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人與實踐者
學術人,海納百川,寧靜致遠,以理解社會;
實踐者,知行合一,悟道至善,為關懷天下!
胡曉映,武漢大學社會學院
呂德文,武漢大學社會學院
中國農村已經步入了未富先老階段,老年人自我養老有人口學基礎和經濟根源。但自養秩序的形成,亦需建立在社會基礎之上。本文從當前農村老年人自養的社會事實出發,探討自養秩序的社會機制。
問題意識
2021年全國第七次普查數據顯示,當前60歲及以上人口數為2.64億,占總人口的18.7%,其中65歲以上老年人1.9億,占13.5%。相較于六普數據可以發現,我國已處于老齡化加速階段,老年人養老問題成為當前社會發展的重要問題。家庭養老是中國老年人最主要的養老方式,但在全面轉型背景下,家庭本身發生劇烈變化,家庭規模小型化、人口流動、現代觀念進入等都成為家庭養老功能弱化的影響因素。據2021年中國統計年鑒,2020年全國一人或夫妻兩人獨居人口比重高達49.5%,比2010年上升15.33%,而這其中有相當部分為農村空巢和獨居老人。一項針對豫、鄂、湘3省的抽樣調查顯示,農村空巢和獨居老人的比例分別為31.60%和12.49%。這顯示,在家庭現代化和少子化的變遷過程中,老年人自我養老的新型養老模式應運而生,并在人口流動、居住分離等背景下越來越具有普遍性。
自我養老模式是對社會轉型的積極適應,但也隱含著家庭養老秩序衰落的問題。學界關于家庭養老危機的研究主要從兩個角度進行討論。第一種是從價值層面進行討論,認為當前的家庭養老困境源自于傳統孝道的衰落。“撫育-贍養”反饋模式,這本質是在生養倫理之上形成的延時性代際互惠模式,子代具有履行贍養責任的義務,這不僅是經濟行為,還是一種道德行為。當前,作為家庭養老制度保證的“孝”的基礎逐漸喪失,養老合約的互利性下降,“無公德的個人”正在興起。反哺的孝文化異化為不給子女添麻煩,并在家庭再生產實踐中形成新的家庭倫理。第二種是從資源角度進行討論。資源供給是決定養老狀況的核心因素。在家庭現代化轉型背景下,家庭發展壓力不斷增大,父代家庭和子代家庭合作形成的三代家庭是當前的主要家庭結構模式,并在內部形成功能性整合。這種為實現家庭再生產目標的策略性整合,提高了對家庭內部成員資源獲取能力的要求,家庭內部經濟收入能力的不均衡轉變了代際間的權力結構。在新的家庭實踐中,父代的人生任務不斷延長、對子代物質投入越來越多,但子代對父代的資源反饋非常有限,家庭內部資源分配秩序被重塑,形成家庭發展與對老年人資源反饋之間的倫理張力。傳統“反饋模式”趨于解體,家庭內部資源的向下流動具有合法性,并形成資源優先向下的配置,擠壓了本應回饋老年人的贍養資源。而社會養老保險制度提供的社會養老支持,更是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子代家庭資源反饋老年人養老的動力。
價值和資源兩個維度,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家庭秩序及老年人養老危機,但也存在不足之處。其一,價值和資源維度都難以獨立解釋家庭養老危機。孝道衰弱僅能解釋家庭養老意愿的弱化;家庭資源的下行亦只能解釋家庭養老能力不足。僅有養老意愿而無養老能力,或有養老能力但無養老意愿,都無法維持老年人的家庭養老。既有研究沒有形成價值和資源的綜合視角,無法充分解釋家庭養老危機。其二,學界對家庭秩序和老年人養老的討論大多建立在三代家庭結構基礎上,但在人口老齡化水平不斷提高、人均壽命延長的現實背景下,“四代家庭”增多,初代老年人被排除在家庭結構和家庭整合之外,成為“結構性剩余”。因此,僅在三代家庭內部分析老年人養老問題,必然無法窺見農村自養秩序的全貌。
整合性溢出:一個解釋框架
