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中國神話研究,主要有兩種觀察神話的視角。一是將神話視為遙遠上古時期的原始敘事,并以溯源考據方法來研究。二是挖掘當代民間生活中仍在傳衍的神話,將其描述為古老傳統的延續或遺留。這兩種“向后看”的研究取向,對于神話在當代大眾文化、數字技術以及文化產業影響下出現的挪用和重構現象的關注十分不足。尤其對當代社會而言,媒介技術革命賦予了神話新的生命力和文化使命,諸如數字媒介(digital media)已成為神話傳承的新載體。
自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已有不少民俗學家對新興大眾媒介中的民俗和民間文學展開研究,比如琳達·戴格(Linda Dégh)對早期大眾媒介如廣播、電視中民間文學實踐的研究,確認了那些被認為是過去的、傳統的民間表達文化,在大眾媒介時代非但沒有式微,反而重煥生機。而特雷弗·布蘭克(Trevor Blank)領銜的研究,深度呈現了互聯網時代的民間文化的表演機制。這些研究在“民俗”與“通俗”之間搭建了橋梁,用“大眾(the masses)”的概念區別于以往的“俗民(folk)”概念,從而更好地闡釋現代媒介下的民間文化。
具體到神話研究,探究神話如何在新媒介語境中存續,如何在電子媒介尤其是數字媒介中得以轉化,已成為新的學術熱點。在古希臘、古羅馬神話的當代轉化方面,德國學者雷格爾(Almut-Barbara Renger)著力追蹤了納西索斯(Narcissus)神話進入數字媒介的過程。而在中國神話的當代轉化方面,楊利慧借鑒民俗主義(folklorism)、類民俗(folkloresque)等概念,以當代影視劇、電子游戲等的神話挪用與創編為案例,闡發了電子媒介中“神話主義”的研究方向。神話主義是指:“二十世紀后半葉以來,由于現代文化產業和電子媒介技術的廣泛影響而產生的對神話的挪用和重新建構,神話被從其原本生存的社區日常生活的語境移入新的語境中,為不同的觀眾而展現,并被賦予了新的功能和意義?!痹诖嘶A上,祝鵬程進一步闡釋了新媒體語境中,新式的神話傳承人對經典神話的態度不再那么虔誠,呈現出“祛魅型傳承”的特征。
上述既有研究,基本闡釋清楚了神話敘事的本體在現代傳媒中傳播、生長的基本規律,尤其是開拓了當代新媒體中神話傳承形態的研究。以此為基礎,有必要進一步將研究視野聚焦到新興自媒體上。新興自媒體如社交軟件、短視頻、真人直播等作為一種新型神話載體,是對中國神話傳統的大眾化重構,也在培育一種具有未來屬性的神話表達實踐。
一、新興自媒體重構中國神話的基本形式
如果暫時懸置對“自媒體”(we media)和“新媒體”(new media)概念的知識考古,學術界一般認為新媒體主要指網絡媒體,而自媒體是新媒體發展的新階段。美國學者戴爾·帕斯金(Dale Peskin)在為首倡“we media”概念的研究報告《自媒體:受眾如何塑造新聞和信息的未來》所寫導言中對“自媒體”的界定廣受認可:“自媒體是一個普通民眾經由數字科技與全球知識體系相聯結,提供并分享他們的真實想法以及自身新聞的途徑?!弊悦襟w的傳播者通常具有私人化、普泛化、平民化、自主化的特征。
以此觀之,傳統的神話傳承方式如口傳、圖像、文獻、儀式等,與新興自媒體形式在傳承、傳播機制上有何異同?這一問題首先要描述清楚新興自媒體中神話實踐的具體情形,其次要針對那些典型的、影響力巨大的自媒體開展個案深描。21世紀以來,新興自媒體如個人主頁、朋友圈、短視頻、網絡直播、內容分發類APP等的迭出,真正意義上促進了“全民參與的”神話資源創造性轉化。也正如文化批評家利奧·洛文塔爾(Leo Lowenthal)所描述的那樣,“相對新穎的大眾媒介文化”將過去那些小眾文化轉化為大眾文化。
