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卡拉什尼科夫(泛指AK系列槍械)在70年代來到這里,羚羊就越來越少了。”
在給IUCN羚羊專家組引路時,生活在 Ban Tuyo 村的老人回憶里夾雜著抱怨。
它們消失在非洲之角
在老人跌宕的一生里,自己腳下的土地更迭過許多名字。在他年輕時,這里還是英國的殖民地。1960年代初,爭取到獨立的故土和臨近的意大利殖民地合二為一,新生的國家也曾燃起過希望的光輝。然而,緊隨而來的軍事政變讓生活重新陷入動蕩。
持續的戰亂讓曾經吸引無數埃及、波斯和東亞商人的乳香和沒藥之邦,變成了后來人人避之不及的“海盜之國”。雖然還不被國際社會廣泛承認,但 Ban Tuyo 村所在的西北索馬里5省已經在1991年取得了事實上的獨立。今天,這里被稱為索馬里蘭。
今天的索馬里(深綠)和索馬里蘭(淺綠)。圖片:TheEmirr / wikimedia
和東部的索馬里不同,索馬里蘭的勢態相對平穩,但戰亂帶來的傷痕依舊無法被忽視。干旱炎熱的非洲之角一直被視為是生物多樣性研究的熱點地區,這里生活著大量特有的動植物。在1880年代,英國的殖民地行政官員們在此游獵,留下了至少13種羚羊的記錄。
然而從2010年起,IUCN羚羊專家組在歷時14天、行程2000公里的深入考察后,發現眼前的景象與100年前截然不同。除林犬羚外,其他羚羊的種群規模和分布區域已大為萎縮,而曾被記載為“到處都是”的東非劍羚,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東非劍羚。圖片:Charles J Sharp
它們曾經輝煌
無論在當地老人的回憶里,還是在殖民時代的狩獵記錄中,成群游蕩在東非灌木叢中的東非劍羚都不曾是多么罕見的動物。
半干旱和干旱的草原給許多食草動物的生存設下了考驗,但長期演化賦予了東非劍羚適應這里的法寶。在短暫的雨季,劍羚啃食鮮嫩的草芽,而在難熬的其他時日里,多汁的塊莖成了劍羚攝取水分的保證——想要刨出干涸地表下的塊莖并不容易,但對體態壯碩、前肢強健的東非劍羚來說,這也沒有太難。
當然,想要悠然度過非洲之角的旱季,僅僅取水是不夠的。為了防止水分隨汗液流逝,主動提升體溫成為極端的辦法,一些成年劍羚的體溫甚至可以達到46.5℃。
在草原信步。圖片:Steve Garvie / flickr
特殊的適應性造就了東非劍羚的輝煌。在殖民官員的記載中,英屬索馬里蘭的東非劍羚種群非常繁茂,1898年的一封信函中提到:“每年3月,這里都會有大群的羚羊……成百上千……數量非常之多?!?/p>
曾經的東非劍羚插畫。圖片:Philip Sclater / The Book of Antelopes(1894)
今天的研究發現,東非劍羚似乎更偏好組成四五十頭的小群體。我們暫時無法得知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種群體規模上的差別,是彼時的羚羊數量足以支撐更大的群體,還是在同一片草原上生活著幾十個不同的族群?不管怎樣,這些頭頂筆直銳角的生物在草原奔騰的景象,一定給記錄者留下深深的印象。
埃塞俄比亞阿瓦什國家公園(Awash National Park)的東非劍羚。圖片:Jean Rebiffé / flickr
“神獸”風采不再
世代與劍羚共處的伊薩克人(Isaaq)對東非劍羚的生命活力最為推崇。舊時代的伊薩克女性隨身佩戴劍羚角制作的護身符,孔武的男兒則以擁有一面劍羚皮制作的 G?sch?n 圓盾為榮。伊薩克人認為,能在惡劣的環境下繁衍生息的劍羚是護佑族人的圖騰。然而東非劍羚的現狀讓這種護佑的寓意倍顯尷尬。
伊薩克人的 G?sch?n 圓盾。圖片:amazigh.it
索馬里的伊薩克人并非唯一懷念東非劍羚的原住民,在幾十年前還能時常見到劍羚群身影的厄立特里亞、蘇丹和烏干達境內,已經多年沒有關于它們的報道;而自2002年后,吉布提西部加馬雷高原的最后一群東非劍羚也無影無蹤。今天,人們只能在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部分保護區內瞻仰“神獸”的風采。
由于長期被認為是南非劍羚的亞種,各國對東非劍羚的研究和種群統計并不詳細。根據IUCN的估算,1990年代中期,東非各國還有34000頭,其中指名亞種26000頭左右,Oryx beisa callotis 亞種8000頭左右;而2015年的航空調查報告認為,短短20年后,總數就下滑了65%。
保有東非劍羚最大棲息地的肯尼亞,官方統計的數據更為驚人。20世紀70年代末,在該國北部還至少生活著36000頭東非劍羚,而今天的數字只在10000左右;生活在肯尼亞南部的 Oryx beisa callotis 亞種更是從27000頭銳減到不足5000頭。
目前東非劍羚兩個亞種的分布范圍;在紅色區域內,東非劍羚可能已經滅絕。制圖:Darekk2 / wikimedia;數據來源:IUCN & NOAA
和索馬里相比,肯尼亞的政局更為穩定,對野生動物投入的保護資源也更多,但生活在肯尼亞的東非劍羚狀態并沒有本質改觀。東非劍羚究竟遭遇了什么?
