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星光 馮樂輝
來源:“安徽史學”微信公眾號
原文刊載于《安徽史學》2022年第3期
黃河為百川之首、四瀆之宗,是華夏文明的搖籃,但同時黃河又是一條多災多難、難于治理的大河。黃河安危關乎沿岸居民的存亡,治河是利國利民的大政。河堤謁者是漢代始設中央派出專司治河的水官,延續至唐末并推動黃河實現長期安流的局面。學術界以往對漢代河堤謁者的研究比較零散,本文擬對河堤謁者的設置背景、職能分工、機構運轉、功能成效等問題進行較為系統的分析論證,進而探討黃河國家治理體制的建立及其作用。
河堤謁者是漢代水官體系的重要一環,故有必要追述水官的由來。相傳上古時期洪水滔天,共工被顓頊任命為水官,采用“壅防百川,墮高堙庳”的方法治水,并為后世效法。后來,舜任命鯀為水官,鯀用壅堵法治水失敗。鯀子禹被舜任命為司空,總結共工及鯀的治水經驗教訓,“因水之性”,采取“高高下下,疏川導滯”的辦法,將河水成功引流并開辟新河道,促進了早期農業的發展及國家的誕生。此后,相傳夏朝的冥任水官以身殉職,后受商人郊祭,事見《國語·魯語》:“冥勤其官而水死……商人……郊冥”。周代由冬官司空掌管水利事務并設置虞衡、川衡以保護自然界的山林川澤:“虞衡,作山澤之材”;“川衡掌巡川澤之禁令,而平其守,以時舍其守,犯禁者執而誅罰之”,說明周代已經建立了專門的水利管理機構。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競逐水利,都設有司空或其他水官,《管子·度地》:“請為置水官,令習水者為吏大夫、大夫佐各一人,率部校長官佐各財足,乃取水左右各一人,使為都匠水工,令之行水道?!?/section>秦漢時期隨著大一統國家的建立,中央和地方均設置有專門的水利機構,水官體系進一步發展。西漢時中央由御史大夫總攬全國水利,并輔之以治粟內史(武帝改名“大司農”)、奉常(景帝改名“太常”)、少府、水衡都尉、內史、主爵中尉等機構;地方都水官由中央各水利機構派出。東漢時中央由司空“掌水土事……浚溝洫、修墳防之事”;同時省并其他水利機構,將治水權直接下放給地方都水官,“到光武帝時則將水利官員改為由郡一級管轄。這一管轄權的變更也許表明水利興修已經無需官府的強制推動,它已為數眾多,成了普遍的實踐,從而有必要將主動權交給地方官們。”出土的簡牘材料中也有渠卒、河渠卒、治渠卒等水官,如肩水金關漢簡載治渠卒“昏時出關·護渠”(73EJT1:144)。值得注意的是,夏代以來設置的水官通常是對水利事務的泛化管理,而漢代則出現了以“河堤謁者”為代表專司治河的水官,開啟了國家對大江大河進行專門管理的先河。西漢自瓠子決口后河患日益突出,調整河官設置以強化管理已成當務之急?!皾h武帝以都水官多,乃置左、右使者以領之。至漢哀帝,省使者官。至東京,凡都水皆罷之,并置河堤謁者。”可見,漢武帝設置的都水使者是河堤謁者的前身?!稌x書·職官志》認為東漢時省去都水官并開始設置河堤謁者,“漢東京省都水,置河堤謁者,魏因之”,《后漢書·五行志、明帝紀》也明確記載了河堤謁者,故后世多沿其說。但是隨著出土文獻的增多,又有學者認為河堤謁者可能在西漢末年就已經設立。如陳直記“西安漢城遺址,曾出土有'河堤謁者’印(吳興沈氏藏)”;清黃錫蕃也曾收錄“左河堤謁者印”,并稱“漢哀帝省都水使者置河堤謁者”;清瞿中溶也收錄該印,并言“然史志皆不言有左右之分”。