根據筆者的互聯網田野調查所得,在2020年前后流行于中國人日常生活的自媒體中,微博(MicroBlog)、微信、短視頻、音頻分發、真人直播這五類自媒體,是神話被傳播和重構的典型平臺。這五種自媒體對神話的轉化方式各不相同、也互有交叉:
1.微博是一種分享簡短實時信息的社交網絡平臺,博主通常會以消息、知識分發的形式將神話分享給完全陌生的人。微博的分享通常比較簡短,但可以包含圖、文、影、音四種載體。比如微博用戶“七師兄”的一條微博,內容是:“在中國神話中:女媧煉五色石補天,彩虹即五色石發出的彩光。虹(龍),龍的一種。在北歐神話中,彩虹橋(Bifr?st)連接眾神的領域'亞斯格特’(Asg?rd)和人類居所'中土世界’(Midg?rd),也就是神和人類的交通要塞,透過彩虹橋可以往來……”這就構成了一條神話內容的微博,網友可以發表評論并轉發??偟膩碚f,微博的神話轉化和傳播以靜態為主,更偏重神話的知識性重構。
2.微信是一種以即時通訊為主的社交程序,神話通常在微信附帶的朋友圈、訂閱號、服務號、群聊等功能中被呈現。微信訂閱號是一種典型的自媒體,個人或團體可以通過開通自己的訂閱號來實現自我訊息的定向傳播。比如“三分鐘讀神話”就是由一位癡迷神話的媒體人“席路得”經營的訂閱號,該號每周不定期推出一篇原創文章,內容涉及古希臘、古羅馬、古埃及、印度、波斯、瑪雅、北歐的神話。比如《赫耳墨斯與神秘學者們的偉大男神》這篇推文詳細講述了古希臘神話中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的Hermes的詳細背景知識,以及他在雕塑、文學、繪畫中被運用的情形。
3.短視頻是一種以短片視頻為載體的互聯網內容傳播方式,短視頻通常時長在5分鐘以內,1分鐘左右的更為常見。從2016年開始,諸如一條、抖音、快手、梨視頻等短視頻社交平臺快速發展為中國社會的主流自媒體。短視頻的神話內容必須經過專門制作,但往往制作門檻低。比如抖音用戶“講神話的小志”就是一個專門創作神話短視頻的賬號,其作品如《女媧為什么要創造人類》以動畫形式演述了作者對人類起源神話的理解和重構。
4.網絡直播是主播透過網絡視頻進行多終端實時分享交流的網絡社交方式,網絡直播平臺也是在2016年前后快速發展的自媒體。真人露面的直播是網絡直播中最主要的形式,這些真人主播不少是神話愛好者。盡管專門以講神話為主業的主播極少,但是偶發性、專題性的神話講述卻不乏其例。斗魚、虎牙、抖音、快手等平臺的真人直播已成為數字時代神話講述的重要實踐形式。
5.音頻分發是一種通過在線移動音頻分享平臺進行音頻分發、音頻直播的社交媒體形式。喜馬拉雅、荔枝、一說、酷狗音樂等都屬于比較流行的音頻分發類自媒體。在喜馬拉雅上就有許多神話音頻賬號,比如主播“因為有你所以聲優”的《中國古代神話故事》系列音頻,分為《盤古開天辟地》《女媧造人》《嫦娥奔月》等30集講述了上古創世神話。
上述幾種主要的神話自媒體,涵蓋了從圖片、文字、視頻、音頻、直播、動畫等多種數字媒介形式,全方位展現中國神話在互聯網中的新面目。這些傳播、創編手段迥異于傳統神話演述的媒介形式,讓PC端和移動端成為當代中國神話傳播的主要渠道。如果借用上述戴爾·帕斯金對自媒體的定義,自媒體的神話傳播與轉化實踐可歸納為:一個普通網民經由數字科技與全球知識體系相聯結,提供并分享他們對神話的真實想法、自身的神話見聞以及自己對神話知識的重新創編。
