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代的奠字印章)
第一,棺木正前方有一個大大的“奠”字,這種習(xí)俗起于何時,目前還不清楚。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這種習(xí)俗完全屬于“國粹”,和洋人不搭界。這和花圈不同:花圈是中西文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花圈這種形式,屬于舶來品;而花圈中央的“奠”字,則完全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映。
第二,無論是棺木上的“奠”字,還是花圈上的“奠”字,其含義是一樣的,都是“祭奠”的意思。
那么,問題就來了:既然是“祭奠”的意思,為什么不直截了當(dāng)?shù)貙憘€“祭”字,偏要寫個“奠”字呢?我想,我的學(xué)生和我的學(xué)生的學(xué)生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原因大概就在于此。
翻檢當(dāng)代的語詞字典、詞典,確實不解決問題。例如: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修訂版)“奠”的釋義是:“用祭品向死者致祭。”
《辭海》“奠”字的釋義是:“祭;向鬼神獻上祭品。”
《漢語大詞典》釋“奠”云:“謂置祭品祭祀鬼神或亡靈。”
《漢語大字典》釋“奠”云:“將祭品置于神前祭神。特指初死時的祭祀。”
上述當(dāng)代權(quán)威的字典、詞典對“奠”字的釋義,大同小異,但總的說來,不解決我們的問題。試問,既然是“向死者致祭”,你干脆寫個“祭”字不得了,何必還要轉(zhuǎn)文,故作高深,用個“奠”字呢?實際上,這不是個轉(zhuǎn)文的問題,而是一個非這樣寫不可的問題。換言之,只有用“奠”字才是對的,用“祭”字就錯了。問題是,當(dāng)代的字典、詞典對“奠”的釋義都不夠準確,似是而非,更沒有把這個為什么非這樣寫不可的道理講出來。
(奠字徽章/奠幣)
但是,如果我們查閱一下古代的字典、詞典,那就有可能受到啟發(fā),找到答案。《說文》云:“奠,置祭也。《禮》有奠祭。”段玉裁注云:“置祭者,置酒食而祭也。禮,謂《禮經(jīng)》。《士喪禮》、《既夕禮》祭,皆謂之奠。”按:段注所謂“《禮經(jīng)》”,就是今天的《儀禮》。而《士喪禮》和《既夕禮》,則是《儀禮》中的兩篇,其內(nèi)容是記載一個人從始死到下葬的全部禮儀的,而其中凡是說到祭,一律稱之為“奠”。
(奠字徽章/奠幣)
至此,我們似乎已經(jīng)可以有所領(lǐng)悟:許慎的意思是說,“奠”是從始死到下葬這段時間內(nèi)的奠置酒食之祭。王筠《說文句讀》認為,“奠”的本義是置,作為“祭禮中之一名”,是“奠”的引申義,也有助于我們的理解。劉熙的《釋名》一書,是專講事物命名的來歷的,他在《釋喪制》一節(jié)中說:“喪祭曰奠。奠,停也。”劉熙所說的“喪祭”,即指葬前之祭。葬后之祭,就不叫做喪祭,而叫做吉祭。
另外,“奠”、“置”、“停”三個字的古音相近,音近義通,都有“放置”之義。《說文》和《釋名》,屬于字典和詞典。我們?nèi)绻阉鼈兊尼屃x與歷代學(xué)者的注經(jīng)互相驗證,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解釋完全一致,合若符契。
例如,鄭玄在注《周禮·地官·牛人》時說:“喪所薦饋(按:薦謂進獻主食,饋謂進獻副食)曰奠。”賈公彥進一步加以解釋說:“喪中自未葬以前無尸,飲食直(按:僅僅之意)奠停于神前,故謂之奠。”《禮記·檀弓下》:“奠以素器,以生者有哀素之心也。”孔穎達疏云:“奠,謂始死至葬之時祭名。以其時無尸,奠置于地,故謂之奠也。”李如圭《儀禮集釋》云:“自始死至葬之祭曰奠。不立尸,奠置之而已。”朱熹《儀禮經(jīng)傳集解》云:“自葬以前,皆謂之奠。其禮甚簡,蓋哀不能文,而于新死者亦未忍遽以鬼神之禮事之也。”清儒萬斯大《儀禮商》云:“未葬之前,有奠無祭。葬之日,以虞易奠,謂之喪祭。終虞之明日,卒哭有祭,乃謂之吉祭。”胡培翚《儀禮正義·士虞禮》云:“自始死至葬,皆奠而不祭。至虞,始立尸如祭禮。”
綜上所述,可知,葬前之祭,只能叫奠,不能叫祭。換句話說,下葬是條界線,下葬之前的所有薦饋活動都叫做奠,下葬之后的所有薦饋活動都叫做祭。
那么,下葬之前都有哪些奠呢?