本文綜合價值和資源雙重視角,以四代家庭結構為理想型,建立老年人自養秩序的解釋框架。四代家庭結構是以祖-父-子-孫四代組成的家庭結構,中間兩代是家庭生產的主力,具有積累屬性,兩端則屬于家庭撫養和贍養的對象,具有消費屬性。在新三代家庭中,父-子-孫三代形成了積累-消費的結構閉環,父子兩代的資源高度整合,服務于孫代的撫育和教育。如此,家庭內部資源流動呈現“下位優先型”“恩往下流”,初代老年人被排除出家庭整合之外。父-子-孫三代家庭結構的整合與初代老年人養老資源受擠壓是同一過程,這是農村老年人自養秩序形成的深層邏輯。
本文在四代家庭結構的基礎上,試圖建立“整合性溢出”的理論框架,以解釋四代家庭中初代老年人在家庭中被“整合性溢出”的內在機制(見圖1)。在四代家庭中,初代老年人主要指孫代已成婚或生子,從而獨立生活居住的老人;二代老年人主要指初代老年人的子代,目前處于為子代結婚或帶孩階段的老年人;整合性三代結構指新三代家庭,即四代家庭中除初代老年人之外,以家庭擴大再生產為發展目標進行代際合作的家庭。初代老年人的“整合性溢出”包括壓力、整合與溢出3個過程。
壓力:現代化轉型過程中,農村家庭因接受超出家庭承受能力的擴大化發展目標而產生的緊張狀態。在傳統家庭中,子代結婚是父代頤養天年的人生節點,子代家庭發展不再是老年人的責任。隨著現代社會的快速變革,父代的人生任務不斷擴張,需要通過進城買房完成子代婚姻、家庭階層躍升和生活方式變革,承擔子代核心家庭結婚、教育和美好生活等多重家庭成本。對中西部農村家庭來說,城市化成本遠超出其承受能力,沉重的外部推動力量是老年人自養秩序形成的基礎和前提。
整合:為應對城市化的發展壓力,家庭內部集合代際間可利用的所有資源進行緊密的功能性合作。面對外部發展壓力,家庭內部充分發揮了主動性和創造性,以進行家庭資源的靈活配置并形成其內部重組。子代核心家庭的發展壓力通過家庭內部向上傳導,原本作為積累-消費閉環的核心家庭將有較強積累能力的二代老年人整合進小家庭之中,通過資源、倫理和情感的三重整合維持和強化代際合作的動力,使二代老年人成為核心家庭的重要資源支持者,形成整合性的三代家庭結構。
溢出:為應對城市化的發展壓力,無助于家庭資源積累的成員被排除出家庭結構之外。在四代家庭中,初代老年人既缺少資源積累能力,又是家庭資源的潛在消耗者,因而被排除出三代家庭結構之外。二代老年人因家庭資源向下流動,缺乏向上的養老反饋,初代老年人被迫自我養老。他們勞動能力有限,但依托國家政策和村莊社會福利,可以維持底線性養老生活,這也減弱了家庭給予其養老支持的動力,最終導致四代家庭的結構性分隔。在整合、溢出的雙重作用下,農村初代老年人的自養秩序得以形成。
本文資料主要來源于筆者所在調研團隊于2021年9月在湖北、湖南、河南3省9縣開展的“一老一小”專項調查,并輔以前期調研材料積累。豫、鄂、湘3省9縣調查采用問卷調查和田野調查相結合的方式進行,對老年人養老現狀展開全面調查。問卷調查主要運用分層整群隨機抽樣的方法獲得老年人人口社會學的基礎數據,問卷總數5494,有效問卷5485,有效率為99.84%。田野調查則通過實地調查方法,對3省9縣多個村莊中的老人開展個案訪談,獲得老年人生活狀態和養老狀況的質性認識。
初代老年人自養秩序的表現及其特征
農村初代老年人自養現象十分普遍,主要表現為獨立居住、持續勞動和底線生活。他們一般有自我照料能力但缺少強勞動能力。子代家庭對初代老年人養老反饋減少,使老年人僅能維持底線生存,在家庭中處于弱勢地位。農村家庭根據人口城市化、子女教育撫育等家庭發展目標,對勞動力配置進行策略性整合,降低了子代對初代老年人家庭照料責任,形成老年夫妻相互照料或獨居老人自我照料的局面。
自養秩序的表現
由于“結婚即分家”、城鄉居住分離、外出務工等原因,農村獨居老年人現象十分普遍,代際的居住模式在現代化過程中被重構。對湖北、湖南、河南3省9縣5485個老年人的居住安排進行抽樣調查發現,空巢老人的占比為31.60%,獨居老人占比12.49%,與子女或孫輩同住的老年人占55.91%。從數據可以看出,當前老年人獨自居住已經占有相當比例(見表1)。
農業社會中并沒有退休概念,老年人是否退出農業生產取決于其勞動能力和勞動意愿。在多子化時期,父代需要在子代結婚后劃分家庭財產以支持各個子代家庭的發展。子女分家后,老年人土地變少,再加上年齡增大,形成邊養老邊耕種的消遣性勞動模式。在傳統社會中,老人持續勞動是自然而然的過程,與其生命周期相適配。
