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華,1971年出生,1998年畢業于西安美術學院中國畫系;2002年考入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山水專業研究生班;2008年考入西安美術學院攻讀博士學位,2012年獲美術學博士學位,師從中國國家畫院院長楊曉陽教授。現為美術學博士、教授、碩士生導師,陜西國畫院青年畫院副院長、《陜西國畫院·院刊》執行主編,華山畫院副院長。陜西畫院聯盟學術委員會執行主任。
空山靈雨
西岳華山,又名太華山。《水經注·渭水》云:其高五千仞,削成而四方,遠而望之,又若華狀”,古“華”通“花”,故名“華山”。
華山以“雄”“奇”“險”“秀”的自然風貌名滿天下。華山的雄姿與靈氣激發著文人們的創作欲望和靈感。有關華山詩詞有1800余首,散文500余篇。漢代劉向;北魏的酈道元;隋代的楊素;唐代楊炯、張九齡、李白、韓愈、白居易;宋代陳摶、歐陽修、蘇賦、陸游;元代楊載;明代朱元璋、徐霞客、袁宏道、馮夢龍;清代顧炎武、袁枚、畢沅、林則徐、左宗棠、康有為等人。他以華山為題留下了文學作品。其中有諸多作品影響深遠,東漢的《長歌行》,唐李白的《詠西岳》、王昌齡《過華陰》、李商隱《華山題王母祠》,宋代寇準的《華山》等等,可見華山在中國文化史上和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華山所承載的浩然正氣,成為眾多藝術家比擬和描繪的物象,古有何長壽、李升、范寬、許道寧、李公麟、王履,賈鉝等人,后來表現華山的畫家則更多,諸如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傅抱石、石魯、何海霞、羅銘、方濟眾等人。他們都曾到訪華山創作作品,有的畫家面對華山提出了繪畫理論。
節選自徐華 《石若蓮花——華山與中國畫寫生 》
發表于天津美術學院學報《北方美術》月刊 2016/05
石若蓮花
——華山與中國畫寫生
文/徐華
“寫生”一詞最早出現于五代有“工畫而無師,惟寫生物”的騰昌頫,到宋“寫生趙昌”此時的寫生旨在品評之意。“寫生”一詞由“寫”與“生”組合而成,其中以“生”字為詞語的核心。關于“生”的概念,可溯源于《易經》中“生生之謂易”,又“天地之大德日生”。王陽明云:“太極生生之理, 妙用無息, 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生生者,化之源”。藝術與生命精神密不可分。藝術是人的藝術,表現人對宇宙的認識,感受和體驗,表現生命是中國藝術理論的最高標準。中國畫家對靜物不太感興趣,大多重于表現物象的精神。
早在南北朝時期的宗炳就有“好山水愛遠游”,且“每游山水,往輒忘歸”。“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唐人提出“外師造化”對后世畫家觀察寫生的理論和實踐有深刻影響。宋代畫家郭熙云:“天地寶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并提出“身即山川而取之”就是說直接到大自然去搜取。明代王履在華山寫生,提出了“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成為中國繪畫“形”與“意”的重要理論。
在近、現代山水畫寫生走向更加普遍,出現了諸如建立在寫生基礎上進行創作的一些畫派,傅抱石、李可染、陸儼少、石魯等都是以寫生為創作基點的畫家,寫生在他們的藝術創作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并在深入生活寫的過程中總結出精辟畫論。從而形成了所謂的北京以李可染為代表的寫生派。諸如陜西以石魯為代表的“長安畫派”,江蘇以傅抱石為代表“新金陵畫派”,廣東以關山月為代表的“嶺南畫派”等等。這些畫派通過寫生,對自然山水深入研究中創造了新表現方法和新的繪畫氣象。關于寫生長安畫派創始人石魯提出了“畫蒙生活為營養,生活籍畫以顯精神”。