但是,陳直所提“出土”的“河堤謁者”印并未見于考古發掘報告,黃錫蕃所收集的“左河堤謁者”銅印也只是傳世的古物,印文字體是小篆,也不能明確為哀帝時期。故為審慎起見,應該說河堤謁者可能在西漢末年就已經出現,至東漢光武帝時則明確設立。在先秦秦漢時期,“河”一般為黃河的專稱。“河堤使者”及“河堤謁者”從字意看都是駐守黃河大堤的水官。史載“蓋堤防之作,近起戰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遂致河患不斷。秦統一天下后,“決通川防,夷去險阻”,河患大幅減少。漢代繼續加強對黃河大堤的巡防檢查,但因巡堤官吏與時間不固定,不能及早發現問題,分段管理又造成各自為政、治河力量分散;又因交通落后造成信息溝通渠道不暢,難免貽誤治河的最佳時機,專設河官已是大勢所趨。漢代是水官開始由中央轉向地方管理的轉型期,也是河堤使者及河堤謁者創立與定型的關鍵期?!案鶕h代水利職官性質的不同,將其分為中央、郡國、縣和使職四類”,河堤謁者屬于水官中的使職。崔瑗《河堤謁者箴》稱:“使臣司水,敢告執河”,注曰:“掌河渠之官”。河堤謁者專司治河,是國家對河政強化管理的必然要求,也是漢代水官體系逐步完善的重要標志。漢代專設“河堤謁者”,是黃河國家治理體制形成的第一步,也是關鍵一步。西漢成帝時的河堤使者王延世是史籍所載漢代首位治河專官,治河官員的委任開始逐漸從混亂趨于有序。漢武帝瓠子堵口時,先后委任汲黯、郭昌等文臣武將負責,甚至他還親自指揮。漢成帝任王延世為河堤使者,代表皇帝前往河患前線專門負責治河。《漢書》載“河堤使者王延世使塞”,顏師古注曰:“命其為使而塞河也”。但漢代以后的典籍多稱王延世為“河堤謁者”,《后漢書》李賢注引闞骃《十三州志》:“乃以校尉王延(世)代領河堤謁者,秩千石,或名其官為護都水使者”;《華陽國志》:“征拜河堤謁者,治河”;《水經注》:“成帝之世,河決館陶及東郡金堤,上使河堤謁者王延世塞之”。包括酈道元在內的諸多知名學者均認為王延世任職河堤謁者。南宋洪邁認為河堤使者屬臨時性設置,“河堤使者,因王延世塞決河而見……豈非因事置官,事已即罷乎?”陳直也認為河堤使者、河堤謁者、河堤都尉職掌相同,均為臨時性質,“兩漢治河無專員,臨時最高職官,有河堤使者,及河堤謁者,河堤都尉三種名稱?!鼻弼耐憟@《歷代職官簡釋》也稱“漢代有河堤使者,與都水使者、河堤都尉、河堤謁者,皆同一職掌而因事異名。”其實,“謁者”,是秦代的正式官名,從“河堤使者”向“河堤謁者”的轉換也體現出臨時性官職轉為固定官職。今人編《水運技術詞典》對河堤謁者的歷史進行了描述,“河堤謁者,漢至唐代主管水利與筑堤的官員。西漢末成帝年間始設,官秩千石,或名其為護都水使者,掌管修治水利河渠與筑堤防治水患。至晉武帝時,設都水監,屬員有都水參軍、河堤謁者,是此官降與參軍同屬。延至梁朝,河堤謁者又降屬于參軍之下,已非水利主官,同于一般員吏。唐代后無此官稱。”這大致闡釋了河堤謁者創始并延續至唐末的演變進程,與王景治河后黃河“八百年安流”的時間線大體重合。以上是依據相關史料統計制出漢代“河堤謁者”一覽表(表1)。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漢成帝時所設的“河堤使者”與“河堤謁者”雖官名不同但職責相同,還有西漢后期出現的“以原官兼河堤都尉,或只說原官'領河堤’'護河堤’'行河堤’”等官員,多是臨時所設,不夠規范與正式,但實質上專司治河之責,可理解為朝廷設置“河堤謁者”前的嘗試與過渡,故將其歸于一處進行統計與考察。