新興自媒體與傳統神話實踐方式完全不同,短視頻、真人直播和音頻分發這三類自媒體,是數字時代神話文類最具代表性的新實踐形式。這三類自媒體中的神話挪用與重新建構,是當代“神話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以往神話研究基本沒有涉獵的領域。從上述總體情形的分析可見,中國豐厚的神話資源在數字文化中被廣泛傳播,并創造性地轉化為更加年輕化的時尚文化。新興自媒體對神話轉化的實踐代表了數字媒介神話文化的新形態,也印證了神話作為根譜性表達文化能夠隨著媒介迭代而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
二、神話內容的大眾化生產:以短視頻為例
隨著數字媒介技術的躍升,越來越多自媒體的神話傳播是直接基于計算機的內容生產。短視頻因其顯著的用戶生成內容(UGC)的特點,在自媒體的發展中引領了一股視頻文化潮流。諸如抖音、快手等短視頻APP所承載的內容五花八門,但凡可以拍攝的場景、事件、動畫都可以成為用戶生成的內容。神話是短視頻內容制作的一大熱門題材,其傳播范圍遠遠超過傳統神話媒介。
以抖音為例,許多專門傳播神話的用戶賬號,擁有龐大的粉絲群體。例如截至2020年3月24日(下文同),“講神話的小志”有109.2萬粉絲、79則神話短視頻;“中國古代神話”有21萬粉絲、93則短視頻;“東方神話”有15.4萬粉絲、141則短視頻。并且,僅就單個短視頻作品而論,其播放量也相當可觀,例如“講神話的小志”創作的《大羿是怎么殺死九個太陽的》獲得60.2萬贊,有9579條評論;《嫦娥奔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獲得59.1萬贊,有1.5萬條評論。這些專門制作神話內容的用戶,其帶來的神話傳播量級,遠非傳統媒介可比。
還有些短視頻用戶雖然不專門制作神話內容,但僅僅是偶爾制作的神話短視頻,其傳播效應也非常可觀。比如“逅山釗”創作的油彩畫作短視頻《朱雀被認為能接引死者靈魂上升于天》獲得163.5萬贊,轉發1.8萬次。這類偶然創作的神話類短視頻之所以播放量如此巨大,與其神話題材有密切關系。上述案例抖音用戶制作的其他非神話短視頻,點贊數、評論數、轉發數三個指標大都不如“朱雀”這個神話作品那么高。
這些神話類短視頻,有的是以動畫形式呈現神話創編,有的是真人講述神話,還有的是神話場景的拍攝。受眾可以隨時將神話短視頻轉發到微信朋友圈、微博或者其他社交媒體;也可以發表留言評論;也可以就評論進行點贊或二次留言。在短時間內,神話內容可以實現多層級的挪用與創編,這樣的神話傳播、轉化模式是網狀的復雜傳播,真正形成了大眾化的神話重構實踐。
由于神話短視頻經過剪輯技術處理后變得非常直觀,神話敘事被精簡為母題式的短敘事,能夠在極短時間里抓住受眾,因而可稱之為是神話內容的微單元。微小、簡短、直觀、全觀是神話短視頻的典型特征,這是一種典型的轉換語境之后的神話呈現方式。看似同樣是在講述“嫦娥奔月”“女媧補天”這些經典母題,但是視頻的制作完全基于數字化技術手段;審美體現的是當代人的選擇性復古;表達效果加入了聲音特效和動畫特效;敘事價值體現的是個性化的理解和個人化的風格。
根據抖音母公司字節跳動和武漢大學編寫的《抖擻傳統:短視頻與傳統文化研究報告》所言,短視頻對傳統文化的轉化機制主要體現為四方面:(1)突出傳統元素在現代空間環境和社會場合中的運用,實現傳統元素的“場景化”和“生活化”;(2)通過對傳統文化的個性化解讀和表達,呈現對現代生活的新態度;(3)通過專業且趣味性的表達,讓傳統文化傳承人成為文化達人,培養興趣群體;(4)通過復活傳統,強調傳統文化精神,引起情感共鳴。這四個方面如果具體到神話資源的傳播與轉化上,基本就體現為神話主義的挪用與創編法則。
短視頻中的神話素材,并不像嚴謹圖書那樣講究文獻來源和辨析,而是多元的。任何有關某一神話的觀點、敘述、圖文都可以用作制作短視頻的素材,制作者可以發揮想象力進行創編。也許神話短視頻的敘事常常與某些古籍相左、甚至是全新的創編,但這正是民間文學流布、傳承的本來特質。并且,神話短視頻培養的數字媒介神話愛好群體,對當代神話的傳承與存續至關重要。
