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盦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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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心畬題)
安持精舍印話 客有就余而問曰:君于篆刻歷有歲月矣,于刀法必究之有素,何謂沖刀,何謂澀刀,何謂切刀,何謂留刀,此中微妙,可得聞歟?余曰:否!夫治印之道,要在能合于古而已。章法最要,刀法其次者也。舊傳一十四種刀法之說,
是古人故為高談炫世之語,未足信也。余沉酣夢寐于孤文小石之間者,三十有余年矣。向者,嘗聞諸前輩談藝,與夫涉獵昔賢著作,有合于正則者,輒書而記之間。或參以所得,凡若干則。匪敢示范,聊復自勗(勉)。
關于篆刻,昔人之著書立說者,
亦云夥矣。其間名言固多,然訛舛之處,亦復不鮮。若甘旭夫暘著《印章集說》,謂朱文印上古原無,始于六朝唐宋之間。又言漢印用名,唐宋始用表字。按三代古璽,已有朱文;漢魏子母印,大都朱文。而漢穿帶印一面類皆表字。學者茍一檢陳簠齋《十鐘山房印舉》即可參證。
然甘氏所論篆法、章法、刀法、挪移增減諸理,靡不洞中肯要,非若當時諸人之故為高論者可比,豈明于此而昧于彼耶?爾時,秦漢出土之印未盛,甘氏所見較寡,其說固可諒焉。褚文禮堂德彝嘗語余曰:無論讀書習字,總覺后不如前;
唯獨治印,愈后愈佳。因近代時有古璽出土,后人見識既廣,借鏡益多,藝之猛進,亦當然耳。
治印雖與書法不同,然當得其神氣,則鉅細總無二致。竊謂三代古璽似大篆,六國小璽似晉人小楷,兩漢則官印似魯公,私印似率更,魏晉之間子母印似
東坡,蠻夷印似小歐,宋元圓朱文則虞、褚也。
摹模古璽,其事匪易。蓋三代巨璽之章法,神明獨運,蹊徑多化。察其起止,有倫無理。未許以常法律之也。仿漢鑄印,不在奇崛。當方圓適宜,屈伸維則,增減合法,疏密得神,正使眉目一似恒人,而穆然恬靜,渾然湛凝,無忒無挑,庶幾獨到。
漢人鑿印,或蕭疏數筆,意思橫闊;或筆劃茂密,蒼勁淋漓。官印中有“太醫丞印”,“太醫”兩字,稀密懸殊。學者當以此等處樹基,旁參將軍印,先悟章法,然后鼓刀,
庶幾有筆未到而勢已吞,意方定而神已動之妙。何雪漁曰:“小心落筆,大膽落刀。”(今人多誤為黃小松語)即斯旨也。
宋元圓朱文,創自吾、趙(吾丘衍、趙子昂),其篆法、章法,上與古璽、漢印,下及浙、皖等派相較,當另是一番境界,學之亦最為不易。要之
圓朱文篆法,純宗《說文》,筆劃不尚增減,宜細宜工。細則易弱,致柔軟無力,氣魄毫無;工則易板,猶如剞劂中之宋體書,生硬無韻。必也使布置勻整,雅靜秀潤。人所有不必有,人所無不必無,則一印既成,自然神情軒朗。
摹印一道,初學時固當依傍古人,
以秦漢為宗。倘學成之后,仍以翻閱印譜,刻意臨摹,左拉右扯,從故紙堆中得來,毫無自己面目,斯下乘矣。余意:初學者宜得人之得,然后進而能自得其得,斯得已。
今之談印者,盛稱浙派、皖派,而于徽中諸印人,若程穆倩邃、巴予籍慰祖、汪尹子關、胡長庚唐等,
其名反不如丁敬身、蔣山堂、鄧頑伯、吳讓之之隆。是可異焉。徽派諸家所作,一以漢印為法。以余所見,穆倩、予籍之渾穆,長庚之遒勁,而尹子所作最多。(吳縣吳氏四歐堂藏有尹子寶印齋印譜,都千余方,海內第一本也)
亦最為工穩之數子者。試以其所作并列漢印中,殆可一一亂真。非前之文三橋、何雪漁,后之浙、皖二派諸家,名曰仿漢而實非漢所得比擬也。
鈍丁、完白之作,精美無疵者甚少,而其聲名之盛,一時無兩。余嘗推而考之:清初治印者,大都猶存文、何遺風。
自鈍丁出,一洗其法,獨創一格。完白所作雖異其理,正同推陳出新,風氣一變。于此可知丁、鄧得名所在矣。