當前,老年人的持續勞動是對缺少子代支持情況的被動適應,老年人只有持續勞動獲得經濟收入才能維持自身生活。在有些地區,“老人不勞動就是懶”是新生存倫理;此外,老年人也會為自己的勞動尋找合法性,如勞動是鍛煉,有助于身體。在湖南D村,由于年輕勞動力外出務工,村莊留守老人成為種田主力,年齡最大的超80歲。當地老年人認為,“能動還是要動,一直閑著會得病。再說,能做的時候就不干活了,那就是懶,懶是會被人說閑話的”(訪談編號:湖南省20210914-HNDQC)。
當前,城鄉二元結構已經從剝削型制度轉變為保護性制度,這一制度形態有利于保護農村農民利益。農村生活成本低,土地具有社會保障功能,村莊是老年人養老的重要保障。近年來,農村醫療、養老保障等政策措施不斷完善,這也極大改善了農村老年人的生活保障。但由于子代家庭給予的養老支持有限,初代老年人僅能依靠土地和養老金的有限收入維持基本生活。如表2所示,在湖南Q村,初代老年人除去最基本的生活和醫藥開支,收入所剩無幾,其文化消費、社會來往等更高層次需求難以實現。
自養秩序的特征
由于個體勞動能力、市場接受程度等差異,個體在不同年齡階段會形成“積累的異質性”,老年群體內部因年齡差異會產生收入分化。初代老年人養老資源有限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積累的養老資源有限。初代老年人具有很強的“父子一體”觀念,當子代家庭面臨發展難題時,他們會“情不自禁”地將自己辛苦積攢的養老錢拿出來補貼子代家庭,但子代家庭卻未必會增加反饋責任。因此,初代老年人往往難以維持體面的老年生活。二是缺少資源積累的機會。勞動力市場以60歲為年齡節點,形成對老年勞動力的結構性排斥,老年人哪怕身體健康,也很難獲得就業機會。調查顯示,少部分60歲以上的老年人在地方社會中獲得非正規就業機會,而70歲以上的勞動力則完全被市場排斥,即使在縣域經濟發達的湖南C縣也是如此(訪談編號:20210917-CSTFC)。因此,初代老年人無法在非正規就業市場中獲取較高的工資性收入,只能通過農業勞動獲得基本收入,養老資源有限積累,自養階段的生活水平不高。
“撫育-贍養”的反饋模式是基于生養倫理之上形成的延時性代際互惠模式,子代具有贍養老人的責任和義務,這是我國家庭養老得以維持的重要保證。中國家庭作為倫理、結構和功能三位一體的系統,在結構和功能發生變遷后必然產生倫理變遷。自我養老成為家庭結構和功能變遷的必然結果。
當前,農民家庭處于高發展壓力與低積累能力的矛盾中,這對傳統倫理產生了巨大沖擊。初代老年人面對三代家庭的發展壓力,接受自我養老的事實,甚至形成“不該活著為子女添負擔”的想法。這種悲觀的心態并不罕見,尤其表現在老人看病、帶病生存的問題上。“在病床上,錢就是兒子”,生病不僅意味著大筆支出,還有后續的照料成本,甚至有老人因為生病不愿連累子女而自殺。與此同時,傳統村莊規范逐漸解體,養老倫理的公共性弱化,越來越成為家庭私事。在人口流動和快速城鎮化背景下,村莊公共性式微,村莊公共輿論難以再生產并對人們的行動產生規制作用,老人尋求子代反饋的行為難以獲得村莊輿論的實質性支持。在河南R村,初代老年人生活非常艱苦,“老人沒錢的多,生活不好過的多”(訪談編號:河南省20190512-XXDRC)。但老人不敢跟兒子要錢,一方面是不舍得兒子花錢;另一方面跟兒子要會鬧家庭矛盾。老人也不敢跟街坊鄰居說,鬧大了兒子沒面子,老人也沒面子,父子關系鬧僵了,以后養老更沒有指望。因此,街坊鄰居對子女不孝的現象都閉口不談,認為這是私事,外人不好插嘴。
初代老年人一般都有多個子女,從常理來講不會面臨無人照料的問題。但在獨居是老年人主要居住模式的情況下,子女無法對老人提供基本生活照料。照料缺失主要原因是,在高度整合的三代家庭中,子代主要服務于孫代的家庭擴大再生產,無法將家庭資源用于贍養初代老人。
發展型家庭有較高的資源需求,這為中年人和“年輕老人”進入市場提供強動力,二代被深度整合到三代家庭之中。并且,這一家庭勞動力配置結構具有剛性化特征,農民家庭無法騰出足夠的勞動力來解決初代老人的日常照料問題。農村留守老人如遇到摔倒、生病等突發事件,便無法及時應對。而一旦有老人喪偶,獨居老人的生活將更加艱難。在多子女家庭分家之后,各個獨立的子代家庭在小家庭發展邏輯下,都有動力減少對初代老人的養老支持,以最大限度支持三代家庭的發展。
