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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作者:李斯
作者介紹:李斯,男,1983年生,湖南長沙人。2013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獲歷史學博士學位,主要研究方向為秦漢史,現為湘潭大學歷史系講師。
(原文作者叫李斯啊,太巧了有木有!!!)
因為某動漫劇的熱播,帶動了韓非的一大波討論熱潮,也間接牽扯了嬴政,李斯等一眾歷史人物,這種情況下免不了要出現諸多誤解和謠言,這幾乎成了歷史衍生作品和歷史史實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于是小編又雙叒叕只好翻出這篇文章再次科普……
既然使用了歷史人設,希望劇方與粉絲尊重歷史,分清骨翼。
韓人“間秦”——韓非之死的歷史真相
戰國以降,群雄逐鹿,爭斗不休,這一歷史背景為游說舌辯之士提供了施展才能與抱負的廣闊舞臺。這一類人,大概可視為外交使者,典型者如蘇秦、張儀等,以游說諸侯而取卿相,縱橫捭闔,名顯當時。對此,《孟子·滕文公下》中曾有人感慨道:“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雖然孟子本人并不認同這種觀點,而主張“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但應當指出,像這樣一言合意,立取卿相的行為,其實是當時士人的普遍追求。《韓非子·奸劫弒臣》:“適當世明主之意,則有直任布衣之士,立為卿相之處。”士人類似心態的記載還有不少,無疑都或多或少地具備較為鮮明的時代烙印。
秦始皇完成統一大業之后,在巡游途中刻石記功,其文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六王專倍,貪戾慠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所謂六國“陰通間使”、“內飾詐謀”等語,不僅是歷史真實的反映,也可視為秦人總結統一事業中成敗得失與經驗教訓的歷史記憶。到了戰國后期,由于秦的實力增長迅速,關東六國針對秦的外交活動也日趨頻繁。派往秦國的使者,并非都是單純的外交使節,其目的也并不僅止于完成禮節性的外交任務,有些人甚至帶有極為險惡的政治陰謀。以韓國為例:
而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馀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馀頃,收皆畝一鐘。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史記·河渠書》)
《漢書·溝洫志》記載略同,但鄭國之語多了一句:“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這樣看來,作為水利專家的鄭國,在其專業范圍之外,對天下局勢亦有較為明晰的認識。所謂“為韓延數歲之命”等語,固然可能只是陰謀敗露之后的遁詞,但是否也正好反映出這是韓人的緩兵之計呢?宋人林之奇就認為韓人此謀,只是“偷生茍活”者的拙計,于事無補,適得其反,可謂頗有見地。但他認為韓人在秦修鄭國渠的數年之中只是得過且過,未能有所作為,似乎過于苛求了。以韓國的實力而言,顯然是不可能與秦正面抗衡的。而所謂“齊、楚之君皆庸黯懦愚,故遂蹈其計中而不悟”,則反映出秦人外交活動的卓有成效。
注重實際效用的功利主義精神,是秦文化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是秦統一天下的重要因素之一。
《史記·李斯列傳》也提到鄭國渠事件:“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于是便催生了名垂千古的《諫逐客書》,秦王讀后,深為折服,“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馀年,竟并天下,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用。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后無戰攻之患”。由于使者活動而引起秦國政局巨大動蕩,水工鄭國功不可沒。不妨試想,如果逐客之議得以實行,秦所損失的將不僅是寶貴的人才資源,其富強之道也無從實現,而戰國歷史乃至整個中國歷史的走向恐怕都會發生偏轉,其后的歷史面貌也必將與我們現在所知道的迥然有異。然而,歷史在此并未偏離正確的軌道,其原因當然與秦始皇本人的雄才大略和知人善任有關,至于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還在于秦文化所蘊含的實用主義取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最后是由秦來完成統一大業,確實并非歷史的偶然。
