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多年探索與討論,關于在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中均需要強化培育批判性思維素養,已基本達成社會共識。近年來,關于“核心素養”的討論也使這一共識得以彰顯。
國民教育體系中,批判性思維素養培育的基本路徑無非兩條:一是在各門課程的教學中適當注入批判性思維教育,二是設立專門的批判性思維學習與訓練課程。兩方面都已積累了一些探索性成果。
基于我們在南京大學的教學實踐,以及對國內外學界有關研究與實踐的思考,我認為,進一步明確批判性思維教育的邏輯根基,對于今后批判性思維教學與研究的發展至關重要。
討論批判性思維與邏輯的關系,首先必然要涉及演繹邏輯。國內外一些主張離開邏輯根基從事批判性思維教育的學者,其所針對的主要就是演繹邏輯。在我看來,這樣的觀點是建立在對演繹邏輯一系列誤解基礎上的。我認為,離開演繹邏輯的根基而從事批判性思維教育,無異于舍本逐末、緣木求魚。
在一些人看來,演繹邏輯所研究的演繹推理,是與批判性思維的本性相沖突的,因為有效的演繹推理都是從前提到結論的保真推演,而演繹邏輯只訓練人們如何從已知前提必然地推出結論,從而使邏輯訓練成為人們循規蹈矩、維護既有信條的工具,其與本本主義、教條主義等非批判性思維相容,與解放思想、探求新知的批判性思維背道而馳。
這種認識嚴重扭曲了演繹推理的本性。演繹邏輯所揭示的演繹推理的“有效-保真”關系,所依據的是推理的形式結構而非內容。如果說批判性思維致力于對既有思維結果的檢討與評判,那么有效演繹推理就構成其最重要的“杠桿”。演繹邏輯非但不是封閉心靈、維護教條的工具,恰恰相反,它是促進心靈開放、質疑教條的有力工具,是批判性思維教育中的基本“硬件”。
還有一種影響廣泛的認識,就是認為現代演繹邏輯的發展主要是為數學與人工智能服務的,遠離了人的日常思維,無法為批判性思維素養的培育服務。的確,現代演繹邏輯是在為數學奠定更為堅實的邏輯基礎的過程中創生與發展的,人工智能研究也構成現代邏輯發展的強大推動力,并催生許多非經典演繹邏輯的蓬勃發展。然而,現代演繹邏輯與傳統邏輯關于演繹推理有效性的考察是一以貫之的。盡管其所使用的形式化方法遠離日常思維,但通過這種方法所揭示的邏輯規律則遠遠超過了傳統邏輯,這些邏輯規律恰恰就是居于日常思維之中而未能被傳統邏輯所揭示的。
在此意義上,現代邏輯比傳統邏輯實際上更接近于日常思維。人們所能把握的邏輯規律越多,其實際的邏輯思維與分析論證能力就越強,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這種正相關關系不言而喻。當然,就不同層次和不同宗旨的教學對象而言,如何把現代邏輯成果運用到批判性思維培育之中,需要認真進行研究。但對現代邏輯成果的適當利用,應是批判性思維教育的一個重要著眼點。
澄清上述誤解,演繹邏輯在批判性思維教育中的地位就昭然若揭,同時也顯示出在演繹邏輯教育中強化批判性思維視角的必要性、重要性與可行性。我們曾在南京大學邏輯通識教學中使用過對“南京彭宇案”的分析,可以作為一個案例。
曾產生重大影響的南京彭宇案后來之所以重新受到關注,是因為當事人彭宇在幾年后公開承認自己實際上撞了原告。因而有人又為當時主審法官所招致的社會詬病喊冤,認為其判決實際上“主持了正義”,甚至由此批評媒體和公眾對司法審判所造成的不應有的“壓力”。
然而,造成此案“蝴蝶效應”的并非判決結果,而是一審法官在感覺證據不夠充分的情況下,運用所謂“經驗法則”所做的如下推理分析,“如果是做好事,在原告的家人到達后,其完全可以在言明事實經過并讓原告家人將原告送往醫院后自行離開,但彭宇未做此等選擇,顯然與情理相悖”。對事發當日彭宇主動為原告付醫藥費、一直未要求返還的事實,法官認為,這個錢付得不合情理,應屬撞人的“賠償款”。
從演繹邏輯的觀點看,即使原審推出的結論最終被證明為正確,由于它是從一個明顯虛假的前提得來,據此絕不能說明當時所作判決的合理性。如果法官擁有健全的批判性思維素養,這樣匪夷所思的“經驗法則”就不會出臺;而如果社會輿論擁有健全的批判性思維氛圍,就應該集中對這樣的“法則”進行批判,而不應在不了解具體案情的情況下為彭宇喊冤。至于幾年之后又為法官“喊冤”,實際上仍然偏離了問題的“癥結”。這個案例典型地揭示了批判性思維的要義。
關于批判性思維的定義可謂眾說紛紜,但以上世紀后半葉美國“批判性思維運動”的發起人之一羅伯特·恩尼斯的定義較為簡明貼切,即“旨在決定(主體)所信或所做的合理的反思性思維”。其中“反思”體現了批判性思維作為“高階認知”的性質,其表現無非是對既有信念的懷疑或置信;而“合理”則是區分批判性反思與非批判性反思的根本標志。由于定義中的“所做”亦以“所信”為前提條件,故批判性思維的根本特征可以概括為 “ 合理懷疑、合理置信 ”。
而無論如何界定 “合理”,“尊重事實、尊重邏輯”都應是批判性思維的核心含義。批判性思維要求把所有的觀點(當然包括主體自身的觀點)公平地擺在事實與邏輯的理性法庭面前進行評估,這不僅為旨在求真和創新的科學思維所必需,也構成現代合格公民的基本素養。
當然,批判性思維的邏輯根基并非僅限于演繹邏輯。只要我們引入明確的批判性思維視角,則發展程度不同的三大邏輯基礎理論(演繹邏輯、歸納邏輯及辯證-范疇邏輯)所研究的“演繹有效性”“歸納可靠性”和“辯證靈動性”都是批判性思維的重要支柱,而且其層次也具有遞進性。
總之,批判性思維教育本身就是一項“學邏輯、用邏輯”的事業,無論在專門的邏輯與批判性思維教育中,還是在其他路徑的批判性思維訓練中,都應強化對其邏輯根基的認識與把握。要真正加強批判性思維教育,就應當全面促進多層次邏輯教育事業的發展。
張建軍: 南京大學教授、中國邏輯學會副會長
原載于《中國教師報》2017年11月29日
編輯 / 叢藝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