子女不參與初代老人的日常照料,或日常照料極其有限,如只有老人生了重病或臨終的時候才履行照料責任,這在所調研地區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社會事實。河南W村村民普遍認為,村里98%的老人都在家自養,年紀大的首先是老伴照料,其次才是子女輪養(訪談編號:20210922-HYWDC)。由此,農村老年人照料責任實現了內部轉化,即兩個留守老人相互照料,或者獨居老人自我照料。
初代老年人自養秩序的形成
四代家庭圍繞家庭發展目標重組家庭內部結構,造成了兩個后果:一是形成了高度整合的新三代家庭結構,子代家庭再生產目標得以順利完成;二是初代老年人被溢出了家庭發展目標之外,其在家庭資源分配中處于不利位置。初代老年人自養秩序的形成,是新三代家庭內部整合及四代家庭溢出初代老年人共同作用的結果。
“四代家庭”結構重組的外在驅力
以發展為導向的現代性借由市場與人口流動形塑了農村家庭,農村家庭簡單再生產模式已經發生改變,以城市化為導向的家庭擴大再生產模式得以形成。由此,農村家庭勞動力配置、權力結構、資源分配秩序、本體性價值實現方式等發生了全方位變革。當前農村家庭發展面臨三種壓力,一是年輕人結婚與進城買房壓力;二是兒童教育競爭與階層躍升壓力;三是進城農民適應城市中產生活的壓力。
幫子代結婚生子是中國家庭中父代最重要的人生任務,但當前結婚成本不斷推高使農村家庭面臨巨大壓力。子女結婚這一簡單家庭再生產任務,往往附著人口城市化和生活方式中產化等復雜家庭再生產任務。圍繞進城買房和彩禮兩個結婚條件,農村男性的結婚成本被不斷推高。
從“七普”數據來看,截至2020年,我國城鎮化率已經達到63.89%。在中西部農村地區,婚姻是拉動城市化的關鍵因素。調查顯示,中西部縣城一套百平樓房首付加裝修需要近40萬元人民幣,大部分普通農村家庭的積累遠不能實現進城買房。但在進城買房成為結婚的前置條件后,為子女買房也成了父代的剛性責任,男方家庭只能通過分期貸款、借錢等方式購房。彩禮是婚姻負擔的另一個重要來源。近年來,高彩禮現象非常普遍,不同區域對彩禮金額有不同要求,10萬是較為普遍的彩禮金額,但也有地區突破10萬元,如15.8萬、16.8萬。此外,三金、擺酒、親屬走動等花銷都是不小的開支,少則5、6萬,多則近10萬(訪談編號:湖北省20210913-SYBZC;湖南省20210920-CSQSC;河南省20210913-HYXSC)。
城鄉教育不均衡是農民進城買房的另一重要因素。當前,鄉村教育面臨優質生源流失、教學規模不足以及教師流動性大等困境,相對于城市,鄉村教育處于弱勢地位。在湖北S縣,鄉村學校因學生流出而大量關停(訪談編號:湖北省20210912-SYJYJ)。縣內人口最多的HG鎮,總人口近10萬,但僅有2所小學和1所中學。其中,小升初學生流失比例達25%。鄉村教師也因激勵不足、工資待遇不高等原因,面臨“招不來、留不住”的困境。根據當地教育局的部署,鄉村小學以兜底職能為主,每個鄉村分別只留1所幼兒園、小學和中學,用以滿足無法進城的農村家庭孩子讀書,其他生源和師資全部流入城市,進行教育資源的集中化利用。因此,農民家庭必須要進城買房,才能讓孩子接受較好的教育。
家庭教育壓力分布在兒童學習的各階段。第一代農民工進城務工時,市場對勞動力的素質、學歷要求并不高,農民依托自身勞動能力獲得高于農業生產的非農就業收入,農民務工收入主要是服務于農村家庭簡單再生產。但在城市化背景下,第二代農民工的務工收入還要服務于生活方式的城市化。無論是出于適應城市生活的需要,還是實現農村家庭階層躍升,農民家庭都更加注重子女教育。為了孩子的未來,當前兒童成長的各個階段都需要投入家庭資源,兒童衣食住行、擇校、校外培優等,都是不小的負擔。在湖北調查時發現,當前家長為了讓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都采取大量培優的方式,初中以下的孩子以藝術類培訓為主,初高中則以文化類培訓為主。調研中遇到一位9歲小學生,學習繪畫已經6年,同時還學習鋼琴、書法、口才,每年補習支出高達上萬元(訪談編號:湖北省20210916-SYXC)。
