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這是因為天才永遠不會成為多數,真理永遠不會屈從于平庸。在人品和書品的關系問題上,這個結論再次得以證明。在這個問題上,天才和庸才的區別尤其明顯,幾乎是水火不容。
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常常缺乏邏輯推理過程,在連基本的概念還沒有搞清時便開始大發宏論,甚至直接得出結論。比如人品的概念,書品的概念,人品與書品的關系問題等等。
張瑞圖《行書山中問答詩》條幅
《詞源》對人品的定義是:“人的品格。”而對品格的定義則是:“高下的等級。如評論藝術品,分為神品、妙品、能品等類。”依此可知,人品就是人的高下的等級。人的等級可以以官位大小而劃分,也可以人品劃分,更可以以才學高低、相貌美丑來劃分。那么,一般意義的人品指的是什么的高下等級呢?顯然是人的品質格調,也就是道德品質。這也就是說,人品是一個抽象概念,偏向于精神層面,所關注的是人的本質,所以,《現代漢語詞典》稱人品為“人的品質”。
書品沒有官方詞典的統一概念,但可以肯定不是談書法技巧的概念,而是涉及書法本質的東西。因此,書品是指書法的品格或品質,同樣偏向于書法家的精神層面。換言之,書法只論字的外形的美丑,書品則要涉及書法的內在品格的高低,也就是要涉及到人,涉及到人的內心深處,涉及到人的靈魂。
張瑞圖《行書郁郁雙松老詩》條幅
歷史上先后出現過數量頗多的優秀書法家,這其中不乏像張瑞圖這樣人品受到詬病的書法大家。由于他們的存在,造成了長期以來關于人品和書品關系的巨大爭議。爭議的焦點便是人品和書品是否一致,爭論者往往觀點相反而莫衷一是,至今仍是不可調和的一個敏感話題。而問題的癥結則是概念的混亂,進而導致推理失去了邏輯依據。這就是說,正反兩方都把“書法”和“書品”兩個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了。書法是書法,書品是書品。書法是漢字的書寫方法,書寫的好壞與人品的好壞自然不能劃等號;書品是書法的品格或品質,與書法家的人格內涵與道德品質相關,人品與書品自然可以劃等號。
傅山《憑高瞰迥天怡心七言詩帖》
從實際情況來看,書法的好壞與人品關系不大,這一點自古及今,有目共睹。從書法的本質而言,書品便是蘊含在書法作品當中的人品,人品的高低則與書品的高低完全一致。書品重在境界,故書品論高低不論好壞;書法重在技巧,故書法多論好壞而少論高低。而多數人看世界總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根本不去考慮事物的本質或者缺乏思考事物本質的能力,所以,一般的書法欣賞者多停留在形式欣賞的層次。但當書法家達到一定水平,最基本的是技法嫻熟的水平,可以將書法作為抒情達意的工具的時候,書法家的人格、學養等綜合修養便不可避免地表現于他們的書作之中。這可以在任何一位書法家身上得到證明。
張瑞圖《草書舊徑隱雙樹詩》條幅
張瑞圖無疑是名載史冊的書法大師,但其書法所達到的藝術水平則無法與同時代的其他人品高尚的大家們相提并論。同時期的黃道周、倪元璐、傅山以及王鐸被并稱為“晚明五大家”,之所以并稱,就是因為他們都追求個性,都對傳統有較大的突破,書風都比較奇崛。但所為都奇崛也僅僅是形式上都奇崛,內涵則相去甚遠。比如黃道周、倪元璐還有后來的傅山三位,書風除了奇崛,主格調則是正大堂皇、光明磊落,而張瑞圖恰恰缺乏這一點。人的一生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都會留下痕跡、成為歷史,誰也別想瞞,誰也瞞不了。尤其是書法家,你要寫字,要下筆,那就毫不含糊地把你的一切暴露在筆墨之中了,不管你怎么遮掩,怎么遮掩你筆墨中的陰暗面都沒用,這世界上有明眼人在,那是瞞不了的。
張瑞圖的時代,有所謂黨爭,斗爭異常激烈,其中主要是東林黨與其他官僚集團的斗爭,也有東林黨與宦官的斗爭,而以后者最為激烈。這場曠日持久的斗爭持續了五十多年,從表面上看是東林黨人取得了最后的勝利。東林黨被稱作“清流”,其中成員都是人品高尚的氣節之士,可以說,站在東林黨一邊,也就意味著站在了正義的一邊。無論是在明代還是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東林黨都是正義的代名詞。至于后世對東林黨誤國的評價也只是一面之詞,東林士人的精神氣格無疑是讀書人的光輝榜樣。身處這樣一個時代,張瑞圖可以有多種選擇,但他卻選擇了最不應有的選項,最終被列入宦黨而削職為民。問題的嚴重性在于,張瑞圖作為靠十年寒窗考中進士的士子,不但沒有站在同為士子的東林黨一邊與作惡多端的魏忠賢及其黨羽作斗爭,反而依附閹黨,為虎作倀,甚至為西湖魏忠賢生祠書碑,因此官至四品,成為“魏家閣老”成員之一。天日昭昭,在此情況下,如果你還說張瑞圖人品沒有問題,那是你自己的人品就絕對有問題!試問,這樣的人品對張瑞圖的書法能無影響嗎?
