結合進本地的教育。我當然知道，不可能要求學生像芝大學生那樣讀書，所以希望選取經典文本最精華、最有代表性的部分給學生讀：最重要的不是讀多少頁，而是訓練學生作文本細讀，培養他們在文獻的基礎上積極思考、相互辯難的習慣。接連兩年在浸會教啓蒙以來的歐洲文化，有不少收穫，也有一些挫折。我只要求學生每週讀五頁到十頁，不過都是經典文獻，難度比課本大得多。我一周前提出問題，先組織學生在導修課上根據文獻討論問題，上正課的時候再講授背景知識，並與學生討論我對問題的看法。這樣的教法吸引了許多好學的學生，卻也引起少數學生的不滿。最重要的抱怨是那每週五頁到十頁的閲讀量，對他們來説太辛苦、太艱難了。他們需要經過咀嚼的標準答案，既不想費力，更不想費心。也許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我對香港通識教育的現實及其造成的心理定勢認識不清。經過反省，我覺得更適合推廣芝大模式的恐怕不是通識教育，而是歷史系的專業課。
我來浸會以後發現還有第三種優秀的本科生教育模式，以浸會大學歷史系的專業課，尤其是選修課，為代表。這種模式最突出的優點是小班教學，是因爲小班促成的師生的親密互動，是最大限度地考慮學生學習的興趣：系裏同時開許多門選修課，學生選一門課，往往是因爲真的有興趣。在浸會，即使不到十個學生也能開成一門選修課。在許多其它高校，不可能。有的學校的老師，一聼我提起浸會的做法，就說太不經濟了，收不囘成本。說的是，但是好的教育很多時候就是無法以成本效益來計算的。這是浸會對教育的承擔。
有沒有可能將三種模式的好處融合起來？南大的模式強調自覺、自願，而非功課的壓力，浸會的小班教學師生關係親密，學生求知欲強，是不是都有助於在香港環境中鼓勵學生通過閲讀和討論經典文獻自主學習呢？這學期教中國近代思想思潮，我做了一些嘗試。
首先，爲了營造接近南大的學習環境，我申請取消了期末考試，（這門課本來也沒有期中考試），學生在沒有考試壓力的時候，更能享受學習本身的樂趣。學生的成績由百分之五十的期末論文、百分之二十的閲讀測驗和百分之三十的口頭報告組成。學生作口頭報告前一天，還要交一個書面報告，盡量採取論文的形式。不計分，但是我會詳細批改，並發還給他們，不僅幫助他們準備口頭報告，還教他們怎樣寫期末論文。閲讀測驗考學生對特定文獻的理解，但是我允許他們互相討論以後才交定稿。所有這些，都是想告訴學生，老師不是想評判他們的程度，而是想看到他們提高。上課時，我總是鼓勵發表自己的見解，也引導他們反省自身的偏見，卻很少干預他們的自由討論。我批評他們的方法，卻較少直接糾正他們的結論。我也像當年南大老師一樣，介紹他們各種相關研究，卻不要求他們立刻讀：這些是留給他們將來的書單，或學有餘力時的讀物。無力改變現代大學的各種規矩，我能做的只是盡量減少學生的壓力和焦慮，讓他們享受讀書、享受討論。
其次，我繼續探索改造芝大模式的辦法。我放棄了讓學生大量閲讀的策略：即使是歷史專業的學生，也未必能投入許多時間上我的課，他們的古漢語能力和理論思維能力都需要磨煉，少量的閲讀材料更容易集中討論和講解。簡言之，讀得多，不如讀得精。所以每週上課，我只要學生讀十幾頁我精心選擇的經典文獻。備課是我花最多時間斟酌那些篇章最能反映時代思潮、最能反映思想家的特色、最能挑戰學生的前見和偏見。我也用大量時間思考什麼樣的問題最能激發學生閲讀和思考。比如爲了教早期馬克思主義，我找了多種文獻選編、文集和全集，最後選定李大釗討論“平民主義”的幾篇文章，要求學生以此為據討論李大釗心目中社會主義與自由和民主的關係。這樣做，既能調動當下學生的興趣，又能幫助他們克服偏見。為調動學生積極性，我還找了一些思想家的圖片、自傳和詩文，讓他們知道嚴肅的觀點之外還有活潑潑的人。
最後，浸會的小班教學幫我與學生建立了一種親密、融洽的關係，有助於化解嚴肅學習所帶來的壓力，也讓學生及時得到指導。我對學生的要求從來是嚴格的。我把他們視爲年輕的學者，跟他們分享自己的研究經驗和期待。這樣當然也會產生某種壓力乃至焦慮。好在班上人數不多，很快我對每一個學生的特點和需要都有所了解，可以給他們個別的輔導。上課時我也可以隨時通過眼光的交流發現學生的困惑，我會停下來問他們在想什麼，有什麼困難，我可以怎樣幫助他們。我告訴學生，老師的目的不是把課講完，而是希望學生有所收穫，所以他們有問題可以隨時打斷我。這門課上得有點像研究生的討論課（seminar）：我們經常在討論，導修課是學生之間的討論，正課是師生一起的討論。因爲人數不多，討論重要的問題時，我可以傾聽每個學生的意見。我欣喜地發現有學生開始在課外閲讀我推薦的書，認真思考思想史上的大問題，有學生特別喜歡我所強調的文本細讀的方法，不僅嘗試模仿，而且覺得我教的方法可以用來研讀其他史料。這些是我今年特別的收穫。
編輯：思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