表1的統計結果及相關史料說明,漢代“河堤謁者”的選任與管理漸趨成熟,具體表現如下:其一,官員籍貫。十人籍貫多在黃河流域,可見河堤謁者多選用黃河沿岸本地人,較為熟悉黃河的水勢水情。如王景“樂浪邯人也。八世祖仲,本瑯邪不其人”,雖出生于邯(今朝鮮平壤西北),但其祖上是不其人,即今山東青島一帶,籍貫也在黃河流域。歷代姓氏著作中也有記載漢代河堤謁者的材料。《萬姓統譜》載“漢相里平”,注“河堤謁者”,“相里”因“逃居相城,因為相里氏”。雖無其籍貫的記載,但依其祖上逃居相城(今安徽省淮北市)看,相里平祖居地毗鄰黃河流域。河堤謁者關并,“字子揚,平陵人,仕莽為長水校尉”,居于黃河中游的關中平原。而首任河堤使者王延世生長于資中(今四川省資陽市),“字長叔,資中人也……漢史案《圖緯》,當有能循禹之功者,在犍柯之資陽,求之正得延世。征拜河堤謁者,治河”,則屬個別情況。其二,官員出身。十人中六人出身儒生,另四人不詳。漢成帝時,許商精通大夏侯之學并精于歷算,著有《五行論歷》和《許商算術》。成帝時,平當因精通《禹貢》被任為騎都尉使領護河堤,“以明經為博士,公卿薦當論議通明,給事中。每有災異,當輒傅經術,言得失……當以經明《禹貢》,使行河,為騎都尉,領河堤?!崩顚ど浦巍渡袝?,尤喜《尚書·洪范》中的災異學說,“治尚書,與張孺、鄭寬中同師。寬中等守師法教授,尋獨好洪范災異,又學天文月令陰陽……尋對屢中,遷黃門侍郎。以尋言且有水災,故拜尋為騎都尉,使護河堤。”陳宣字子興,通曉《魯詩》,被東漢光武帝升為河堤謁者,“剛猛性毅,博學,明魯詩……遷為河堤謁者”。王景是東漢知名的水利專家,從小就學《易經》并喜好天文歷算,治河功績斐然,“景少學《易》,遂廣窺眾書,又好天文術數之事,沉深多伎藝”。兩漢河堤謁者多由明經之士擔任,對國家治理黃河水災不無裨益,正如學者所言,“經學的滲入,雖然沒有能真正改變漢代救災活動的面貌和實質,但確也起到了某些積極作用”。其三,入仕途徑。十人中二人為皇帝征召,一人為公府辟除,二人為官府察舉,另五人不詳。這也是漢代選官制度積極作用的體現,“從歷史事實來看,兩漢統治者通過以察舉為主體的仕進制度,的確選撥過不少有用的人才,大大促進了當時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的發展”。其四,原任職屬與離任去向。十人中四人原任郡守或侍御史等官職,王延世原無任職,另六人不詳;十人中四人離任后升為光祿大夫或刺史,李尋因受誣獲罪貶謫、陳宣因病免職,另四人不詳。河堤謁者任職前基本都有入仕經歷,履職期間已積累了一定的組織和管理經驗。王延世任職前雖無為官經歷,但應有基層水利工作經驗。應劭《漢官儀》載:“又舊河堤謁者,世祖改以三府掾屬為謁者領之,遷超御史中丞、刺史,或為小吏”,可見漢代河堤謁者被提拔屬于普遍現象。黃河國家治理體制的構建是漢代針對河患做出的必然選擇,是為了加強中央對地方的管控,與始于漢武帝時的十三州刺史部、鹽鐵官營等制度有相似之處,都是中央派官員前往地方治理,并逐漸由臨時差遣轉為固定官職的制度。從相關史實來看,漢代構建的以河堤謁者為核心的黃河國家治理體制,通過有效的機構運轉逐漸減輕了河患。其一,河堤謁者設有固定治所并有所屬機構和吏員。史載,酸棗縣可能就是河堤謁者的駐所,“《漢官儀》云舊河堤謁者居之”。廖伯源指出“使河堤謁者似有治所,在陳留郡酸棗縣,為當日河患較多之地。使河堤謁者領護水利事務,應常行河視察,無事時居酸棗,或置治所。使河堤謁者有從事掾屬等屬吏。”