進城的農村青年有建構“城市人”身份的強大動力。農民進城是家庭內部資源整合并通過代際接力的方式實現的、帶有“漸進性”特征的城鎮化結果。年輕人的城市生活,往往建立在其農村父母的支持基礎上。進城青年習得城市中產生活方式,也是農村家庭的壓力之一。消費是展現年輕人生活方式變革的重要切口。子代家庭的消費意識不斷增強,形成更關注符號、形象價值等消費偏好。在鄉村社會內面子競爭、自身炫耀等因素激勵下,其生活必需品的范圍逐漸擴大,除了房、車外,定期旅游、名牌服裝和護膚品等都已納入必需品之列。
因為對生活品質、休閑和子代養育上的更高要求,核心家庭僅自身憑借收入難以維持體面、有尊嚴的城市生活,需要依靠家庭合力式積累支撐。在房、車等硬件支持以外,父代不僅要承擔對孫代的照料責任,房貸、車貸及日常生活等開支仍需要父代支持,少則用農業收入,多則需要父代高齡外出打工彌補子代家庭的生活虧空(訪談編號:湖北省20210920-SYWTC;河南省20220213-LYGMC)。
新三代家庭內部的功能性合作
農村家庭擴大再生產的目標圍繞年輕核心家庭展開,家庭發展壓力傳導到父母一端,結婚、教育等成為父代的剛性責任;子代策略性的情感互動,也加強了父代對子代的支持動力。父代作為家庭資源的重要來源,或被動或主動地整合進子代家庭發展之中,最終導致四代家庭對初代老年人養老責任的溢出。
家庭現代化理論認為現代性的進入會沖擊原有家庭結構,使家庭朝規模小型化、獨立化等方向發展,但在“父子一體”、傳宗接代等傳統倫理影響下,中國家庭面對現代化壓力時表現出極強的韌性和能動性,家庭內部圍繞子代家庭的發展形成代際資源整合。中西部地區的農民家庭面臨與結婚、教育等基礎性家庭再生產相關的城市化壓力,進城買房本身構成了沉重的家庭負擔。
在市場化、人口流動等社會大背景下,傳統通婚圈的保護性被打破,在人口性別比失衡的情況下,婚姻匹配具有非均衡性,女性向東部、城市流動的傾向,造成了中西部農村男性的婚姻擠壓現象。為了支持子代結婚,父代在剛性人生任務的責任意識下,需要調動所有家庭資源準備城市房產和高價彩禮。中西部地區面臨的家庭發展是基礎性的、剛性的的壓力。如表3所示,當前農村家庭年收入與婚姻支出、縣城房價并不匹配,農民有限的家庭積累能力難以支撐如此沉重的人生任務。中年父母只能盡自己最大努力、以多種方式將自己“配置”在子代家庭發展過程中,也就無暇顧及初代老年人的養老問題。
即使結婚階段沒有在城市買房,但在教育資源向城市集中、鄉村教育日漸衰落的背景下,農民家庭為了孩子能夠接受優質教育也要進城買房。調研中發現,有些村莊進城買房率高達90%,其中大部分都是為了小孩讀書。“不買房就讀不了書,農村的教育又不行”,湖南X村某村民小組12戶全部在縣城買了房,9戶是為了小孩教育,只有2戶真正有買房條件,其余都只能貸款和借錢,這對缺乏穩定工作的農民家庭而言是不小的負擔,但“為了教育沒辦法啊”(訪談編號:湖南省20210914-HNXTC)。
因此,有了房并不意味著家庭發展目標的完成,還有后續的房貸、孩子的教育和城市中的生活升級,子代核心家庭的發展壓力早已傳導至二代老年人的身上。上文提及的村民小組,12戶人中有10戶老人進城陪讀,其余2戶沒有陪讀老人,是因為一戶子代未婚,還有一戶女性老人已去世。李奶奶已經陪讀了18年,從2003年就開始進城幫著照顧孫子,除了做家務,還在小作坊里打工,老倆口的生活費用都得老人自己賺(訪談編號:湖南省20210914-HNXTC)。
可見,農村二代老年人深刻感受到子代家庭的生活壓力,會盡自己所能將自己的勞動力、資源全部配置到小家庭發展之中,并根據小家庭的需要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們本身沒有獨立的生活空間,更缺少回應初代老年人養老需求的能力和意愿。
