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山水畫重達意抒情。表現意境歷來是山水畫構思的核心,它關系到作品的深度、格調及感人力量的強弱,因此有人說意境是山水畫的靈魂。
蘇軾對王維有“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的論畫詩,晁以道下一轉語:“畫寫物外形”,“詩傳畫外意”。人們談論山水畫的意境,常從畫有詩味、詩境的角度來論述,這說明濃郁的詩情畫意是山水畫意境的特點。“寫物外形”是要求畫家不要去臨摹事物,而把頭腦中反映出來的表象,加以選擇、提煉,變為心象,來表達自己對事物的感受、情思,賦予作品以靈魂、意境。南朝宋宗炳提出的山水畫創作是為了“暢神”。這就要求畫家要具有詩人的氣質、敏銳地感覺生活、捕捉生動形象、在藝術形象上凝聚感情色彩的能力。畫境要象詩境那樣有“象外之象”、“韻外之致”,要即景抒情、因物見志,要旨趣遙深,意味無窮。但是,詩和畫畢竟不是同一種藝術形式。詩境可以是“蘭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繪畫則不同,它必須依賴可視的眉睫之前的具體形象的啟示,觀者才能完成欣賞的再創造。從畫境的構成看,必須“思與境諧”,即作者的思想只有靠意境與形象的和諧一致才能顯現。所以繪畫的意境有著不同于“詩境”的個性。
繪畫的意境,是指創作活動中的形象思維而言,蘇軾打過一個好比喻:“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矣。”觀物,取象而后“胸有成竹”,想象、構思才能“見其所欲畫者”,而“免起鶻落,稍縱即逝”,則意味著一個快速過程,生動地概括了察物、造形、寫意一整套本領。其中包括著生活、立意、想象、形象思維、典型塑造、一環扣一環,有機地聯系著,凡能創意而非仿古的畫家,都有這樣的體會。
山水畫描繪景象,并非自然山川的摹寫,要“應目會心”,融進作者的審美追求,飽蘸作者思想感情,灌注作者對生活、自然的真切感受和認識,體現創作意圖。從而形成“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的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這即是山水畫的意境。意境不是局部的點畫,而是整幅畫面總體的情、意、趣、格,它表現出的美感是多種多樣的,或為清奇,或為空靈,或為渾成,或為綿密。一幅好畫,當你還未及去辨認那給你造成這種精神境界的物質性的筆墨形式時,似乎那筆墨形式很知趣,它在完成其表現任務后,就悄悄地向后隱退了,令你在一種精神境界里神游,得到充分的美感享受,這種美感形式即為意境。
意和境是兩個概念:意,不是純豐觀的意念,是作者對生活、自然的感受,把握其本質特征后產生的激情和創作意圖,是蘊藉生活邏輯和山川變化規律的情意,它體現著作者的才識、素養、氣質和生活閱歷。境也,并不就是客觀景物,但它是產生于景物之中的,帶著作者的主觀意念去選擇、提煉、重新組合加工后典型化了的境象。意和境有機結合,形成“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水性即我性,水情即我情”,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
山水畫的意境體現著物我為一的創造精神,這種充滿生機的創造絕不是一堆堆僵化、呆板的圖形所能代替。石濤的話把這個道理說得很深透“山川使余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余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余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于大滌也。”石濤指出,這草稿中的奇峰已非客觀的奇峰,乃對景造意的產物,它經過想象和形象思維而成為物之我化,客觀之主觀化了,因此才可以說它脫胎于石濤,并為石濤所特有。這種由外而內、因物動性進而由內而外,寄情于物的過程說明了畫中意境建立的過程。
山水畫意境的建立來源于生活及自然,但必須與主觀相契合,只有物我一致,才有情景交融。北宋范寬從汴京移居終南、太行山中,“對景造意”,“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雖雪月之際,必徘徊凝覽,以發思慮”;他認為“與其師人,不若師諸造化。”明代王履暢游華山,畫《華山圖》,總結了創作經驗:“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范寬和王履走的是同一條途徑——向自然、客觀世界學習,不是自然主義的,而是要求塑造自然環境中的典型形象。然而,仔細一看,兩人的成就也有高下。就畫中意境而論,王履比范寬就差之甚遠。范寬“不取繁飾,寫山真骨……有剛古之勢”,所謂“真骨”、“剛古”,正是對畫家造意本領的贊頌。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創作意境主觀因素起重要作用。