- 寫生之意 -
“寫生”是山水畫基礎訓練的一個重要環節,旨在鍛煉畫者的觀察能力、造型能力和筆墨表現能力。寫生是作者面對千變萬化的大自然,進行取舍和組織的再創造。“寫生”廣義上來說就是對景畫畫,但中國山水畫的寫生有著自己特殊的含義。“寫”是有一定文化背景的筆墨抒寫,即所謂的表現方法。“生”是對畫面的效果的一種要求,“生”也有生機、生氣、生意、生命之意。“寫生”就是用“寫”的方式,來表現世間萬物生生不息生命之意。
中國畫寫生除可體察萬物的生長規律的同時感知萬物的生命之意,從而達到物我合一生命狀態。畫家游歷山川不光是用眼睛看,還需更多的思考,要仔細觀察感知物象中的細小的地方,這些地方往往是不被人們所重視。山水畫是由心目而成,這其中包括內外、大小、上下,主客相融,最終運用到表現物象的“形”而非“型”。畫家黃賓虹先生很重視寫生,潘天壽在他的文集中寫到:“黃賓虹在火車上寫生,火車早已過去了,他還在畫,畫成的東西與對象不一樣,他是不管的。”黃賓虹所畫黃山、西湖也看不出其寫生之地。黃賓虹寫生是不拘泥于物象的。畫家潘天壽也是很少做現場寫生,最多只是用筆勾勾,了解一下生長規律和個性特征而已。中國藝術精神體現的是一種全面的修煉、修行。中國畫向來不關心畫什么以及繪畫過程,而重在你怎么畫,你是否能表現出了生意,是否有寓意深邃的超凡的境界。中國畫著意于“生”,放眼于“遠”,它所表現的不光是我們眼睛直觀看到的客體,它是黑白相生的“變化體”,它更是中國文化的“綜合體”。
- 寫生方法 -
中國山水畫寫生有“山形面面看,景色步步移”“遠望取其勢,近看取其質”之說,也就是寫生之前,首要是入深山,繞山一周,然后行至山頂,再繞山頂一周,然后翻入后山,對山體做全面的觀察,對山體做出整體的認識。所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賦予對象以人的感情色彩,這符合中國繪畫在“天人合一”思想。
中國畫的觀察方法所呈現的是一種動態觀察法。動態觀察是指畫家以畫中人作畫中游,在行動游賞過程中將自己融于自然之中,視物為我亦物、物我為一,觀物如觀人,觀物性物態融人之情志、我之情志。中國畫觀察方法大致有以下幾種:
以大觀小:“以大觀小”最初是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批評畫家李成仰畫飛檐,之后則是用以成就中國山水畫獨特圖式的思維方法。沈括在“以大觀小”的論述中,“……以大觀小之法,其間折高折遠,自有妙理”,“大”則“心大”。“以大觀小”是古典山水畫空間結構的統攝之法。可以看出,“想象”是“以大觀小”本質的特征。“以大觀小” 則是畫者與所畫對象距離很近,可以將自己的視角想象成,站在高空中來看原來的地方,這樣可以把周圍的環境一覽無余,其中也包括有我們自己。“以大觀小”是在寫生過程中觀察整合視覺的意象、創造性想象的心理過程或心理現象。中國花鳥畫、人物畫也是相通的。“以大觀小”不是對客體的簡單再現,而是主體的自由創造;它是心理的,而非視覺的;它是平面的層次空間。
以小觀大:它與以大觀小法相反。
遠觀近取:在很遠的地方看一片風景,但對風景的某個局部畫得很清楚。因這是重點,大的布局定完之后,再把細節按近觀所得描繪出來。近觀遠取:在近處看,畫出來的是遠觀的大場面。
仰觀俯察:對于要描繪的對象并不是在一個地方看,可以仰看,可以俯視,可以面面觀。
由表及里:觀察事物不能光看其表象,要通過其表象了解其心理、思想、性格和內在東西。
以動觀靜:要描繪一件事物,對方靜止,要在其周圍觀察,四處觀看。以靜觀動:看黃河長江、奔騰萬里,人坐在岸邊,看其流速、流逝,看其早晨、黃昏,自然界無窮的變化。
