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詩人普希金有一首詩,叫“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文字很雞湯。但正如會說笑話的人不一定快樂,心理學家就未必沒有心理問題一樣,俄羅斯文壇領袖普希金卻不像他的詩寫的那樣豁達而洞明世事。心愛的人和一個法國貴族“劈了腿”,他很著急,想用一場酣暢淋漓的決斗來解決愛情問題,但畢竟拿筆的玩不過拿槍的,結果技不如人丟了性命。同樣是一代文壇領袖的蘇東坡,就比普希金豁達得多,他像一個參透了人生的世外高人,用中國文人全部的智慧,隱忍而巧妙地同命運抗爭。數十載官場載沉載浮,得意是他人生不長的插曲,而挫折是他人生永恒的主題。遭此生活欺騙,蘇東坡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而在宋朝的凄風冷雨中,頑強地活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傳奇。宋朝是個婉約的時代。那時,以柳永為代表的憂傷的小情歌大行其道,號稱“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宋代推崇的明星也是柳永、秦觀、晏幾道那樣病態的憂郁青年。幸好,猶如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蘇東坡橫空出世,他以氣象恢弘的豪放詞與花嬌柳媚的婉約風一爭雄雌,給溫婉柔弱的宋代詞壇注入了大量雄性激素,從而“一掃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目高歌,而逸懷豪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一個天真的人注定是要頭撞南墻的。在南墻面前,有人幡然醒悟而迷途知返,有人則堅持理想頭破血流而無怨無悔,蘇東坡就是后者。青年時,他懷著“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至君堯舜,此事何難”的萬丈豪情與人生理想,走上政治舞臺。但這個天性豪爽、天真爛漫、眼里全是好人的未來文壇宗師不知道,他走上了一條腥風血雨的不歸路。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蘇東坡,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主,什么都看不慣,跟誰都合不來。新黨執政時,他看不慣改革派狂飆突進的改革,批評王安石的獨斷專行;舊黨卷土重來之時,他不滿司馬光對改革的全面否定。所以新黨舊黨都不買他的賬。蘇東坡在政治上也輝煌過,他一生經歷過仁宗等五任皇帝,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不僅做過吏部尚書等部級高官,甚至還做過英宗的秘書和哲宗的老師。按理說做了貼身秘書和一代帝師,這就是有了尚方寶劍和護身符了,但人生難料。估計在做哲宗老師的時候,天真正直的蘇東坡沒少批評,以他的脾氣,生氣時打過哲宗的屁股也未可知。結果哲宗一上臺,就兇相畢露,把蘇東坡趕到廣東,后來干脆驅逐到鳥不拉屎的天涯海角了事。這件事告訴我們“我最深愛的人,卻是傷我最深”的道理。雖說宋朝是文人的黃金時代,但對于天真的蘇東坡來說,絕對是場噩夢。一個官場小人精心構陷、莫須有的“烏臺詩案”,讓他入獄103天,差一點死在獄中。此后起起伏伏,被流放的越來越遠。公元1101年,暮年的蘇東坡寫下《金山題像》:“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最好的總結,也為自己寫下了人生挽歌。何止是“黃州惠州儋州”,蘇東坡一生多次遭貶, 飄泊不定,杭州、徐州、黃州、惠州、海南、常州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在杭州,他疏浚西湖、修筑蘇堤,并寫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千古名句,為杭州做了最好的形象廣告。在徐州,他率領軍民奮戰七十余日搶修防洪大堤,使徐州黎民免受洪災之害。在惠州,他建設了供水系統,引泉入城,供百姓飲用。在黃州,他不僅寫下了光耀千古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極大豐富了黃州的歷史文化內涵,更為重要的是,他建議官府下令嚴禁溺嬰,并創辦育嬰院,可以說是現代“棄嬰安全島”的創始人。在海南,他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極大地提升了海南水果的市場知名度。各地的“東坡井”、東坡書院、醫所,各地的“蘇堤”、蘇公祠,承載著人們對蘇東坡心懷天下蒼生,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美好懷念。在這些城市百姓的心里,蘇東坡留下的是近乎圣人、福澤綿長的背影。一個心懷“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的知識分子,一個正直、善良、心胸闊達、才不世出的文學大師,為何結局如此殘酷?為什么同樣天真浪漫的李白,能夠懷揣黃金,寄情山水,做個快快樂樂的驢友,而同樣是天真浪漫的蘇東坡,卻是九死一生?這是時代的性格決定的。大唐盛世,社會風氣開放包容,而宋朝的文化始終小心翼翼,大概是因為宋太祖趙匡胤靠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之后,整天想著怎么才能保住位子吧。一個心理陰暗的王朝,是絕對容不下一個狂人的。所以,蘇東坡的悲劇不可避免,歷史讓他無處可逃。狂放不羈是蘇東坡性格的底色。因為狂,他惹人忌恨遭人報復;因為狂,他仗義執言不吐不快,他幽默豁達愛開玩笑。詩人郭功甫路過杭州的時候,拿了一首詩拜訪蘇東坡,自己很得意地朗誦一遍后,問蘇東坡,我這首詩您能打幾分啊?蘇東坡說,我打十分,郭功甫很得意。接下來蘇東坡很不著調地說,讀得聲情并茂打七分,至于詩的水平,打三分,正好是十分。郭功甫天賦異稟,據說是他媽媽夢到李白而懷孕生了他,號稱“太白后身”,蘇軾這樣開玩笑,人家自然不快了。幽默是個好東西,但你最好幽自己一默,是為自嘲,但絕不可幽別人的默,那就是嘲笑別人了。