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肇鵬
（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
老子由人變?yōu)樯裣桑詈蟪蔀榈澜痰慕讨鳎幸粋€歷史的衍化過程。本文想簡單談?wù)勥@一問題。
老子是活動于春秋末期的人，年輩略長于孔子。《史記·老子傳》說他是“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名耳、字聃、姓李氏。”“厲”古音讀賴，所以厲鄉(xiāng)又作賴鄉(xiāng)或瀨鄉(xiāng)。晉《太康地記》說：“苦縣城東有瀨鄉(xiāng)祠，老子所生地也。”（《史記·老子傳》張守節(jié)《正義》引）所以崔元山把記述老子事跡的書取名《瀨鄉(xiāng)記》。苦縣本屬陳國。楚惠王十一年（前478）楚師滅陳（見《左傳》哀公17年）所以苦縣歸楚，實為歸楚。其地就是現(xiàn)在的河南省鹿邑縣。他的父親（也有說他的母親）姓李，所以叫李耳。李姓本是堯舜時皋陶之后。皋陶為大之官，故其子孫以理為氏。商紂時理氏避難乃改姓李。稍后于老子在戰(zhàn)國初有李理、李克。《說文》：“聃，耳曼也”。就是耳長而大，這是壽者像。古人名字相應(yīng)，所以名耳字聃。李耳高壽，故以“老”稱之。老子就如現(xiàn)在說的老先生。古代對人稱字而不名，所以先秦古藉中都稱老聃，一作老耽。《說文》：“耽，耳大重也。”聃、耽二字音義并可通。老子曾在周作過“守藏室史”。“藏室”說是藏書之所。周徵室就是周王朝的皇家圖書館。“守藏室史”亦稱“徵藏史”。徵是典掌之意，與“守”相同，就是管理圖書的史官。他對古代的歷史典制是比較熟悉的。孔子曾向他問過禮。《呂氏春秋·當(dāng)染篇》說：“孔子學(xué)于老聃。”在《莊子》中屢載孔老問答的話。司馬遷說：“孔子之所嚴事，于周則老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在《孔子世家》及《老子傳》中都載有孔子問禮于老子之事，看來司馬遷對此是深信不疑的。孔子問禮于老子的具體內(nèi)容則載于《禮記·曾子問》中，先后凡四次。從這些不同學(xué)派的諸多記載來看，孔子學(xué)于老子是難于否定的。老子在周作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史官，后來“見周之衰，乃遂去”。（《史記·老子傳》）老子棄官退隱，所以司馬遷說：“老子隱君子也”。據(jù)說老子經(jīng)過函谷關(guān)遇見令尹，關(guān)尹請老子著書講道，老子用極精練的語言寫下五千余言，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諸的《老子》，后來又稱為《道德經(jīng)》。《老子》是一部充滿智慧的哲學(xué)著作，它基本上反映了春秋末老子的思想，當(dāng)然也不排除有少數(shù)個別章句出于老子后學(xué)的增補。那種認為《老子》出于戰(zhàn)國，甚至出于《莊子》之后的說法是不足信的。近年荊門戰(zhàn)國墓中發(fā)掘出一批竹簡，其中有《老子》。這批竹簡尚未公布，有人說是解說《老子》的。不論是《老子》或解說《老子》，都證明《老子》在戰(zhàn)國中期以前早已存在。
《莊子·養(yǎng)生主》說：“老聃死，秦佚吊之”。可見他并不是什么長生不死的神仙。《史記·老子傳》說：“莫如其所終”，是不對的，老子的生平事跡真實可考的，大抵就是這樣的。
老子退隱之后，由于他清靜自正，無為自比，曾享高壽。因之經(jīng)歷戰(zhàn)國到西漢時，大概關(guān)于他的傳說已經(jīng)很多。其是非真?zhèn)我搽y于詳考。所以司馬遷在寫《老子傳》里就用了好些“或曰”“蓋”等疑似之詞，寫的惚恍迷離，最后用了一句“世莫知其然否”，作為結(jié)語，意即這些事情弄不清楚，難于判斷。不過我們?nèi)缒芨鶕?jù)各種史料加以理性分析，也可以辯其然否的。
老萊子非老子，但二人有類似之處：其一，同為楚人；其二，《史記·老子傳》及《莊子·外物篇》載有老萊子與孔子的對話。故《史記·老子傳》《漢書·藝文志》都說老萊子“與孔子同時”。其三，老子、老萊子同為隱者；其四，二人同屬道家；其五，二人同享高壽。有這五點，把兩人混同起來，是很可能的。但是《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孔子之所嚴事，于周則老子，于衛(wèi)遽伯玉，于齊晏嚴仲，于楚老萊子”。明以老子與老萊子為二人。在《漢書·藝文志》道家中明確著錄“《老萊子》十六篇”。雖然不是《老子》五千言。有此二證可見老子與老萊子非一人。