子代核心家庭發展壓力在家庭內部轉化為父代剛性化的人生任務,父代的任務鏈條不斷延長,形成了新的家庭倫理,即“交換倫理”。交換倫理將父代對子代的持續支持正當化,并在此基礎上形成新的家庭秩序,以適應農村家庭面臨的現代化風險與挑戰。
農村二代老年人面臨不斷延長的人生任務。在傳統“生養倫理”觀念下,父代只需將子代養大成人,子女結婚是父代卸下家庭責任、享受家庭生活的節點。父子代間既不需要贍養、也不需要撫養的時期可稱之為代際關系的交換期,代際合作和情感互動有利于提高父代的養老質量。當前,代際之間的“交換期”較長,且合作越來越剛性化,出現了交換內容的物質化、指標化和清晰化等特征。父代的人生任務不斷堆疊、完成的條件不斷推高,這不僅耗盡了農村老年人年輕時的資源積累,甚至還會產生負債。即便如此,父代人生任務也無法因為子代結婚而終結,帶孫、支持家庭發展已經成為新的人生任務。
在“交換倫理”模式下,子代是否進行養老回饋不在于父代對其的生養責任,而在于對其婚后的持續經濟支持。中西部老年人家庭積累有限,對子代婚后支持從經濟支持為主轉為以勞動力支持為主。父代必須要盡力勞動和節省以“自我剝削”的方式對子代進行支持,以此作為今后持續養老回饋的依據。湖南C縣一位女性老人說,“自己也沒錢給兒子,心里愧疚,他需要幫就盡力幫”。她每周周日要坐公交到城里兒子家幫著做家務和帶孫子,周五再自己回村里;在共同生活中,她早已沒有所謂的“權威”,而是秉持“只問兩個問題”的“優良品德”,即“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只能像隱形人,生怕給子代添負擔。“少問多干”是他們會做老人的標志(訪談編號:湖南省20210917-CSQSC)。村里有老人因為沒帶過孫子孫女,結果老了沒人管,村民都覺得“不能全怪兒子兒媳,老人沒有盡到責任,得自己先做到位,這樣才能讓兒子沒話說”(訪談編號:湖南省20210720-CSGJSC)。因此,中西部地區父代家庭經常出現“分居”現象,女性老人進城幫子代帶孩子,成為子代核心家庭的無償照料型勞動力;男性老人則在村內務農或打臨時工賺取微薄收入來支持子代家庭。由此,新三代家庭實現了家庭勞動力的最優配置。
中西部地區農村家庭由于家庭資源有限,二代老人與子代通過倫理再造實現內部整合,將人生任務的延長合法化為剛性責任。二代老人由于自身養老資源積累不足,希望獲得子代的養老支持;同時,在倫理責任下,他們只能依附于子代家庭的整合安排。他們本身都需要極力“自我剝削”以維持家庭再生產,沒有足夠資源給予初代老年人養老反饋。在村莊輿論約束性降低的情況下,他們也缺少反饋動力。
家庭內部整合的另一重要維度是情感整合。父代與子代的整合并非僅依靠倫理約束和養老交換,在共同合作過程中仍然需要情感互動以保證家庭內部的和諧。在家庭合作或共同居住中,經濟互動與情感交流本身并非二元對立關系,而是彼此強化。子代為了維持家庭整合需要不斷與父代進行情感構建,實現兩代人的和平相處,并采取策略性的情感互動行為,以完成親密關系的構建。正是溫情脈脈的情感互動,強化了父代的家庭責任,為老年人的自我擠壓和資源的向下傳遞提供了情感基礎。
新三代家庭內的交往帶有明顯的情感建構色彩。對年輕夫妻來說,其工作時間的固定化和家庭高發展壓力,迫使他們必須要依靠父代的經濟支持和勞動力輔助,父代家庭是子代核心家庭的重要資源來源。因此,在日常互動中,子代會通過策略性的情感互動,如過生日發紅包、買衣服、商量大事等與父代進行情感構建,情感性互動成為代際關系的潤滑劑,使家庭內部的整合能夠長期維持。調研中發現,在家庭內部關系處理上,父代和子代達成了共識,比如婆婆“學會了做老人”,媳婦也學會了讓步,在家庭實踐中盡力構建類似女兒的情感性關系,形成家庭內部的情感合作。在河南R村,該村婦女主任的兒媳每周回村都給婆婆帶吃的,逢年過節給她在城里買鞋買衣服,哄她開心;兒媳生產后,婆婆辭去了村里的工作,專心在家帶孫子,孫子大了又回到村里工作。婆婆認為“媳婦不是自己生的,當她是姑娘,人心都是肉長的,她也會開心”,所以,兩個家庭能夠“擰成一股繩”(訪談編號:河南省20210510-XXDRC)。家庭內部的情感互動,使父代對子代的支持具有軟性約束,父代心甘情愿地嵌入到子代家庭發展之中。