歷史學家劉貢父晚年患病,頭發眉毛脫落,連鼻梁都斷了,十分難看。蘇東坡和劉貢父幾個朋友在酒酣之際,現場改編了大風歌,“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梁”,劉貢父本來眉毛沒了,鼻子塌了,蘇東坡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個是拿人家的身體缺陷開玩笑了。所以說,蘇東坡在這個方面做得很過分。蘇東坡天真毫無機心,和誰都推心置腹,看誰都是好人。他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他對別人誠心以待,別人對他暗地使壞;他贈別人金錯刀,別人背后砍一刀,他對別人放青眼,別人對他翻白眼。但蘇東坡絲毫沒有感到什么不好,繼續對別人好而至死不悔。當年把他搞得很慘的好朋友宰相章惇遭貶,其子寫信試探他一旦掌權后將如何處置他的父親,蘇東坡大度地說,“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減也。但以往者,更說何益?”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是多么寬廣的胸懷。多情未必不豪杰,蘇東坡是一個情感極其豐富、內心柔軟的人。他也曾偎紅倚翠攜妓出游,也曾續弦納妾娶了好幾個老婆,也曾和歌女詩酒相合,留下過香艷的詞章,但沒聽說過有什么緋聞。他對愛情是嚴肅的,從來沒有腳踏兩只船,他只鐘情于自己的妻子,盡管他有過三個妻子。蘇東坡的發妻王弗,二十六歲時突然病逝于汴京,東坡悲痛萬分,在王弗墳前長嘆痛哭:“嗚呼哀哉!余永無所依祜!”以至于十年后,他流著眼淚寫下了這首哀婉凄惻的千古絕唱《江城子·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流成熱淚”,巫啟賢的《寂寞是因為思念誰》,準確地唱出了蘇東坡的心境。蘇軾的繼室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但在王閏之跟隨蘇軾流浪天涯近三十年后,于四十七歲時卒于京師。蘇軾悲痛萬分寫下《祭亡妻同安郡文》: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愧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此文深刻表達了“生死同穴”的決心和哀思。蘇軾的第三位妻子王朝云本是歌女出身,是東坡的鐵桿粉絲,兩人年齡相差27歲,是老夫少妻的典范。東坡視朝云最為知己,為她寫下《浣溪紗.端午》: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鬢,佳人相見一千年。在詞中,東坡愿與朝云天長地久,永諧情好。但朝云福運不長,三十四歲就離蘇軾而去。悲痛至極的蘇軾寫下這樣的對聯:“不合時宜,唯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更思卿。”其情真,其意切,東坡可謂大丈夫。蘇東坡是個參透了生死的人。在沉浮不定的人生面前,他表現出極強的適應力,無論是橫遭貶謫,還是自請外放,都沒有使他忘記初心,依然心懷天下;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他都能“此心安處是吾鄉”,不隨波逐流但能隨遇而安,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漂泊天涯時,他“幾時歸去,做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如閑云野鶴般自得其樂。在黃州,蘇東坡對酒當歌經常爛醉如泥。《臨江仙夜飲東坡》: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第二天,就有謠傳說蘇東坡寫了告別詞,駕著小舟偷渡跑了。太守大驚,急忙派人尋找,而此時蘇東坡正坦然酣睡,鼾聲如雷,人生達觀如此,唯東坡而已。且看他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在命運的起伏面前,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人生的道路上漫步輕吟、自得其樂。“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和“世間無常多少事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佛性有妙古今來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減不增”的禪宗妙悟異曲而同工。縱觀蘇軾的一生,既是面對現實奮力拼爭的一生,也是擺脫名韁利鎖超然物外的一生。他在順境時平靜而不囂張,處逆境中隨遇而安但不消極;如日中天之際不害人,凄風冷雨之時不媚人;居廟堂之高時兼濟天下,處江湖之遠時樂天知命。這是一個在艱難世事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典范。有人說,佛家要求人以出世之身懷入世之心,道家提倡人以入世之身行出世之事,而儒家則以入世之身行入世之事。而蘇東坡完美地將儒道佛三家的思想融會貫通。在六十四年的人生苦旅中,儒家思想給了他金剛怒目猛志常在的百折不撓、積極奮進的力量,佛老哲學給了他身處逆境超然物外自我解脫的胸懷。在命運扼住他的咽喉之時,他沒有像屈原一樣絕望跳江,沒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像陶淵明一樣退隱山林逃避社會,而是“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游哉,聊復爾耳。”大師南先生說,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境界是“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我以為,這就是蘇東坡的最高境界。摘自《欲將沉醉換悲涼——北宋詞人的命運沉浮》文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