漢代酸棗縣(秦置縣,今河南省延津縣)處于黃河下游的重要位置,戰國及漢文帝時期黃河曾多次決口于此,而且距離東郡金堤等地不遠,便于布防,故設為河堤謁者的固定治所。河堤謁者僅靠一人實難維持,史書雖無明確記載其屬員數目,但還是可以從零星史料見其屬員情況?!端涀ⅰ吩谟涊d東漢順帝河堤謁者事跡時提到的“河堤掾匠”,應是專門負責聯絡工匠的部下?!逗鬂h書》記載,“顯宗詔與將作謁者王吳共修作浚儀渠……王吳及諸從事掾屬皆增秩一等”,將作謁者可能也是河堤謁者的副手,從名稱看應負責營建土木,而從事掾屬也應是河堤謁者的屬下。河堤謁者于三國魏初分為五部,“以水功至大,與農事并興,非一人所周故也”。其二,參與治河人員各司其職、分工明確。河堤謁者全權掌管治河事務,“其主要職責為疏浚川谷和治理河決”,并將防與治結合,無事時巡察河堤排除隱患,河決時組織河工堵口。同時還兼祀四瀆,《風俗通義·山澤》載:“河堤謁者掌四瀆,禮祠與五岳同”。“四瀆”是我國古代四條主要的河流,即黃河、長江、淮河、濟水,四瀆之中以黃河為宗,“夫河者水陰,四瀆之長”。河堤謁者還負責河瀆廟的祭祀?!逗鬂h書·郡國志》有“熒陽”,王先謙引惠棟曰:“劉寬碑陰作'熒縣’。有河瀆廟,河堤謁者掌之”,說明東漢時熒陽(今河南省滎陽市)有河瀆廟,河堤謁者在此地主持祭祀儀式。日本學者鶴間和幸也認為“以四瀆為中心的河川祭祀,除前文提及的祠官之屬太常外,亦與少府、河堤謁者相關:太常負責河川祭祀禮儀,少府管理皇室財政的來源之一河川資源,河堤謁者負責河川水利。所以當時的河川祭祀,又和資源及水利的管理聯為一體?!睗h代謁者在宮廷內掌典禮,明禮制,故河堤謁者兼祀祠官之責,是其治水職能的外延。其三,有序的機構運轉。治河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中央與地方各級行政組織的互相配合。治河要牢固確立中央的領導地位,以河堤謁者為核心,指揮、統籌治河大局,強調地方服從中央。東漢明帝時,恢復“西京舊制”,即皇帝親巡檢查河堤,并詔令沿河地方郡、國配置駐守河堤的吏員,事見《后漢書》:“帝親自巡行,詔濱河郡國置河堤員吏,如西京舊制”,“河堤員吏”是朝廷為“河堤謁者”配備的治河體系的重要環節。故有學者指出,“由于一處決堤,鄰近之郡縣皆受其害,河防水利,上下游沿河諸郡縣互相關聯,必須統籌其事,協調指揮附近之地方政府通力合作,故治水常派遣使者主持其事。日久成慣例,至西漢后期,乃有所謂'河堤使者’……東漢且專以謁者為河堤使者,故又稱'河堤謁者’。”自西漢后期設置河堤謁者后,治河事務從臨時安排逐漸轉為常態化管理,治河機構設置在河患發生的現場,即黃河下游堤壩附近,并賦予河堤謁者最大的自主權。河堤謁者上傳下達,直接代表皇帝將中央的指令及時部署到地方。漢代,中央主管水利的最高長官從御史大夫轉為司空(西漢末一度更名“大司空”),也是河堤謁者的上級。而黃河沿岸的都水官作為河堤謁者的下級,都要聽候差遣。同時,地方其他官員也在治河上對河堤謁者給予充分支持與配合。其四,官民一體、精誠團結的抗爭精神。河堤謁者的職責是防治水害,黃河沿岸的地方官員也需積極配合。漢代的郡都尉本是武職,輔佐郡守管理地方軍事,但在河患發生的特定時期黃河沿岸的郡都尉承擔河務的相關職能。居延漢簡中所記貝丘、厝、鄃等沿河縣劃入清河郡的內容以及漢元帝改清河國為郡、貝丘成為清河都尉治所等現象,可見西漢后期治河形勢的變化引起了清河郡都尉河務職能的強化。馮逡任職清河郡都尉時,積極為治河修堤建言獻策,“為都尉時,言河堤方略,在《溝洫志》”。