“溢出”:初代老年人自養生活的社會基礎
新三代家庭內部的整合動力是初代老年人“溢出”的前提,后者自養可能性是其被“溢出”的基礎。國家社會保障政策和村莊集體土地的福利優勢,使初代老年人缺少子代支持可以生存,村莊熟人社會也為初代老年人提供了重要的情感支持。這反過來極大減弱了新三代家庭對初代老年人的支持動力。
農村初代老年人收入有限,主要依靠養老金和農業收入,這二者共同構成了老人自養的經濟來源。養老保險對代際經濟支持具有明顯的擠出效應。基本養老金極大降低了子女給予初代老年人經濟支持的動力。在湖南Q村,初代老年人的晚年生活并沒因為經濟發展和國家給予基本養老金而生活得更好,他們大部分能過上有吃有喝的生活,也有支付日常吃藥的醫療費用,但對于零食、衣服、社會交往等稍微高一層次的需求,幾乎沒有老年人能夠達到(訪談編號:湖南省20210917-CSQSC)。
初代老年人以村內承包土地為依托,滿足了口糧、蔬菜等日常生活需要,且還可以獲得一定的農業收入。當前,老年人是不可忽視的農業經營主體。在湖南S村,一組33戶家庭中15戶有老人,除去4戶情況特殊(1戶五保戶在敬老院;2戶城市退休職工在城養老;1戶丈夫自殺,妻子在城務工),剩下11戶家庭的老人都在種地,其中7戶屬于初代老年人的范疇(訪談編號:湖南省20210916-CSSTC)。初代老年人參加農業勞動,除了消遣和自我價值實現功能外,還是為生活所迫。他們作為家庭中的“邊緣人”,缺少家庭資源的支持,只能在高齡情況下依靠勞動的方式獲得生存資源。在“老人不勞動就是懶”等語境下,老年人也將自我養老合法化和固定化,為其自我養老提供倫理基礎。
依托熟人社會養老是當前重要的低成本養老方式。在缺少子代情感慰藉的情況下,村莊熟人社會關系是初代老年人情感支持的重要來源。在新三代家庭為家庭發展目標而奔忙,且初代老人普遍空巢或獨居的情況下,四代家庭很容易忽視與對初代老年人的情感支持,家庭在老年人情感慰藉中的作用越來越弱化。調查發現,當前農村老人自殺問題較為嚴重,其中缺少子代情感慰藉是重要因素。在湖北G村某組,全組有老人的22戶家庭中,自殺或自殺未遂的有7戶(訪談編號:20210919-SYGQC)。
鄉村社會是老年人的原生生活環境,初代老年人幾乎沒有外出務工過,對村莊有極強的依戀感和熟悉感,老人能夠從與熟人交往中獲得情感支持。村莊成為老年人日常閑暇的重要場所。通過輸入少量制度和物質資源,便能撬動村莊中的人力和社會資源實現老年人的自組織,獲得較大的養老效益。一些建有幸福院或老年人活動中心的村莊,老年人能一起聊天、打牌,激活了村莊養老功能。
結論與討論
在家庭養老功能逐漸弱化的背景下,老年人自我養老已經成為農村的普遍事實,傳統村莊中老年人“順便養老”機制已經失效。本文提出“整合性溢出”機制,突破既有新三代家庭結構,指的是四代家庭中處于積累-消費閉環中的父-子-孫三代通過資源、倫理、情感進行內部整合,應對擴大化家庭再生產壓力,將理應獲得養老反饋的初代老年人排除出家庭之外,老年人在國家和村莊底線保障下自養的實踐機制。“整合性溢出”機制是農村老年人自養秩序形成的核心機制,并表現在以下三重機制。
第一,代際壓力的單向傳導機制。中西部農村家庭壓力肇始于年輕核心家庭,并在家庭內部通過代際關系向上單向傳遞。在以進城買房和結婚、教育、城市生活為目標的“房”和“人”的雙重城市化背景下,三、四代組成的年輕核心家庭成為消費整體,并將發展壓力傳導到二代老年人身上,加劇老人的生活壓力,他們通過勞動力靈活配置、持續積累、節衣縮食最大限度地支持子代,代際關系逐漸由平衡向剝削演變。初代老年人作為家庭中另一消費者,其需求被家庭自下而上的發展壓力擠壓,無法向下傳遞。代際壓力的單向傳導導致家庭資源分配的單向傳導,家庭資源流動缺少向上反饋空間,初代老年人被動成為自身養老責任的承擔者。代際壓力單向傳導是四代家庭內部資源整合與結構溢出的基礎和前提,它使三代家庭的結構性整合與老年人自養秩序的形成得以可能。