目識心記:畫一個人或物,并不是對著人或物畫,而是反復觀察已經記住了,不用看就如在眼前。
畫家石濤就寫生提出了“搜盡奇峰打草稿”,此語現多指對所畫對象作“面面觀”,從各個角度去觀察和感受,概括出它的整體面貌和本質,而后才開始“打草稿”進行寫生。畫家黃賓虹主張,寫生不能“凝滯于物”,而要發揮“我之精神性靈”。“對景作畫, 要懂得'舍’字,追寫狀物,要懂得'取’字,'取舍’不由人,'取、舍’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揮毫。”他提出了山水畫寫生四步 : 一、登山臨水。二、坐望苦不足。三、山水我所有。四、三思而后行。要求畫家接觸自然,對自然作全面細致的觀察體驗,既要與山川交朋友,又要拜山川為師,才能胸懷丘壑,運筆便自如暢達。白石老人說:“胸中富丘壑,腕底有鬼神。”道出寫生之重要。畫家傅抱石認為: “寫生時要深入細致地去觀察,前山后山跑遍,高低視點觀察。還要注意時間、天氣的變化”。畫家石魯談的更具體 :“觀物當面面觀,變動觀,上下觀,遠近觀,四時觀,表里觀,無所不觀,無微不致,必熟能活。觀察生活,洞悉物理,既要冷觀,靜觀,更要熱觀,動觀。要直觀,又要默觀。”畫家只有對物象有深刻全面了解,才能達到“心隨筆運,取象不惑”。李可染認為畫家,“不僅要畫其所見,而且要畫其所知,還要畫其所想”。這種對景寫生方法,就是要概括出能代表對象本質和抒發作者情感的藝術形象,一切為意境服務。
- 華山寫生 -
華山橫空出世,勢拔云霄英姿,給人一種浩然正氣。華山的詩與畫,承載了中國人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和文人書寫心意。歷代畫華山的畫家很多,不同的年代、政治、生活經驗,造就了每個人看華山的角度不同,也造就了筆下各自不同的華山。關于華山圖像,在朱家道村墓室壁畫中存有六扇屏山水畫,此六扇屏山水畫的每一屏都是一幅獨立的山水畫,且山水構圖景致并未相連。其中五屏為開門見山式,高聳突兀的崇山峻嶺占滿畫幅的五分之四,畫面為“高遠”的全景式構圖。而另一幅山水畫為兩岸山巒對出式構圖,一條曲折蜿蜒的河流從山谷中流向遠方,近景山石夾岸,中景溪谷漸次開闊,遠景山石如黛,云水相連,畫面兼有“深遠”和“平遠”之法。有學者觀六扇屏,認為其山體似秦嶺北麓山形,山峰形體很像華山的山峰。
徐華 《玉女仙峰》 50x50cm 2017年
北宋《宣和畫譜》記載:“范寬初學李成(五代山東畫家),既悟,乃嘆曰:'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于是舍其舊習,卜居終南、太華巖隈林麓之間,而覽其云煙慘淡、風月陰霽難狀之景,默與神遇……故天下皆稱寬善與山傳神。”由此可知,北宋畫家范寬當年也經常游歷華山。他的繪畫風格和華山有著一定的關系。現在我們還可以看到作品的,當首推王履,他所提出的“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的美學觀點同時也確立了其在中國繪畫畫史上的地位。
徐華 《目空萬里》 50x50cm 2017年
在王履之后,清代畫家賈鉝創作有《太華全圖》。其所繪圖中山形、祠宇、道路構圖布局準確到位,可見畫家面對華山認知。畫家齊白石,1903年路過華陰縣,登上了萬歲樓,面對華山,看個盡興。一路桃花,長達數十里,風景之美,真是生平所僅見。齊白石遠游寫生,直接構成了其山水畫形象的原型特征,創作了《華山圖》。畫家傅抱石所作《待細把江山圖畫》就是他在華山青柯坪寫生基礎上所作,此畫開啟并奠定了“抱石皴”及其在中國畫壇的地位。畫家石魯60年代去過一次華山,畫了若干速寫,隨后創作了《華山寫生》《華山擦耳崖》《華山下棋》,進入70年代,他創作的《華山雄風》《華山風高》《華山之雄》等作品,石魯將華山風骨與人的精神融鑄為一個整體,有頂天天立地的大丈夫性格。