神話短視頻雖然不是面對面的交流,但它集中了聽覺、視覺、情感甚至觸覺等多種體驗,對移動端受眾而言是一種觸手可及的神話體驗。短視頻在分秒之間便高效地完成了神話的傳播,雖然有“碎片化”的弊端,但不可否認這些神話短視頻創造了神話傳播與重構的新模式,吸引了海量的神話受眾。有些成系列的神話短視頻,不僅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碎片化的局限,更有助于培育相對固定神話愛好者圈子。
神話短視頻顛覆了以往神話存續的形式,甚至比傳統意義上那些具有信仰屬性的神話實踐更有大眾文化影響力。短視頻對中國神話資源轉化的廣泛實踐,昭示著數字時代文化尋根和文化重構的巨大社會需求。神話在靈驗層面被“祛魅”的同時,也在數字技術中被“復魅”為大眾化的新神話文化。
三、自媒體中神話內容生產者的異質性
自媒體中神話內容的生產者主要是互聯網用戶和主播。截至2020年12月,中國網民規模達9.89億,其中手機網民規模達9.86億。這樣龐大的網民基數使得自媒體內容生產者規模巨大、類型多樣,且受眾規模也十分龐大。
多數自媒體用戶主要是在后臺制作圖文和視頻,這里的“用戶”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團隊。而從事網絡直播的主播則要在前臺出鏡,需要在直播中即興演述。和短視頻相比,真人直播雖然也是基于影像攝錄技術,但是其即時性、時長都迥異于短視頻。真人直播可以長達數十小時,并且主播和觀眾的互動是即時的。這種即時性又不同于現實中的面對面交流,因為觀眾和主播的交流主要靠文字留言,有一定延時性。當然個別觀眾也可以和主播視頻連線。總體上,真人直播的交流方式既可以是文字、點贊,也可以是語音連線、視頻連線,還可以是禮物打賞和帶貨消費,甚至可以發展為線下社交。
相對于短視頻、微信、微博等自媒體,真人直播的口頭交流模式是民俗學意義上典型的表演(performance),特別是真人主播要承擔向觀眾展示自己交流技巧的責任,觀眾對主播的評價和打賞很大程度上亦基于這種表演責任。真人直播有賴于表演者的出鏡,闡釋這類神話內容的制作特征可采納琳達·戴格所闡釋的“以表演者為中心”(performer-centered approach)的方法。
根據筆者在線田野調查,目前專門從事神話內容制作的網絡主播很少。但是有許多主播尤其是主打傳統文化的主播,在直播過程中常會涉及到講述神話。還有的主播會參與神話儀式現場,比如快手、斗魚上的貴州苗族鼓藏節、云南景頗族目瑙縱歌的直播。
筆者關注了一位抖音用戶“菩提西游”,他熱衷于制作神話短視頻,且以上古神話、封神榜故事為背景的居多,有28.2萬粉絲。由于其短視頻制作精良,起初我以為這個賬號是一個短視頻團隊在運營。但直到看到“菩提西游”的真人直播時,我才發現他居然是一位30歲的男性農民工。2020年2月11日,在他的直播間里,我對他進行了線上的訪談:
我:視頻是你自己做的?
主播:是的,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我:做的挺好的。
主播:是嗎,這個挺費時間的,做一個要好久。
粉絲甲:你這個女聲配音也是自己做的?
主播:配音軟件可以選,男聲女聲都有。都要弄,配音、動畫等等。
我:你本來做什么工作的?
主播:我老家是四川涼山會東縣的,現在在新疆打工,一個棉花廠。
我:你喜歡神話嗎?
主播:喜歡,神話故事這些都喜歡。
粉絲乙:你怎么會想到做西游的視頻?
主播:還是有興趣。以前都會買一些書來看。有人私信罵我,說我亂說。其實我做一個都要找好多資料。我要是說的很離譜,咋會這么多粉絲。
我:平時工作還有時間做嗎?
