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法律人,我在大學的時候就被老師告誡:要理性,不要高估你的工作,尤其是律師,你將會不可避免地對自己、對職業失望。時至今日,我做了老師,每當學生畢業時跟我探討是否該選擇律師作為職業,我也不忘打個預防針:記住,沒有一種職業是完美的。
我們知道,作為律師,可以幫助人們親身體驗到法律的適用。律師可以為任何人服務,在非訴業務中通過律師的文案工作實現,在訴訟中則是通過雙方的博弈和有效辯護實現。律師服務的邊界在于,只要你的咨詢和代理,是基于案件事實的,是合乎規范的,即使當事人是有罪的,律師的服務也是無罪的。
正如林某青律師涉嫌詐騙、敲詐勒索案的辯護意見所述,林某青為當事人提供的法律服務行為,是任何一個企業法律顧問都會從事的行為,比如,代表企業到派出所參與調解、為企業代書訴狀、代表企業應訴。
但是為什么現在林某青會面臨口誅筆伐,比如有人說她“已經參與到套路貸流程中去了”,又比如“律師為罪犯辯護,不等于說律師可以不要臉,沒有底線,和罪犯共謀然后甩鍋”?真實原因就是,人們事后發現你為壞人提供了服務,高質量的服務。雖說壞人也有權獲得法律服務,但這并不妨礙人們遷怒于你。
普通人對律師的印象來自影視劇。法庭場面相當戲劇化,出庭律師個個像斗士,雄辯滔滔,為了當事人的利益,與對方互不相讓、一較高下,過程與結果都充滿懸念。而正義是否得到了實現,則不那么肯定。美國律師查理斯·柯蒂斯曾說:“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不應最終站出來直言不諱地聲稱,律師的職能之一是為他的當事人撒謊。”艾倫·德肖微茨在《最好的辯護》(Best Defense)中談道:“被告的辯護律師,特別是在為確實有罪的被告辯護時,他的工作就是利用一切合法的手段來隱瞞'全部事實’。”
所以按照世故的說法,律師只是一個實現當事人訴求的專業工具,他只有兩種責任:針對當事人行為的法律后果提出意見;執行當事人所做的任何決定,只要它是合法的。你無須去關心正義或者法律制度的良好運作。根據這個觀點,一個好律師當然有可能是一個壞人,幫助當事人獲得不義之財,利用雄辯扭曲事實,只要這樣做不違法且能符合當事人的最大利益。
這引來的是社會大眾對律師職業的強烈不滿和猛烈的攻擊。律師就處于這樣尷尬的夾縫之中。對律師而言,法律可以利用,它只是一種工具、一種制度、一種需要專業技巧的游戲。當事人的利益可能存在種種不端,但接受了當事人的委托,他們的職責所在就是盡力維護當事人的利益。他們只不過是法律服務的提供者而已。
除了社會大眾,連專業人士也加入了批判的行列。耶魯大學法學院前院長克朗曼(Kronman)在《消失的法律人》(The Lost Lawyer)一書中痛斥,刑事律師不斷尋找法律程序的漏洞以使他們的當事人逃避法律的懲罰,而實際上他們非常清楚當事人就是真正的罪犯——所有這些惡行都在“權利與公正”的幌子下進行。
根據克朗曼的分析,人們基于許多理由選擇法律作為一門職業,有的為了錢,有的為了名譽,有的為了權力。除了這些外在目標之外,大部分律師也希望其工作本身是令人滿意和驕傲的。但是現在這種觀念已經動搖了,雖然律師的金錢收入不菲,但是其職業自信的核心卻受到嚴重的打擊。正如古希臘一句格言指出的那樣,人通常被對事物的看法,而不是被事物本身所困擾。
克朗曼指出,這個危機的產生是因為古老價值的喪失。早期的美國律師認為,他們最高的目標是獲得智慧,超越技術,他們理解的這種智慧是一種品格,律師可以自信地認為其工作本身也有其內在價值。但是現在這個理想已經崩潰了,所以靠它維系的職業自信也跟著倒塌。
律師的工具化,是職業自信衰退的原因之一。律師職業如果本身沒有特殊性質,那么也就是一種謀生方式,唯一的區別是,它比其他行業可以獲得更高的物質報酬。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只是為了賺錢生活,就很難在他的工作中找到內在價值。一個人要具有敬業精神,一定是因為他熱愛他的工作,而他會熱愛工作的原因,一定是因為他在工作中找到意義和價值。這就是克朗曼所謂的成就感,成就感會讓人產生尊嚴,也讓職業和生命產生意義。
如果人們做律師僅僅是為了掙錢,不顧律師工作本身捍衛正義的內在價值,就會使得這個行業蒙羞。現代律師可能的負面形象,正是因為這個職業不再像過去那樣強調公平和正義。尤其當律師所代表的“非正義”獲得勝利時人們更能感到自己受到愚弄,不僅被律師愚弄,也被法律愚弄。當人們本來認為好好的法律卻成了律師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工具時,法律很少被責怪,但律師卻可以當成責怪的對象。這是人類一種普遍的心態,人們在遇到困難問題時總會尋找一個可以承擔責任的對象,盡管該對象可能是無辜的。
所以克朗曼理想中的律師應當是一個好人,不僅僅具有經驗和技術,更重要的是理想的品格。律師一定會面臨道德沖突的情景,因為他一方面必須盡力爭取當事人的利益,一方面必須維護法律的尊嚴和價值,當兩者發生沖突而無法同時實現,律師就會陷入道德責任的兩難困境。
在這種時刻,律師應當怎么辦?克朗曼認為,真正的挑戰不是克服兩難,而是抵制“當事人利益至上”的觀點。律師常常缺乏維護社會正義的動力,除非客戶的全部要求恰好都符合公益與道德。能夠抵制這種誘惑是一種勇氣,一個勇敢的律師在從事他認為對的時候,必須準備冒險:為了法律本身的利益,得罪當事人,減少收入。
不得不承認,在現實中,這種主張過于理想主義。目前國內最熱門的專業之一是法律,學生選擇這個學科的原因,絕大多數是因為這個專業將來的“錢途”可觀。我們的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重心仍然是知識和技術。所以將來會做律師的人,未必能真正理解這門職業。
我會告訴我的學生,如果你做律師,你可能會面臨很多誘惑,也可能對這個職業失望,因為在有的案件中,正義并沒有得到實現。但這并不是你的錯,法律事業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只要這個為自由、正義和其他一切值得追求的事物而不斷試錯的過程永不停歇,理想就不會落空。更何況大多數案件都不是非黑即白,即使在“鐵案”里也都存在著周旋余地。而律師的職責之所在,就是要在法律和道德允許的范圍內全力以赴地維護當事人的利益。
完美的法律服務本身沒有錯,雖然這種完美可能是形式主義的,讓人痛苦;從長遠來看,失敗了的個案正義,可以在本案之外,促進整個法制層面的發展;而某一個案件中正義的體無完膚,是它修成正果之前要經歷的八十一難。
何況正義是很難說清的概念,如博登海默(Bodenheimer)所說:“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a Protean face),變幻無常、隨時可呈現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當我們仔細查看這張臉并試圖解開隱藏表面背后的秘密時,我們往往會深感迷惑。”所以,要問律師是正義的使者或是魔鬼的代言,已沒有多少意義。這不是一種完美的職業,從某種程度上說,律師不受歡迎恰恰反映了這個職業的不可替代。
正如牛虻總是不停地追逐著牛,讓它從沉睡中驚醒;斗魚撕咬著同類,延續了它們的生機;律師也在叫賣法律,通過這種生計,使法律制度充滿了活力,更為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