根據(jù)《儀禮》的《士喪禮》與《既夕禮》兩篇的記載,喪奠有十:一是始死之奠(人剛死時向死者進獻酒食),二是小斂奠(死后第二天小斂時的進獻酒食),三是大殮奠(死后第三天大殮時的進獻酒食),四是朝夕奠(死后第五天朝夕哭時所設(shè)之奠),五是朔月奠(即每月初一所設(shè)的奠。因為按照古禮規(guī)定,士三月而葬,大夫、諸侯、天子的停殯待葬時間更長,所以才會有朔月奠),六是月半奠(每月望日所設(shè)之奠),七是薦新奠(進獻當(dāng)令五谷瓜果之奠),八是遷祖奠(為遷柩朝祖所設(shè)之奠),九是祖奠(柩車啟行以后所設(shè)之奠。此“祖”是開始上路之意),十是大遣奠(又叫葬奠,是與靈柩作最后告別之奠)。
上述十奠,根據(jù)其進獻酒食的豐盛程度,分為小奠和殷奠兩類。始死之奠與朝夕奠是小奠,其供品只有脯醢醴酒而已;其余八奠是殷奠。殷者,大也。殷奠不僅有脯醢醴酒,而且有牲體。這就是孫詒讓在《周禮正義·天官·籩人》中說的:“喪禮之奠有十,唯始卒及朝夕奠為小奠,其小斂、大斂、朔月、月半、薦新、遷祖奠、祖奠、大遣奠,并有牲體,為殷奠。”翻書可知,不僅是《儀禮》中的這兩篇,就是《禮記》和《周禮》二書中凡是談到葬前之祭者,也一律都是用“奠”字來表示,無一例外。
那么,下葬之后都有哪些薦饋活動呢?
一是虞祭。虞是安的意思。這是葬畢當(dāng)天中午,將死者靈魂迎回殯宮而舉行的安魂之祭。虞祭,鄭玄認為是喪祭,孔穎達則認為是吉祭,今從孔。據(jù)《儀禮·士虞禮》,士葬后要舉行三次虞祭:初虞、再虞和三虞。葬畢當(dāng)天中午舉行的虞祭是初虞,中間隔一天,舉行再虞;再虞的次日,舉行三虞。
二是卒哭之祭。卒是停止之義。此前,孝子不論什么時候,只要感到心酸悲哀就可以哭。卒哭祭后,由于悲哀有所緩和,就要停止這種什么時候想哭就哭的作法,而改為朝夕各一哭。《禮記·雜記下》說:“士三月而葬,是月也卒哭。”
三是祔祭。這是將死者按昭穆輩分附于祖廟之祭,在卒哭的次日舉行。
四是小祥之祭。又叫練祭。在死后一年舉行,今俗謂之“一周年”。
五是大祥之祭,在死后兩年舉行,今俗謂之“兩周年”。
六是禫祭,在大祥祭后隔一個月舉行。禫是除服之祭,三年之喪,至此結(jié)束,孝子從此可以過正常的生活了。
總而言之,上述的六項薦饋活動,是祭,不是奠,屬于吉祭,不屬于喪祭。《禮記·曲禮下》說:“居喪,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孔穎達疏云:“喪禮,謂朝夕奠、朔望奠等禮也。祭禮,謂虞、卒哭、祔、小祥、大祥之禮也。”祭禮,也叫吉禮。《禮記·祭統(tǒng)》云:“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鄭玄注云:“禮有五經(jīng),謂吉禮、兇禮、賓禮、軍禮、嘉禮也。莫重于祭,謂以吉禮為首也。”可知祭禮即吉禮。
至此,我們已經(jīng)明白,“奠”與“祭”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能隨意置換。
“奠”與“祭”的區(qū)別至少表現(xiàn)在:
第一,奠是喪祭中的薦饋活動,而祭則是吉祭中的薦饋活動。前者屬于兇禮,后者屬于吉禮。二者在五禮中的的大類就不一樣。兇禮強調(diào)的是悲哀,吉禮強調(diào)的是恭敬。
第二,奠的時候,是把死者當(dāng)作生人來看待的;而祭的時候,是把死者當(dāng)作鬼神來看待的。《檀弓下》云:“虞而立尸,有幾筵。卒哭而諱,生事畢而鬼事始已。”孔穎達疏云:“此一節(jié)論葬后當(dāng)以鬼神事之。禮,未葬,猶生事之,故未有尸;既葬,親形已藏,故立尸以系孝子之心也。”陳祥道《禮書》云:“蓋喪禮,始喪而奠,則無尸,以人道事之也。既葬而祭,則有尸,以神道事之也。”
第三,凡奠,皆無尸;而凡祭,必有尸。尸是代替死者受祭的活人,從死者的孫子輩中選用。有的學(xué)者非常強調(diào)這一點。秦蕙田在《五禮通考》卷62就說 :“后世祭不立尸,強名曰祭,實為薦、為厭、為奠而已。”簡言之,祭而無尸,就不能叫做祭。