此消彼長的漩渦
2016年,一支國際研究團隊試圖揭開發生在劍羚以及其他已經受到保護、卻依舊呈現下滑趨勢的野生動物身上的謎團。經年的數據對比呈現出一條潛在的規律:無論在索馬里還是肯尼亞,劍羚的種群下降總是和牲畜的數量增加同時發生。
1977年到2016年間,在肯尼亞的21個畜牧地區(土地面積占到了肯尼亞的88%左右),野生動物數量下滑了68%;而這些地區的牲畜數量出現了76%(山羊和綿羊)、13%(駱駝)和7%(驢)的增長,主要畜牧品類中,只有牛出現了25%的下滑。
肯尼亞、索馬里蘭以及其他分布有東非劍羚的國家,國土大部為干旱少雨的稀樹草原,炎熱且降水量波動的土地并不適合發展像中國這樣的可持續作物生產。畜牧業就成為其農業根基。
肯尼亞農村一景。圖片:Masai29 / wikimedia
在這些國家中,政局穩定、經濟基礎較好的肯尼亞的農業發展最為迅猛,背后的動力則是該國迅速增長的人口。最近幾十年,肯尼亞人口自然增長率一直維持在2%~3%,總人口也已經達到5000萬的新高。人口和農業規模的雙重增長在牧民人口上得以體現,在1962年至2009年間,肯尼亞從事畜牧養殖的人口翻了8倍,1990年至2015年間又翻了一番。
有趣的是,與野生動物相關的旅游也是肯尼亞的支柱產業,由此帶來的直接和間接貢獻甚至占到肯尼亞GDP的7%左右。以此為動力,肯尼亞政府設置了大量保護區,對牧民的畜牧管控制度也不可謂不多。但在有限的土地資源上,野生動物和畜牧業的權衡失效了。
肯尼亞的野生動物旅游業非常發達。圖為當地國家公園的長頸鹿,背景即是首都內羅畢的城市天際線。圖片:Mkimemia / wikimedia
請別讓網紅過氣
干旱和半干旱草原的自我恢復能力無法承載大量牲畜來啃食,這使得牧民更愿意采用游牧而非定居的方式。流動的羊群啃食后,成片土地在降水來臨之前幾乎處于荒蕪狀態。對東非劍羚等野生動物來說,原本就需要努力適應的棲息地由此變得破碎、退化。
最近幾十年,東非的氣候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全球氣候變化的影響,降水減少和極端高溫變得不再罕見。和野生動物不同,牧民們可以更換飼養對象來適應這種變化——家養牛變少、山羊和駱駝增多,正是這種適應的體現。
更可悲的是,在東非劍羚的故鄉,肯尼亞的管理能力已經遠超旁人;在陷入動蕩的索馬里蘭、南北蘇丹,這樣的管控早已成為真空。Ban Tuyo 村老人提到的AK步槍,正反映出那些動蕩歲月里居民狩獵叢林肉賴以果腹的事實。
即使改變畜牧策略,牧民也不能在氣候變化中全身而退。逐有限水草而居的索馬里蘭牧民,在干旱中同樣損失巨大。圖片:Oxfam East Africa / flickr
除此之外,大量砍伐原始植被燒制木炭的行為在1990年的管制崩潰后比比皆是。聯合國糧農組的調查顯示,索馬里蘭市場上銷售的木炭中,有65%來自直接砍伐野外樹木;僅在2003年下半年,索馬里蘭就有超過32萬棵直徑70到90厘米的金合歡樹被砍伐燒炭,林地面積的減少進一步加劇了稀樹草原的植被惡化。
不可否認,頑強的生命總能以超凡的適應力創造奇跡,但奇跡并不能一直出現——尤其是對東非劍羚這樣早已演化到極端的生物來說。在棲息地的迅猛變化,時有發生的盜獵和家養牲畜的重重包圍下,孔武的劍羚低下了頭。
索馬里蘭的燒炭土坑。圖片:D. Mallon / ASG.
在提及野生動物保護時,權衡發展與保護的關系總是一項艱難的課題。在政局動蕩、自然條件匱乏的非洲之角,這一難題更為凸顯。
在今天,東非劍羚已經和同樣生活在這里的葛式細紋斑馬、索馬里鴕鳥、網紋長頸鹿、長頸羚一起,以“非洲五特”的身份成為肯尼亞桑布魯國家公園的網紅名片。
當堅韌的適應性難以為繼,原住民信仰和保護區法規都一一失效后,網紅身份還能阻止它繼續滑入深淵嗎?
不希望這位網紅過氣。圖片:Jean Rebiffé / flickr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6年第128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一個男人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