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有一首千古佳作《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在這首詞中,將疊字運用到了極致。清陸鎣《問花樓詞話·疊字》中說:“(這首詞)共十余個疊字,而氣機流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謂詞家疊字之法。”
李清照此詞一出,數百年間,無一詩一詞能在疊字的運用上可與此詞匹敵。
元代的雜劇家、散曲家喬吉倒是寫過一首《天凈沙》:
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這首曲倒是全用疊字,可惜寫得惡俗,難與李清照的佳作相提并論。
直到清朝康熙年間,一位農家出身的才女,名叫賀雙卿,她寫了《鳳凰臺上憶吹簫》,再次將疊字運用到極致,甚至有超越李清照之勢。
鳳凰臺上憶吹簫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鳳凰臺上憶吹簫》一闋,疊至四五十字,而運以變化,不見痕跡。長?善舞,誰謂今人不逮古人?!庇终f:“ 其情哀,其詞苦。用雙字至二十余疊,亦可謂廣大神通矣。易安(李清照)見之,亦當避席?!?/strong>
賀雙卿,康熙五十四年(1715)生于江蘇金壇薛埠丹陽里一個賀姓農家之中,因為是第二個女兒,所以叫她雙卿。雙卿早慧,聽到讀書聲就會笑。雙卿家鄰近私塾,他的舅舅就在私塾里教書,十余歲時,雙卿開始學做女工,她就在私塾邊邊聽先生講書邊做女工,她還將自己的做的女工拿去換詩書回來誦讀。雙卿還練過小楷,點畫端妍,她能在一片桂葉上寫下上百字的《心經》。
可惜,雙卿雖才貌雙全,但這在農民家庭中,是毫無用處的,十八歲時,她嫁給了鄰縣綃山里的一位佃家周大旺。周大旺大字不識,粗俗不堪,生性粗暴,而且嗜賭成性;婆婆楊氏更是刁潑蠻惡,不講情理。
嫁到周家后,雙卿承擔起了家中清掃、煮飯、喂雞、養豬、舂谷之類繁重的勞作,即使是這樣,丈夫和婆婆對她還是毫無憐惜之意,動輒打罵,雙卿在詞中寫道:“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
然而,雙卿讀書識字,也受了傳統婦德思想的影響,丈夫和婆婆對她再不好,她也毫無怨言,逆來順受,還常反思自己,想方設法討好婆婆和丈夫。
周大旺是當地文人張夢覘家的佃農,張夢覘又與許多下層文人有交游,其中就有《西青散記》的作者史震林。雙卿嫁到周家不久,就結識了張夢覘與史震林,張史二人對雙卿很是同情,他們常與雙卿詩詞唱和,只震林還將自己的正在寫的《西青散記》給她看,并說要把她寫進去,雙卿的主要人生經歷與詩詞,都記載在《西青散記》中。
《鳳凰臺上憶吹簫》一詞,是雙卿寫給鄰女韓西的。雙卿嫁到綃山里后,結識了一位鄰居家里的女孩韓西,韓西雖不識字,但她與雙卿性情相投,有空的時候,她會幫雙卿干活,雙卿得了瘧疾的時候,因為沒錢,丈夫和婆婆都不管她,只有朝西常來陪伴她。雙卿則常給講《西青散記》里的故事,還抄《心經》給她,為她祈福。
韓西的陪伴,可以說是雙卿困苦生活中的一點溫暖,但是,韓西嫁人了,終究與雙卿分離?!而P凰臺上憶吹簫》,但是雙卿與韓西分別時所寫。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
這三句寫分別時的情景,天上一片一片的云朵,露出一絲絲的陽光,陽光與云彩變幻,時有時無,明滅不定。三句景中含情,暗示著雙卿離別時恍惚不寧的心境。
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
雙卿本就一生愁苦,再遇好友離去,她極度受傷的心魂,又一次深受打擊,以至于精神恍惚。閃閃搖搖是形容精神恍惚的樣子。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望望,是一望再望。雙卿反復地望著韓西離去的地方,那里只有無盡的山,無窮的水,朝西已經離去,消失在模糊不清的天地之間。從今以后,天天都會像今天一樣酸酸楚楚。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
青遙,指蒼天,天色青而遠。裊裊,柔弱無依的樣子?;▼墒请p卿自指,她《玉京秋·自題種瓜小影》中自比花神下凡。
蒼天呀,你看這小小的雙卿,她在這殘酷的時間柔弱無依,無可奈何,可是,蒼天沒有問答。自此好友韓西離去后,還有誰能看到我內心的痛苦,還有誰憐惜我悲慘的命運?
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素粉,白粉。雙卿家貧,買不起筆墨紙硯,所以她常用針挑白粉,將自己的詩詞寫在蘆葉上。
從今以后,還有誰會高高興興的看著我悄悄地用白粉來寫詩詞,誰還會管我生生世世的痛苦,夜夜朝朝的孤獨。
賀雙卿的這首詞,用了二十多個疊字,但她并不是對李清照的模仿,全詞中的疊字,無一生硬之處,而且這些疊字,形成了一種飲泣嗚咽的聲調,讀起來尤為悲慘動人。單從疊字的使用上來看,說賀雙卿的這首詞超越了李清照的《聲聲慢》,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