第四,奠的時候,死者的兒孫要稱“哀子”“哀孫”;而祭的時候,死者的兒孫要稱“孝子”“孝孫”。這就是《禮記·雜記上》所說的:“祭稱‘孝子’‘孝孫’,喪稱‘哀子’‘哀孫’。”孔穎達解釋這句話說:“祭,吉祭也。謂自卒哭以后之祭也。吉則申孝子心,故祝辭云孝也。喪稱哀子哀孫者,兇祭,謂自虞以前祭也。喪則痛慕未申,故稱哀也。”
第五,奠用樸素?zé)o華之器,祭則用有飾之器。《檀弓下》云:“奠以素器。”鄭玄注云:“凡物,無飾曰素。”孫希旦《集解》云:“蓋奠主哀,故器無飾;祭主敬,故器有飾。”
第六,由于奠時無尸,所以其禮儀簡單,只要奠置于地或席上即可;而祭時有尸,就涉及飲食之禮,其禮儀就繁縟。我們只要看一下《儀禮》中的《士虞禮》,就會對祭禮的繁文縟節(jié)有所領(lǐng)教。而《禮記·禮器》中說到的“季氏祭”,時間拖得很長,“日不足,繼之以燭”,參加祭祀的人,一個個累得東倒西歪,左倚右靠,勉強支應(yīng)(原文是“有司跛倚以臨祭”),簡直叫人視為畏途了。
至此,我想,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看來,關(guān)鍵在于我們對“奠”的涵義的認識。如果我們認識到“奠”在這里是“葬前之祭”,而葬前之祭只能稱作“奠”;如果我們又認識到“奠”與“祭”雖然是同義詞,但在某些場合又絕不能隨意代換:葬前只能用“奠”,葬后只能用“祭”。
那么,我們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因為我們看到的棺木和花圈上的“奠”字,正是在下葬之前(盡管古代沒有花圈奠,這叫做“禮以義起”,不過是新瓶裝舊酒罷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有“祭奠”一詞,這說明今人已經(jīng)不再區(qū)分“祭”與“奠”的不同。但棺木和花圈上的這個“奠”字,不僅保留了“奠”字的古義,更重要的是,它還是古禮的遺存。所謂“禮失而求諸野”,信乎哉!
以上所說,當(dāng)否,不敢知,幸讀者有以教之。
本文末了,談一點感想。作為一個中學(xué)語文教師,知識面太窄了恐怕不行,那樣就不足以應(yīng)付學(xué)生提出的各種問題。本文涉及的問題,屬于經(jīng)學(xué)方面的問題。看來,無論是綜合性大學(xué)還是師范性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還是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一點經(jīng)學(xué)。這里所說的“學(xué)習(xí)一點經(jīng)學(xué)”,完全是從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的角度,從完善中學(xué)語文教師素質(zhì)的角度來說的,和所謂的“尊孔讀經(jīng)”毫不搭界。范文瀾先生在其《經(jīng)學(xué)講演錄》中劈頭的一句話就是:“經(jīng)學(xué)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很密切。”把經(jīng)學(xué)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說得非常明白。反過來說,離開經(jīng)學(xué),中國文化就很難說得清楚。解放前,朱自清先生寫過一本叫做《經(jīng)典常談》的小冊子,主要介紹的就是儒家經(jīng)典。八十年代,三聯(lián)書店重印此書,葉圣陶先生寫了一篇《重印〈經(jīng)典常談〉序》,其中寫道:“在高等教育階段,學(xué)習(xí)文史哲的學(xué)生就必需有計劃地直接跟經(jīng)典接觸,閱讀某些經(jīng)典的全部和另外一些經(jīng)典的一部分。那一定要認認真真地讀,得到比較深入的理解。”竊以為,葉圣陶先生的這個意見,值得我們認真考慮。
又及:中央電視臺播放電視劇《大宅門》,其中有一個鏡頭,女主角白文氏死后,其棺木上也有一個大大的“奠”字。這個鏡頭和這位中學(xué)語文教師的疑問正對上號,唯不知拙文可當(dāng)意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