第二,家庭內部的理性整合機制。年輕核心家庭是四代家庭的結構重心,家庭圍繞其需求進行發展和再生產。年輕核心家庭發展無法獨自承擔家庭發展壓力,需要充分調動家庭內部資源,將具有積累能力的二代老年人整合到小家庭發展之中,并通過倫理重構與情感互動強化代際合作;初代老年人既缺乏積累能力,又需占用家庭資源,在國家政策和村莊社會兜底情況下,被排除出家庭整合之外。年輕核心家庭通過對家庭資源的理性選擇,實現資源的向下壟斷,保證了資源積累最大化,老年人養老責任則被內部轉化,只能以自養渡過晚年生活。
第三,整合與溢出的合法化機制。在四代家庭中,雖然二代老年人受到“代際剝削”、初代老年人“被迫”自養,卻未導致四代家庭結構破裂,反而極具活力。原因在于,新的家庭分工和家庭角色,通過傳統倫理和社會規范這兩條路徑實現雙重合法性的重塑,圍繞代際失衡形成新的家庭倫理和社會規范,成為家庭結構再生產的現實依據。中國傳統的父代責任倫理是代際支持無限擴大的合法性基礎。父代對子代的責任擴大表現在內容豐富性、時間延長性和負擔沉重化,但其養老反饋預期卻不斷弱化,這種意識也傳遞到初代老年人身上,將“對上不對下”的資源支持在家庭內部正當化,并受到村莊輿論的保護,“學會做老人”成為村莊對老人的新要求。對二代和初代老年人的角色預期,消解了家庭自下向上的資源反饋性,初代老年人的自養秩序被合法化。
當前,城市化、市場化進程打破了原本的家庭發展路徑,家庭結構也正在重組。在家庭現代化理論中,工業化過程必然伴隨大家庭的衰落、夫妻關系的增強和個體家庭的內縮。但在中國,家庭變遷更為復雜。一方面,市場化過程中個體意識的增強沖擊了傳統家庭觀念,家庭實踐和家庭認同開始走向核心化、個體化。但中國的核心家庭往往有其“形”而欠其“實”,父代嵌入到子代家庭之中,使當代家庭具有“形式核心化”與“功能網絡化”特點。面對復雜的家庭實踐,杜鵬、李永萍等主張深入到農民家庭內部的運作機理,認識農民家庭在面對現代性力量時采取的充滿彈性與韌性的應對策略。康嵐從青年人的角度出發,關注到當前青年人對家庭的認同雖然發生變化但仍未完全脫離于家庭,個體意識的崛起使青年人既有個體利益的要求也需要父代家庭的支持,形成了具有雙重特質的“新家庭主義”。因此,中國家庭的變遷既有個體化、核心化的面向,也有合作性的面向。
由此可見,當前學界對家庭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三代家庭內部,關注農民家庭從傳統到現代變遷中的復雜實踐。一方面,農民家庭有極強的發展動力,為實現目標,農民家庭重新配置了家庭資源和勞動力;另一方面,青年人個體意識的崛起使其更注重核心家庭的發展,家庭結構具有空間分離而功能整合的特征,家庭倫理由傳統“生養-反饋”模式轉變為“支持-反饋”模式,家庭價值被重塑。面對四代家庭結構現實,僅聚焦于三代家庭內部的整合與互動,缺少對被溢出初代老年人的理論凝視。本文將初代老年人納入到家庭分析視野之中,擴展了新三代家庭研究,解釋了農村初代老年人自養秩序的生成機制。
老年人自養并非老年人自己的主動選擇,而是在子代家庭發展壓力下的被動適應。農村已然形成老年人自我養老的社會倫理。當前,“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失效,老年人對自己的生活預期也發生變化。一方面,在土地、養老金、村莊熟人社會等有利于老人自我養老的條件下,子代降低了對老年人養老資源投入;另一方面,初代老年人感受到了家庭發展的壓力,老年人本身也接受子代反饋減弱的事實,通過壓縮自身生活需求降低子代家庭負擔。農村已經形成了新的養老倫理,即只有失去自養能力時才能獲得子代支持,老年人自我養老被正當化與合法化。當前,我國社會保障體系仍不健全,老年人在較長時間內仍然需要依靠自我養老和家庭養老。客觀上,當前老年人自養階段面臨的生活困境還不能為家庭所忽視,在自養階段仍然需要家庭承擔責任,給予經濟和情感支持,讓老人過上較高質量的自養生活。
責任編輯:海納百川
文章來源:《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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