東郡太守王尊在黃河決口后身先士卒,舍身護堤,感召百姓,為吏民所贊頌,“請以身填金堤,因止宿,廬居堤上。吏民數千萬人爭叩頭救止尊,尊終不肯去。”漢成帝時,在馮逡、王尊等地方官員的積極配合下,河堤使者王延世治河才得以成功。東漢末年,也出現了官民積極防治河患的事跡。邊韶所作《河激頌》,詳細記載東漢順帝陽嘉三年使河堤謁者王誨及后任司馬登等水官領導地方官民,齊心協力治河成功的事跡?!端涀ⅰ份d:“門南際河,有故碑云:'惟陽嘉三年二月丁丑,使河堤謁者王誨,疏達河川……請以濱河郡徒,疏山采石壘以為障……其辭云云:使河堤謁者山陽東緡司馬登,字伯志;代東萊曲成王誨,字孟堅;河內太守宋城向豹,字伯尹;丞汝南鄧方,字德山;懷令劉丞,字季意;河堤掾匠等造?!贝宋囊嗍珍浻凇度鬂h文》中。其五,河堤謁者治河有功,受到朝廷嘉獎和百姓稱頌。王延世在東郡成功堵口后,漢成帝贊其“長于計策,功費約省,用力日寡”,并給予厚賞,“以延世為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賜爵關內侯,黃金百斤”;同時參與治河的百姓還獲免半年徭役,“卒治河者為著外繇六月”,顏師古注曰:“以卒治河有勞,雖執役日近,皆得比繇戍六月也”。成帝甚至因此下詔將年號“建始”改元為“河平”,并對全國百姓賜爵,昭顯歡慶之情,“校尉王延世堤塞輒平,其改元為河平。賜天下吏民爵,各有差。”兩年后,王延世又在平原郡治河成功,再獲重賞,“復賜延世黃金百斤。治河卒非受平賈者,為著外繇六月?!睎|晉常璩《華陽國志》甚至贊其“著勛河平”“纂禹之功”。東漢明帝在王景治河成功后,也厚賞王景及其吏員,“王吳及諸從事掾史皆增秩一等。景三遷為侍御史。十五年,從駕東巡狩,至無鹽,帝美其功績,拜河堤謁者,賜車馬縑錢。”王景不僅被時人奉為良吏,而且后人高度評價其治河之功,有“王景治河,千載無恙”的說法。治河有功的河堤謁者也得以名垂青史,如東漢末的王誨、司馬登治河不辭辛苦,碑文載“夫不憚勞謙之勤,夙興厥職,充國惠民,安得湮沒而不章焉”。東漢明帝時河堤謁者王景治河之后,至唐末較長時段內未發生較大規模的河患,有“八百年安流”之說。譚其驤認為,從長時段看,黃河中游農牧業發展引發的土地利用方式的變化“是決定黃河下游安危的關鍵因素”,這已成為學界的主流認識。也有學者認為,黃河長期保持這種相對穩定,是“水土保持、工程防護、支津湖澤分泄多種因素平衡下的結果”。另外,短期的氣候變化也會減少黃河防洪的壓力,東漢“氣候轉而干燥寒冷對于洪水流量大小的直接影響,更是不應忽視的”。不過需要著重指出的是,以河堤謁者為代表的黃河國家治理體制的構建,也對東漢中后期以來河患的減少發揮著重要作用。以河堤謁者為核心構建起的黃河國家治理體制,整體提升了防治黃河洪災的水平。其一是集權制的有效調度。魏特夫斷定古代中央集權的結果是“在中華帝國,要求每一個平民家庭為治水和其他公共事務提供勞動力”,因此他認為“治水經濟和政府指揮的大規模勞動始終有效”。其“治水社會論”雖缺乏說服力,但也反映出我國水利與政治制度間存在某種關聯。中央集權制度為河患治理提供有力的制度保障。以河堤謁者為核心所構建起的黃河國家治理體制,組織架構嚴明,去除了過去中央與地方脫節、組織調度不力所帶來的種種弊端,有利于發揮水官在水利工程組織管理中的領導作用,增進了民眾在民生工程中的參與度與融合感,切實有效地減輕了河患的程度。漢明帝除授命王景治河外,還詔令“濱渠下田,賦與貧人,無令豪右得固其利”,減輕了災民的田賦負擔。黃仁宇也認為黃河“直接或間接地促使中國要采取中央集權式的、農業形態的官僚體系”。