老子與太史儋也非一人。老子與太史儋也有類似之處：其一，老子與太史儋同為周史官；其二，儋、瞻、聃、耽四字古音同義通，都是耳朵長大的意思。因之，史儋與史耽、老聃混淆起來也不足為怪。但是太史瞻在《史記》中凡四見，一見于《周本紀》里記太史儋在周烈王二年（前374）見秦獻公。《秦本記》中載于秦獻公十一年（前374）兩都所記的時間完全符合。從前374年到孔子之卒已經(jīng)106年，孔子如果還在當(dāng)時已178歲，老子長于孔子。要是比孔子大20余歲，那么老子見到秦獻公時當(dāng)已200多歲。但是從現(xiàn)實社會來著，高壽的人達到160余歲已不大可能，至于活200余歲則只能是神話了。因此可以判斷見到秦獻公的太史儋，不是老子。高亨穎太史儋為“老聃之后”（見《老子傳箋證》），是頗有道理的。因為老子本是老人壽考者之稱，原來并不是專有名詞，所以老萊子、太史儋以其高壽，當(dāng)時均可稱老子。這就是司馬遷說的：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作為普通名詞的老子，當(dāng)然可以說：”儋即老子“。后來”老子“成了作《道德經(jīng)》的老聃的專稱，以太史儋即老子當(dāng)然是“非也”。由于同是高壽，再加上詞語上的誤會，所以就把前后一二百年的人混淆起來。
司馬遷講“蓋老子百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修道而養(yǎng)壽也”。說明西漢時已經(jīng)流傳著老子養(yǎng)壽是個活了幾百歲的活神仙。這是神化老子的開端。到了東漢老子已經(jīng)完全被神化了。這主要是由于道教的產(chǎn)生及道教奉老子為教主的緣故。現(xiàn)在列舉幾條加以證明。
一、五斗米道的經(jīng)典《老子想爾注》中說：“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這表明老子是“道”的化身，“一”即是道，其散形則為大氣，凝聚成形就是“太上老君”。成為道教的教主。三國時太極左仙公葛玄撰《老子序訣》更加以發(fā)展，《老子道德經(jīng)序訣》說：
老子體自然而然，生乎太無之先，起于無因，經(jīng)歷天地終始，不可稱載。終于無終，窮乎無窮，極乎無極。……開辟以前，復(fù)下為國師，代代不休。
老子成為道的化身，是先天地生，無始無終，無窮無極的神圣。
二、老子在后漢時既已完全神化，成為尊神、教主，所以漢桓帝于“官中立黃老浮屠之祠”。（《后漢書·襄楷傳》）把黃老與浮屠并列，前者是道教的教主，后者是佛教的教主。這里所謂的“黃老”即指老子而言。因之，桓帝延熹八年（165）命中侍左棺到苦縣祭祀老子。延熹九年（166）桓帝在濯龍宮親祠老子（見《后漢書·桓帝紀》），可見這時老子已經(jīng)成為神圣的教主。
三、老子既是“道”的化身，所以從古至今歷代都降生人間，就并不是奇怪的事。《神仙卷》卷一《老子》傳說：老子“上三皇時為玄中法師下，三皇時為金闕帝君，伏羲時為郁華子，神農(nóng)時為九靈老子，祝融時為廣奉子，黃帝時為廣成子，顓頊時為赤精子，帝嚳時為祿圖子，堯時為務(wù)成子，舜時則尹壽子，夏商時為真行子，殷湯時為錫則子，文王時文邑先生，一云守藏史”。代代都是老子，只是名稱不同而已。敦煌卷子中有《老子變化經(jīng)》《老子化胡經(jīng)》，老子不僅從上古出現(xiàn)，一直變化到漢恒帝永壽二年（156），而且老子到西域化為浮圖，創(chuàng)造了佛教，真是荒誕離奇到極點。
四、老子既是神靈，他的降生也不同于一般的凡人。
河上公《老子道德經(jīng)章句序》：老子“當(dāng)周時李氏女妊之八十一，部左腋而生”。（敦煌本《玄言新紀明老部》引）
葛玄《老子序訣》說：“周時復(fù)托神李母，部左腋而生，生即皓然，號曰老子”。
《列仙傳》說：“老子母扶李樹而生老子。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樹曰：以此為姓”。（《事類賦》卷26引）
葛洪《神仙傳·老子》說：“其母感大流星而有孕，雖受氣天，然見于李家，猶以李為姓”。
這些都說明老子的神異，他的母親感流星而有孕，在母腹中懷了80多年，生下來就會說話，并且是個須發(fā)皓白的老翁，所以稱為老子，這當(dāng)然是活神仙臨民。
五、老子的形貌及其世系。老子是2500多年前的人，歷史上只說他是個壽者，具體的面貌形像，后代人也是無從知道的。但在葛洪《神仙傳·老子傳》里說：
老子黃白色，美眉、廣顙、長耳、大目、疏齒、方口、厚唇，額有三五達理，日角月懸，鼻純骨、雙柱，耳有三漏門。
描繪細致，如見其人，可以作為老子畫像塑像的范本。這不過是葛洪想像中的老子而已。至于老子父母的姓字也編造出來，據(jù)說老子父名乾字元果“為周上御史大夫，娶益壽氏女嬰敷生耳”。（《新唐書·宗室世系表上》）這大概是因為唐朝皇帝姓李，推尊老子為其祖先，而編造出的族譜。古代簡單的歷史傳說就是這樣踵事增華，堆壘層積而成。至于南宋道士謝守灝的《太上老君年譜要略》從天皇開始，老子歷代出現(xiàn)，天皇時號通玄天師，人星時老子降世號盤古先生，一直寫到宋徽宗時。謝守灝編的《混元圣幻》鈔錄三教群書中有關(guān)老子的材料，如據(jù)《樓觀先師傳》說老子于西周成王時西行化胡號古先生，周康王時又回到周朝號郭叔子，為柱下史。周昭王時老子出關(guān)遇關(guān)乃尹于樓觀臺。離奇怪誕，不可究潔，可以編寫成一部老子神話小說。而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研究哲學(xué)史和宗教史的范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