面對華山,石魯認為,華山沒有變,而是看華山的人變了,感覺就不同了,表現方法也會不一樣。過去的人畫華山,成為出世的東西。今人畫華山,覺其雄偉,有永垂宇宙之感,所以他把“華山當成偉人”來畫,這是一種人格,也是一種力量。畫家何海霞最喜畫華山,他先后創作《華山》《華山玉泉院》《華山西峰》《華山下棋亭》、《西岳太華何壯哉》作品,他慢慢的將青綠重彩與水墨大筆寫意技法相結合,創造出了金壁輝煌的華山美景。他認為,畫華山意在畫出她挺拔雄秀、高聳峻險的性格特征,畫出她的率真。
徐華 《流云》 50x50cm 2017年
我曾六次登頂華山,體四時之變,與華山交朋友,曾先后創作了《華山寫生·十二圖冊》《看山還看祖國山·十圖冊》《江山如畫·十圖冊》,同時還創作了《華山峪口》《華頂青松》《云接東峰》《松子落棋盤》《天邊一片云》《華峰云海》等作品。華山在中國文化史上和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華山景色變化中有三大奇觀。一是“華山金元寶”。華山東、西峰呈現出金燦燦的元寶形狀,這種景觀的形成需要具備特定時間、氣候和光照的共同作用而成,所以這種景觀很多年也難得碰到一次。二是“雪中華山”。過去由于自然條件所限,冬日無法攀登華山,所以人們很難身臨其境觀賞雪中華山。如今華山的兩條索道直通北峰、西峰,為觀者提供了條件。三是“華山云海”。觀云海最好的季節在秋冬兩季,華山之形酷似蓮花,每一個花瓣就是一座山峰,山與山之間空曠深遠,云海環繞,似在天間。云霧上下翻騰,有的似從空中慢慢倒下,然后慢慢散開,回籠,再升騰,再翻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華山變化之完美不可想象。華山是在地殼運動抬升過程中形成的巨型白石山體,歷經上億年的雨水侵蝕之后,呈現出了各式各樣的面貌。古代山水畫中的折帶皴、荷葉皴、斧劈皴、亂柴皴,在這里隨處可見。除此之外,筆者在這里看到了兩種山石形態,一種是在華山比較普遍的巨大白石,它們被雨水沖刷的溝槽,如舞動的綢帶,厚重、靈動;一種則是華山西峰,就像一個個從山谷拔地而起的鋼筋直插云霄,從而構筑起“鐵打的江山”。這兩種形態分別命名為“綢帶皴”“鋼筋皴”。由于華山特殊的構造與氣質,成為眾多畫家比擬和描繪的對象。也是中國畫寫生不可多得的“畫譜”。筆者每每到華山,都會被華山的干凈爽朗的氣勢和變化莫測的云海所吸引,因此創作用了近三百余幅華山作品。詩人、美評家翟正文先生看了我的華山作品后先后賦詩寫了自己的感想,如《望太華——國畫家徐華先生西岳華山寫生作品靜賞感記》:“壁立起天門,飛鳥鎖千仞。誰拔勁松匙,去開云煙峰?”《夢西岳——乙未臘月再賞徐華華山國畫作品淺記》:“蒼松別腰間,舉目望高山。素云挽發髻,飛鳥浮遠天。心中多感慨,登峰一聲嘆。天地孕大美,來者何須言?”他說小詩是配我創作的幾幅華山作品的,想寫出華山險峻之態、大丈夫氣象和幻醉的詩意。蒼松就是打開華山的天然鑰匙,高飛的鳥兒是險峻華山的鎖子,高聳入云的石壁就是華山壁立千仞的天門。而拔出那把華山鑰匙的人是誰呢?就是那些勇于攀登藝術山峰的畫家了。在寫生中,我體味古人所倡導的中國畫的“以大觀小”“以小觀大”“仰觀俯察”“由表及里”“以動觀靜”“目識心記”的藝術觀,從外師造化到中得心源,感悟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在華山寫生創作,對于畫者來說,畫華山其實就是畫自己,而不是華山自然狀態下的形貌。面對華山,我們不要把自己的精神放到山上去,而是要把自己的精神放到作品當中來。
徐華 《蒼山蕩清音》 50x50cm 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