黃河大堤的修筑、物資的儲備、工程設施和器具的制作、人員的調配,都需要強有力的組織協調和統一指揮。中央的統籌規劃對于治理黃河這一特大型水利工程顯得尤為重要,也在客觀上促進了中央集權制度的發展。其二是水利技術的改進。治河工程需要專業的水利科技,河堤謁者的設置也推動了水利技術的進步。王延世的“竹籠堵口法”是在秦國李冰父子興修都江堰采用的“籠石法”基礎上改進而來的,“他將都江堰竹籠卵石技術運用于黃河堵口,開創了立堵之先河”,故僅用時月余就在東郡堵口成功。王景治河能成功也與其改進水門技術有關,即“王景治河之水門乃施工于黃河而非汴渠之上。水門是分水口而非堰埭,王景利用水門與堰埭相互配合達成分洪之效?!彼€將固堤法與堰流法結合,修建西起滎陽(今河南滎陽市)東至千乘(今山東高青縣)入??诘那Ю锏谭?,實現汴渠與黃河的分流,黃河下游淤積泥沙大為減少,致河患大幅減輕。當然,漢代黃河國家治理體制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其一,“以經治河”容易導致治河理論的教條化,還會帶來嚴重的財政負擔。漢代儒學備受推崇,“其學極精而有用,以《禹貢》治河,以《洪范》察變,以《春秋》決獄”。《禹貢》是《尚書》中的一篇,主要講述大禹治水的事跡,為后世提供一定的水利經驗和借鑒,但治河不能按圖索驥,還需要治河者在水利工程實踐中積累經驗,靈活應對,采取因時而定的科學方法,否則就會帶來嚴重的財費和人力負擔。如西漢成帝時孫禁稱“吏卒治堤救水,歲三萬人以上”,漢哀帝時賈讓也奏言“今瀕河十郡治堤歲費且萬萬,及其大決,所殘無數……今瀕河堤吏卒郡數千人,伐買薪石之費歲數千萬”。其二,有迷信成分。漢代以來,“天人感應”說盛行,治水也難免帶有封建迷信的色彩。統治者將水災歸咎于國家政事失理,成帝下詔稱“乃者郡國被水災……殆苛暴深刻之吏未息,元元冤失職者眾”。官員反復勸誡國君修德弭災,平當稱“九河今皆寘滅,按經義治水,有決河深川,而無堤防雍塞之文”,李尋、解光也稱“江河滿溢……猶日月變見于朔望,明天道有因而作也”。當時盛行祭祀及巫禱之風,如“尊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尊親執圭璧,使巫策祝。”漢代河堤謁者兼祀四瀆也說明時人對河川的盲目崇拜,甚至漢明帝詔令獻出美玉和牲畜等祭品來祭祀河神,“薦嘉玉絜牲,以禮河神”。學者認為,“修德應災是穩定災后社會秩序的重要方式……是帶有迷信與感性的主觀認識”,雖能使某些國君自責反省,政事中有所收斂與改正,但并非防治河患的最終出路。其三,河道管理不夠完善,對河灘濫墾缺乏約束性的法令。黃河沿岸居民受眼前利益驅使,開墾河灘荒地的農耕活動破壞了河堤周圍的生態環境,為治河埋下隱患?!渡袝び碡暋罚骸吧M良刃Q,是降丘宅土”,大禹治水后,黃河中下游地區的居民從丘陵轉移到平原居住,并利用河灘的肥沃土壤來種田。冀朝鼎認為,漢代“黃土與沖積土的天然肥效的優越性,如果沒有有效的灌溉系統,也是不能充分發揮出來的”,近年考古發現的河南省內黃縣三楊莊農業聚落遺址即是實證?!叭龡钋f遺址的農田是國內首次發現的漢代農田實物遺址”,“這種相對較為低濕的環境、豐富的水資源卻為小麥、大豆、粟等旱地作物提供了必要的水分”。但漢代三楊莊居民的農耕活動會影響到河堤、河床狀況,“由于他們另行修筑新堤以保衛其墾殖成果,新堤岸之間的寬度大大壓縮,導致河床狹窄,行洪能力銳減,必定造成決堤危險升高的問題”,人為增加了河患風險,三楊莊最終被黃河洪水整體淹沒。