更有論者每持“治印必準《說文》”之說,余謂此可專指圓朱文言;茍仿秦、漢,則此說似是而實非矣。夫秦書“八體”,“摹印”居五。
洎乎漢代,更有“繆篆”。曰“摹印”,曰“繆篆”,皆所以施諸印章之文字也。例如《說文》無“亮”字、“斌”字,而漢印中數見不鮮。篆刻時如檢《說文》代替之字,是無異舍正路而不由。鈍丁有詩曰:“《說文》篆刻自分馳,嵬瑣紛論炫所知。解得漢人成印處,當明吾語了非私。”蓋謂此也。
鈍丁又有詩曰:“古印天然歷落工,阿誰雙眼辨真龍。徐宮周愿成書在,議論何殊夢囈中。”蓋有感于“印史”、“印說”之所論貽誤來者,故特舉出以斥之云。近百余年來,印人輩出。
舍丁、鄧外,其著稱者,若蔣山堂仁、奚鐵生岡、黃小松易、陳曼生鴻壽,要皆謹守一派,未能脫去藩籬。洎會稽趙?叔之謙出,集取徽、浙、皖三派而更參以新室鏡銘、六國幣等,上師秦、漢,內辟心源,錯綜變化,莫可端倪,二百年來一人而已。李陽冰有云:“功侔造化,冥受鬼神”,?叔當之,允無愧色。
?叔尋常朱文,每參以完白之法。然其挺拔處,非完白所能到。其后,徐辛轂三庚更仿?叔,變本加厲,遂致轉運緊苦,天趣不流,有效顰之誚。蓋?叔之作,不同于俗而亦宜于俗;不泥乎古而實合乎古,神妙通變,未易企及也。
與?叔同時,尚有揚州吳讓之熙載,所作宛轉剛健,亦自不凡。惟墨守皖派成法,未多變化,故其名終為?叔所掩。然吳昌碩俊卿丈私淑讓之,取精用宏,卒繼?叔以成名者也。
近人作朱文印每喜黏邊,甚有即以近邊一筆作為邊者。
夫黏者,乃古銅印之歷時久遠,其邊損折向內,致成黏邊之狀,非古有此法也。此猶學書者,摹臨碑版,刻劃其剝蝕之形,與字體初不相涉,不足為訓也。
昔于我友陳蒙安齋中獲讀鄭叔問文焯手寫筆記二冊,內有一則述及昌碩丈刻印事,
移錄如下:“往見老鐵刻一石罷,輒持向敗革上著意摩擦,以取古致。或故故琢破之。終乏天趣,亦石一厄。”語雖近貶,其意甚是。叔問系詞人,亦能刻印,研究金石,深得三昧。所作之印,亦饒古趣。其言非淺涉者可比也。(叔問此說,余初未盡信。嗣朱中起先生亦云:然。蓋昌老嘗客中起尊人子涵先生大通榷局。中起侍宦時目擊之。)
同、光以后之印人,余所服膺者,厥為嘉禾胡匊鄰钁、黟縣黃牧甫士陵。匊鄰之印,余最賞其白文,若有意無意,在在現其天趣。茍天假以年,或可與昌老抗手。牧甫早歲亦學讓之,晚年所作佳者,方勁古折,如斬釘截鐵。氣魄神韻于?叔得不似之似。
邇來印人能臻化境者,當推安吉吳昌碩丈及先師鄞縣趙叔孺時棡先生,可謂一時瑜亮。然崇昌老者每不喜叔孺先生之工穩;尊叔孺先生者輒病昌老之破碎。吳、趙之爭,迄今未已。余意:觀二公所作,當先究其源。
昌老之印,乃由讓之上溯漢將軍印,朱文常參陶文,故所作多為雄厚一路。叔孺先生則自?叔上窺漢鑄印,朱文則參以周、秦小璽,旁及幣文、鏡銘,故其成就開整飭一派。取法既異,豈能強同?第二公法度精嚴,卓然自振,不屑屑隨人腳后,則一也。
近代印人,南有李璽齋尹桑、鄧爾疋萬歲、易大廠熹之三君者,淵源所自,簽出牧甫,各有所擅,未可軒輊。璽齋晚年專摹古璽,厥藝甚精。余所心折。在北則陳師曾衡恪、齊白石璜、壽石工璽、陳半丁年。皆學昌老以成名者也。
吳君湖帆,世人僅知為當今名畫家,殊不知其亦善治印。君為吳愙齋先生后人,藏古璽印至富,涉歷既廣,目力不搖,偶為篆刻,章法嫻雅,刀法圓勁。求諸當世,實難多覯(遇見)。能者固無所不能。惜不肯輕為人鼓刀耳。
女子天賦,每不遜于男子。善詩詞書畫者,古今不乏其人。顧(故)獨于篆刻一門寂焉無聞。印人傳中只一韓約素,余不經見。求之當世,亦罕若麟鳳。腕力薄弱耶?性非所習耶?抑有佳者而吾未嘗見之耶?附識于此,用覘(窺)其后。
右乃余三十年前舊作,今復錄之老而彌衰,為傷也。
陳巨來并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