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亞大陸的幾大文明體中,為什么只有歐洲具有突破中世紀傳統文明的能力?
人們可以從很多方面來探討這一課題,然而,我覺得從全球史觀下的結構人類學的角度來探討西方文明的革命性能力更具有意義。
結構是一切文明的基石,文明因結構的不同而產生差異。
只有結構是真實存在的——某種文明體中縱使產出一萬種“主義”,如果這些“主義”影響、左右、決定不了結構的變化,就很難起到什么實質性的作用。
從結構的角度來看,歐亞大陸上的人類文明大致經歷了三個大的階段:
第一階段,公元前2000年以前,人類處于石器時代的部落文明階段,這一時期亦是中國莊子所謂的人立于天地之間的那種自由自在的“萬國”時代,每個原始文明在結構上都是完全相同的,即由大大小小的部落、家族構成。
第二階段,公元前2000年以來直到中世紀晚期和近代歷史前期。金屬時代的刀劍突破了部落、家族的原始結構,形成各種適應金屬時代的新的社會結構,支撐著幾大文明體規模的不斷擴大,從而建立了全民化認同的意義、秩序、邏輯、制度的聯結。
第三階段,近代以來,只有西方文明推動歐亞大陸整體性走向理性與科學的時代,而其他文明卻要反過來受到西方文明的奴役,進而在逆境中被迫進行適應近現代文明的自我改造。
西方文明對于中世紀文明的突破,從本質上說,是對傳統社會族群結構的突破。
西方文明對于傳統社會結構的突破能力是由其內在的可持續性的創新能力推動的。
這種能力早在古希臘羅馬文明時代就已經初見端倪——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有西方文明對于部落、家族更具有革命性的突破能力。
在人類的原始社會,部落是由自然形態的血緣關系的紐帶組織在一起的,人無法脫離部落而獨立存在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安全和生產方面的需要,而部落分化在很多情況下也是出于克服部落規模過大不利于尋求生存資源的原因。
當人類進入金屬時代的階級社會,原始形態的部落與家族組織受到了極大的挑戰,兩者逐漸分解出更多的其他組織形態,如信仰共同體、利益共同體、命運共同體,等等。
這些組織結構的形成,從更多的方面來說還是出于安全與生產等方面的實際利益。
部落、家族是構建人類文明有機體的基本結構。
單個的部落在金屬時代的激烈競爭中不可能生存下去,必須與其他部落組成聯盟或其他更大規模的結構。
能夠將這些部落聯合起來建立一體化實體的通常是某種統一的神學邏輯。
人類處于原始部落的生存狀態下,每個部落幾乎都有一套自己的神話、宗教系統,但隨著部落之間的融合,神話、宗教系統中的邏輯范式也會發生相應的融合。
部落融合過程中不斷產生出更能包容不同部落、不同民族的意義、邏輯與秩序的聯結。
若干部落、民族共有的神話、宗教系統逐漸成為構建一個較大規模文明有機體的基礎性平臺。
生活在某些特定地理區域的部落信仰相同的神系,逐漸形成了相同的文明習俗。
然而,文明的發展進程并不是靜態的,不同文明體之間的競爭有如部落之間的競爭一樣,一些文明體在競爭中走向衰亡,而另外一些文明體卻走向興盛。
與此同時,作為人類族群基本結構的部落、家族也在文明融合中發生相應的變化。
在有的文明體中,部落被更大規模的實體所替代,如印度的種姓;有的部落在結構上卻被家族所替代,如中華文明;
有的部落、家族在結構上發生了相當程度上的變異,從而產生出新的組織結構,如民主制、共和制、君主制、教會(信仰組織)、行業協會、資本性質的經濟實體、黨派,等等。
每一種文明在其所產生的社會結構上都是不同的,但毋庸置疑的是,凡是較大規模的文明體,其內部必然蘊含著富有生命力的核心結構,其文明的特質正是由其核心結構體現出來的。
從結構主義的觀點來反思人類文明的特質,對于我們認識文明的創新與超越能力具有很大的意義。
所謂文明的創新與超越能力,在本質上說,就是突破舊有結構和建立新生結構的能力。
人從屬于家族,家族從屬于部落;
家族、部落在文明競爭中又會變異出更大或更小的組織結構。
有的結構大如石塊,或者像是超級石塊;
有的結構如細沙的顆粒一般大小。
突破文明傳統需要改造這些石塊或細沙,使之演變為新的結構。
然而,在絕大多數文明體中,體量超大的石塊或密度過大的結構都是極難改變的。
在這個意義上說,文明的變異之道,取決于結構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