張瑞圖《草書今春花開七言詩》條幅
作為張瑞圖的代表書體,其行草書被認為是面貌一新、另辟蹊徑、最具創造性的,實際情況則并非如此。對于張瑞圖行草的來源,一般人以為結體出自鐘繇,理由是結體扁平、注重橫勢;字法則有孫過庭《景福殿賦》《草書千文》的特征。清秦祖永《桐陰論畫》云:“瑞圖書法奇異,鐘王之外,另辟蹊徑。”今人也多以為張瑞圖書法為其獨創。屈指算來,大概只有清人吳德旋看出一些端倪,他在《初月樓論書隨筆》中嘗言:“張果亭(張瑞圖)、王覺斯(王鐸)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豈得以其人而廢之?”“北宋大家之風”,可謂一語破的。如果你見過宋代名臣包拯的行草書,你便會豁然開朗,張瑞圖全然取法的正是威名赫赫的包丞相。其反轉方折的筆法,橫撐剛健的字法,完全是包拯書法的翻版,而無一筆出新。別人搞不清,張瑞圖自己也默不作聲,于是,創新的成果便歸他自己所有了。
倪元路五言詩軸
其次則是張瑞圖書法的境界。張瑞圖傳世書法主要為兩種面貌,一種為小楷,一種為行草。其小楷的確取法鐘繇,點畫厚重,結體寬扁,然尖峰外露則不類,故敦厚平和之氣、古樸自然之美于其筆下便蕩然無存。其行草書則有劍拔弩張、張牙舞爪之態,充斥于筆墨之間的是一種躁動不安的情緒與橫沖直撞、歇斯底里的發泄,顯然,這不是內心平靜的人所能留下的筆墨。所以,梁的分析是到位的,他在其《評書帖》中嘗言:“張瑞圖得執筆法,用力勁健,然一意橫撐,少含蓄靜穆之意,其品不貴。”這種僅僅停留于個人心緒發泄的筆墨,胸中少天下興亡之憂患情懷者,品格自然不高,因其缺乏宏大的格局,也缺乏中正平和的宏大氣勢,境界也自然不會太
黃道周《行草五言詩》條幅
在晚明五大家中,書法風格與張瑞圖最接近的當數黃道周,然其境界格調則相去甚遠。黃道周傳世書法同樣以小楷書與行草書為多,小楷書有鐘繇的古雅,亦有王羲之的清勁,其中亦多方筆,與張瑞圖貌似而神離,所異者清剛之氣也。黃道周行草亦多方筆,然多為方圓并用,折轉交替,與張瑞圖一味硬折不同。這種用筆的差異,使得其行草書剛健而不失婉轉,誠如衛夫人評價王羲之那樣:“洞精筆勢,遒媚逼人。”“遒媚”二字可謂道盡黃道周書法的精神氣質,遒而不媚則是張瑞圖書法的基本特征。
王鐸致行翁手札
其他如傅山的灑脫不羈,倪元璐的內含骨力,境界均在張瑞圖之上。王鐸的筆力雖遠邁諸家,而以其人格猥瑣,終究難免拘謹含斂,境界未必高于張二水。明五家,除傅山以外,都是進士,學問積累都很深厚,但書法境界卻有高下,問題出在哪里?問題出在人品。
王鐸《行書曲江對雨詩》扇面
張瑞圖一生在茍且中偷生,為了榮華富貴甚至依附閹黨,可謂利令智昏,失去了讀書人的底線。當崇禎帝剪除閹黨之時,張瑞圖居然百般辯解,為自己開脫,可謂不明,近于無恥。而黃道周在昌平之時,堅決站在東林黨一邊,不畏權勢,不畏強暴;天下板蕩,清人入侵,黃道周又揮戈上陣,慷慨赴死。相比之下,一個是貪生怕死、恬不知恥的宵小,一個則是無畏的英雄。黃道周被清兵抓捕,臨刑前給家人留下了遺言:“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就義當日,仆人大哭,黃道周說:“吾為正義而死,是為考終,汝何哀?”這種英雄氣概怕是張瑞圖做夢也不能夢見的吧?
傅山草書立軸
五人之中,境界最高者當推傅山。此人雖未成為殺身成仁的烈士,但自有一種不畏犧牲的英雄氣概,成為江山易幟之后未受玷污的少數高潔之士。傅山的書法,正是其民族氣節的完美跡化,其個人魅力的完美展示,其藝術天才的完美表現。在他的身上,再次證明了書品與人品高度統一的普遍真理,而這個真理在張瑞圖、王鐸身上也同樣可以被證明,只不過證明的結果正好與傅山相反而已。
如果說張瑞圖、王鐸之流還有其藝術價值的話,那也僅僅是一種技術價值而已,而真正的藝術絕對不只是技術,還有文化,還有人格,也就是說,書法不只講究書法,更重要的是講究書品,而決定書品高低的則只有一個,這就是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