王國維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物我一致才能構成意境的靈魂。在這里“我”具有主動性和能動性。畫的意境有時是無法在生活、自然中直接找到的。有些畫比之生活原型有很大的改動,確乎在“似與不似之間”,仍卻更使你感到真實可信。如清代畫家梅清的《黃山圖冊》里的“浮丘峰”一圖的題句曰:“浮丘峰如海上二神山.可望而不可及,戲以漂渺筆圖之,非必實有是景也。”這顯然是作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進行藝術想象的產物,那種黃山特有的風云變幻,那種帶有感情色彩的取舍和強調,使讀者嘆服畫家的意境創作。所以,山水畫的意境,有時就是依靠觀眾在想象中獲得真情實感時所取得的。但不管多么玄妙的意境和神奇的形象,總脫離不了最原始的生活啟示。
意境之美既體現著客觀對象的實在性,也體現著主觀反映的能動性及表現方法的多樣性。有經驗的山水畫家能使自己的作品在既扎實又通脫的基礎上,使自己的藝術有強烈的感情色彩,這是對大自然的真和樸的概括和強化的結果。山水畫是在特定的空間組織形象,構成意境,作用于人的視覺而產生感染力量,所以意境的創造離不開與之相適應的藝術形式“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歷代名畫記》)構圖、筆墨、色彩、虛實……諸因素是構成意境的基礎。新穎的藝術形式、技巧不僅有利于表達新的意境,而且它本身就能給人一種新鮮的美感,這是藝術形式相對獨立性所決定的。山水畫新的意境創造必須同時強調藝術形式、技巧的創新。
我國山水畫史上的任何一代大家無不以嶄新的藝術形式卓立于畫壇,這不僅突破前人也啟迪著后人。與荊浩同時的關同,畫面能使觀者“如在灞橋風雪中,三峽聞猿時……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關同枯枝,古而渾,亂而整,簡而有趣,至其石法,用馨頭皴……所謂如疊糕者是也”(唐志契《繪事微言》)同時代的李成,畫法簡練,筆勢鋒利,好用淡墨,有“惜墨如金”之稱。“煙林平遠之妙,始自營丘,畫松葉謂之攢針,筆不染淡自有榮茂之色”(《圖畫見聞志》)他的位置經營極富天趣,極經意處似不經意,創造了用以表現齊魯一帶山石特征的“卷云皴”。李成的貢獻在于:“精通造化、摹寫真景”、毫鋒穎脫、墨法精微、秀氣可掬,乃如天成。創造了新的意境和與之相適應的表現手法,并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北宋中晚期的郭熙長于大幅巨幛,意境清曠,山光浮動,“多鬼面石,亂云皴,鷹爪樹”,他敢于獨創,畫風多變。創“平淡天真”畫風的董源,喜作披麻皴,山丘起伏園渾,好似饅頭堆起,用長點子或短筆觸組成陰陽明晦,用筆蓬松渾厚,給人平淡幽深之感。宋人評他:“寫江南真山,不作奇峭之筆;峰巒出沒,云霧顯晦,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不裝巧趣,皆得天真。”米氏父子創造性地發展了以簡略表現渺茫,以滲浸淋漓表現滋潤潮濕,以落茄皴法表現山勢渾成……等等藝術手法。元四家中的倪云林追求雅潔淡逸,清靜安寧,一塵不染的意境。而石濤的山水,從不去追求一筆一劃工整細致的形態,而在于他的氣概與風神。所以面貌特別多,特別靈動,他的筆墨,有粗的、細的、光潔的、破爛的、干的、濕的、濃的、淡的、明凈的、潑辣的,無不兼收并蓄,配合到形象中去,在淋漓酣暢之中,有一種靜穆的美。
所有這些大家的作品都有著動人的意境,有一種“臻于化境”的美感。所謂“化”,意味著化客觀為主觀,為寫心而狀物,其表達方式貴在形簡意賅,以有限的空間表現無限的想象。歷代畫家的創作經驗揭示了新的意境創造與新的形式的關系,同時說明新的藝術形式、技巧的創造不是主觀臆造出來的,它是畫家按著我自的審美追求,在生活、自然的直接形象感受基礎上,概括、提煉,即從與山川“神會”到“妙悟”后創造出來的,因而不僅是新的,也是真和美的。
我國古代山水畫家十分重視與意趣相應的筆墨韻致的研究。如《夢幻居畫學簡記》說:“意欲簡古,筆須少而禿拙”,“意欲奇幻,則筆率形顛”,“意欲蒼老,筆重而勁,筆筆從腕力中折出”,“意欲淋漓,筆須爽朗流動”等。強調新的意境創造,必須著眼于意趣、境趣、筆情墨趣及色趣的和諧統一,這是它們相互依存關系決定的,非此不能“臻于化境”。“化境”是勤學苦練的產物,明董其昌說:“詩文書畫,少而工,老而淡,淡畦工,不工亦何能淡?行筆草草,若不經意,而寄托深遠,好象得于偶然,實則所謂偶然乃是基于必然。清代戴熙(1801—1860年)有云:“有意于畫,筆墨每去尋畫。無意于畫,畫自來尋筆墨。有意蓋不如無意之妙耳。”這樣來比喻功力至深方能妙造自如,也未嘗不可,但是世上從來沒有無意為畫的畫家或無意為詩的詩人,只不過臻于化境,表面上顯得無意,實際上仍舊缺少不了研究生活這個大前提,以及豐富想象,進行形象思維甚至艱苦構思。
總之,通過事物的現象來認識事物的必然,并加以表現,乃是畫家長期的、畢生的工作,其中包括深入生活,活躍想象,推動形象思維,創造藝術典型,以抒發情思,賦予作品以生命,寫出畫中之“詩”。總之,意境體現著生活——認識——創作實踐的全過程,是繪畫尤其是山水畫創作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