這正是河道監管不力造成的惡果。漢代統治者專設河堤謁者并形成黃河國家治理體制,說明當時統治者已初具全局化的戰略眼光,將河防事業整合并制度化、常態化。通過河堤謁者,統籌協調中央與地方的力量,黃河治理從河段的分散化治理轉變為整個河防事務的統一處置,實現各種資源的最優化配置,沿河堤防建設從臨時性應災措施轉變為固定的水利工程,河工也從以臨時抽調的軍卒為主轉變為以黃河沿岸的當地百姓為主,有效提高了工程質量和防御災害能力,大大降低了河患風險。正如日本學者藤田勝久所指出:“治水工程的組織化是在前漢末期河堤使者出現后才開始進行的……由中央派遣臨時官員主持施工。工程形態從國家的軍事土木工程向日常工程轉換,到前漢末逐漸形成以河堤謁者為代表的具有統轄性質的黃河河防體制。其契機為伴隨著統一國家的形成,視野也擴展至整個黃河流域,黃河作為一個特殊的自然事物進入人們的認識范疇?!?/section>東漢以后直至唐代,河堤謁者的名稱雖有所變化,但其基本職能一直在延續,為黃河長時期安流提供了重要保障。西晉傅玄上書晉武帝稱:“伏見河堤謁者車誼不知水勢,轉為他職,更選知水者代之……竊見河堤謁者石恢甚精練水事及田事,知其利害,乞中書召恢,委曲問其得失,必有所補益?!笨梢娛煜に?、興利除害是歷代河堤謁者的任職條件。堤毀河決損及農田,皇帝也會直接問責河官,如唐玄宗開元十年,“博、棣等州黃河堤破,漂損田稼……都水使者劉承祖配流雷州”。漢代創設的河堤謁者也為后世設置水官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北宋由都水監統管治河,金代繼承,并設巡河官,“數十年間,或決或塞,遷徙無定。金人設官置屬,以主其事……凡巡河官,皆從都水監廉舉……此備河之恒制也?!敝琳荒?,元順帝任命賈魯為總治河防使,征發十余萬軍民堵塞黃河決口,數月后“水土工畢,諸埽諸堤成。河乃復故道”。金代的巡河官、元代的總治河防使及明清所設的河道總督,連同近現代水利部下設的黃河水利委員會等治河機構,甚至如今長江、淮河、珠江等流域也設有專門的水利委員會,均依稀可見漢代河堤謁者的深遠影響。河堤謁者設置以前,黃河多局部、分段治理,缺乏通盤考慮,而漢代河堤謁者設置后,掀開對黃河整體、全面性治理的新篇章。整理已有資料可見,漢代“河堤謁者”集中來自黃河中下游地區,普遍出身儒生且自基層征辟入仕,任職前廣經歷練,離任后又屢受提拔。漢代統治者重視延攬通經博學的治河人才,構建以治河專官“河堤謁者”為代表的國家治河體制,設立固定治所與吏員,職能明確,分工合理,朝廷獎懲分明,官民一心共抗河患并成效顯著。黃河在王景治河以后實現“八百年安流”,與河堤謁者為核心的漢代黃河國家治理體制的建立密切相關。河堤謁者的設立,反映了漢代水利組織管理能力的提高,既為黃河水患的防治提供了強有力的制度保障,也為后世設置水官提供了經驗。但也應看到,東漢以后,黃河實現長時段安流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而國家治河機制的建立與運轉應是諸多因素之一,應當予以客觀評價。作者王星光,系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教授;馮樂輝,系鄭州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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