作為韓國上層貴族代表的韓非,也曾出使秦國,其事當在李斯上《諫逐客書》后不久,《史記·秦始皇本紀》:“十年,??大索,逐客。李斯上書說,乃止逐客令。”李斯因說秦王,請先取韓以恐他國,于是使斯下韓。韓王患之,與韓非謀弱秦。可見韓國使者陰謀敗露,反而加速了秦攻韓的步伐。但據《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熱衷權術和志在一統的秦始皇讀到韓非著作后,頗為欣賞,因而產生了將其收為己用的念頭,“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韓非是荀子門下高足,早年曾為國事屢次上書韓王,但均不見用,失意之馀,只得退而著書立說。雖然如此,韓非想要挽救其國于危難之中的志向并未改變,而他也終于在人生的暮年得到韓王任用,作為“弱秦”的使者來到了秦國。那么,他是如何開展其陰謀活動的呢?史稱韓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恐怕不能像一般的舌辯之士那樣取悅君王,但他一到秦國,便向秦王提出伐趙以存韓的建議,今本《韓非子·存韓》即是明證。然而,《韓非子·初見秦》卻有勸秦王攻韓之語,有學者以此為據,加上《韓非子·亡征》中的片言只語,便斷定韓非其實是不忠于韓國,而有事秦之心,但卻被人陷害致死,未免有失偏頗。事實上,《初見秦》篇不太可能全為韓非自作,而《存韓》篇所載勸秦攻趙以存韓是可信的。
顯而易見,韓非使秦與鄭國說秦的意圖并無本質區別,都是韓人借外交活動之名,而行陰謀破壞之實。秦始皇固然欣賞韓非的政治學說,但絕不可能接受其“存韓”的提議。
因為韓是秦之東鄰,秦若想要東進,就必須先滅韓。只要秦致力于天下統一,韓的滅亡就只是時間問題。縱使韓人先以修鄭國渠為名妄圖損耗秦之國力,后又勸秦伐趙以求遺禍他國,這一歷史趨勢都不會因此改變。秦、韓不能并存,正是地緣政治使然,正如《史記·范雎蔡澤列傳》所說:“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秦之有韓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無變則已,天下有變,其為秦患者孰大于韓乎?王不如收韓。”
作為外交使者的韓非,對此形勢似乎始終缺乏足夠清楚的認識,也許其自恃文筆了得,便毫無顧忌地向秦王兜售其包括“弱秦”在內的諸多主張,秦王雖“悅之”,但“未信用”。也許正是看出了韓非終有存韓之念而無事秦之心,李斯、姚賈向秦王進言:“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對此,“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韓非終于因此見殺,客死于秦。
但需要指出的是,韓非其人并非政治斗爭的無辜犧牲品。作為陰謀“弱秦”的韓國使者,其意圖是明顯的,行動是積極的,證據是確鑿的。《韓非子·初入秦》開篇對秦軍事實力大加贊美,所謂“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開地數千里,此其大功也”。但隨后話鋒一轉,卻說什么“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候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盡管《初入秦》篇可能有后人附入的內容,但所謂“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卻很像是韓非在秦所發言論,其目的無疑是離間秦國君臣,進而為韓國從中漁利。
《史記集解》引《戰國策》曰:“秦王封姚賈千戶,以為上卿。韓非短之曰:‘賈,梁監門子,盜于梁,臣于趙而逐。取世監門子梁大盜趙逐臣與同社稷之計,非所以勵群臣也。’王召賈問之,賈答云云,乃誅韓非也。”
由此可見,韓非為了達到阻止姚賈出使四國之目的,可謂極盡造謠中傷之能事,但聰明反被聰明誤,事泄被殺。類似言行,是與其圖謀“弱秦”,進而“存韓”的使命相符合的。關于韓非離間秦國君臣之事,很可能并非僅姚賈一例,只是見諸史籍的甚少而已。如果將之前的鄭國同韓非加以比較,前者坦陳其事,并未因此獲罪,反而繼續被委以重任,名垂史冊。而同樣是陰謀敗露,加上秦王原本頗為欣賞韓非,為何最后還是下定決心將其誅殺?難道不是因為后者對秦國的危害更大嗎?政治斗爭的本質就是極其殘酷的,出于種種原因,人們固然總是會對失敗者寄予較多同情,但歷史終究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司馬遷“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似乎不無惋惜之意,但并未洞明其本質原因。
戰國以降,統一觀念逐漸成為歷史潮流。關東六國為了阻止秦完成統一,利用使者大肆進行陰謀破壞活動,雖然也曾收到一些效果,但終究是螳臂當車。《史記·蘇秦列傳》:“蘇秦兄弟三人,皆游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于權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使者活動之成敗,固然與其自身能力有關,但最終還是由當時具體形勢所決定。《史記·范雎蔡澤列傳》說得很明白:
太史公曰:韓子稱“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然游說諸侯至白首無所遇者,非計策之拙,所為說力少也。及二人羈旅入秦,繼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強弱之勢異也。然士亦有偶合,賢者多如此二子,不得盡意,豈可勝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惡能激乎?
所謂“士亦有偶合”,可能即暗指韓非。作為使者的韓非,確曾為達成使命而積極活動,雖然功敗垂成,也算死得其所。但是,如果否認這一點,而堅持將韓非之死視為“個人利益”之爭所造成的所謂“冤案”,就只能說是無視歷史事實的一種偏見了。
秦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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