主播:忙的時候做的少。最近不是受傷了嘛,閑下來,一個人挺無聊的。就想著開直播聊聊天,還能有個人PK一下。
從直播間看得出,他的受教育程度并不高,生活也不寬裕,并且手指還受了工傷。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已經制作了近200個短視頻,點贊量多的可達16萬。他在直播間里也會談及神話內容,看得出他確實對上古神話有一定知識儲量。像他這樣的兼作短視頻、直播的自媒體用戶還很多。由此可見,自媒體真正做到了“任何人”都能成為神話的創編、傳播和表演者。
就“表演者”的視角而言,真人短視頻與真人直播有很大不同。真人短視頻的“內容表演者”和“內容制作(傳播)者”往往是不同的人。以抖音為例,用戶“族印部落少數民族文化工作室”發布的《布朗族祭茶祖儀式》圍繞布朗族的茶祖神話來敘述,此時發布者與神話儀式表演者是兩個主體,儀式表演者不能直接看到觀眾的評價,短視頻作者反而是交流的主體。由此可見,短視頻的“表演者”至少應區分為“內容表演者”和“用戶表演者”兩類。也就是說網絡直播的內容表演者需要由用戶表演者來拍攝和制作,而這兩類表演者可以是同一個人,也可以是不同的人。神話內容在網絡直播中的表演就變得與“面對面講述”非常不同。
當然,理解自媒體中神話實踐的“表演者”不能簡單化。有的自媒體用戶同時在短視頻、直播、音頻平臺上進行內容創作和發布,這種情況下,神話的表演者就變得非常復雜,呈現出多聲部的交響特征。神話在自媒體中的多元呈現,已經打破了傳統文類界限,走向數字化的全民創編。
自媒體所創造的新型神話傳播模式,讓那些與當代生活距離甚遠的神話敘事重獲生機,在數字媒介中被重鑄為當代社會的公共文化。雖然自媒體的知識、訊息體量巨大,涵蓋的領域極廣,神話只是其中的很小一個部分。但即便如此,自媒體的神話實踐也已經完全顛覆了以往的神話傳承模式,進入到海量、快速、精準傳播的時代。
四、單向度的自媒體形式:將神話訴諸音聲
前述的微博、微信、短視頻、直播等自媒體,都是以多媒體綜合傳播為基本特征的。但有的自媒體并不追求這種綜合,反而追求單向度的媒介效果,最典型的就是音頻分發電臺。音頻內容分發類自媒體以音頻為中心,可以是電臺直播,也可以是音頻錄播。目前中國影響力較大的音頻分發自媒體主要有喜馬拉雅FM、荔枝、樊登讀書會等。
音頻分發是訴諸音聲的交流實踐,與面對面的口頭演述相比,音頻分發是非即時、可訂閱、可重復收聽的。當然,許多用戶是跨界的,表演者并不局限于某一種自媒體平臺,可以同時在短視頻、直播、音頻平臺傳播神話,呈現出融媒特征。比如抖音用戶“講神話的小志”也同時在喜馬拉雅上制作神話音頻。
在音頻分發自媒體中,神話內容的制作者和受眾也很龐大。比如在喜馬拉雅就有許多專門制作神話內容的賬號,例如“寵壞你的耳朵”制作的《遠古折光|孩子必聽的中國神話》有7.7萬人訂閱,累計播放3097.3萬次;“草堂奇談”制作的《山海經新說》有5萬人訂閱,累計播放699.3萬次;“鏡像檔案室”制作的《異獸密碼:解密上古山海經》有13萬人訂閱,累計播放1079.7萬次。除了中國神話,也有專門講外國神話的,比如“高翔夜讀”制作的《古希臘神話故事》有8.5萬人訂閱,累計播放779.3萬次。[該組數據截取時間:2020年7月2日]這樣的傳播量級甚至比神話短視頻還高,足見當代中國人的數字生活中,解放視覺、訴諸聽覺的敘事需求非常大。
這些音頻聽書類型的神話內容,大多是依據現有的神話出版物進行再創作。有的基本忠實于傳統神話敘事情節,有的進行了兒童化改編,還有的則是戲說和新創作。神話音頻相比短視頻和直播,解放了雙眼和雙手,聽眾可以在鍛煉、乘車、家政、休閑、睡前等場景下收聽神話??傮w上看,神話音頻的分發內容也體現了神話主義的特征,是一種在數字技術條件下對聽覺類神話資源的挪用與重構。以下試舉兩例來加以說明。
喜馬拉雅電臺主播“愛講神話的小志”,有4.4萬粉絲。他的音頻平臺有專輯《一方山海·山海經里的那些事》,累計有305.6萬人次收聽。該專輯的海報介紹說:“抖音、頭條百萬粉絲up主,……百萬年輕人都在聽的神話故事講述者。……七年里,小志團隊閱讀上千篇文獻,全國各地采風,重編神話體系?!边@是一個典型的多平臺自媒體神話團隊,他們專注于重述上古神話。他們的音頻作品標題諸如《西王母的女神養成記》《共工網購治水神器》等,反映出其講述神話的語言風格是互聯網化的,聽眾群體也主要針對不熟悉古代神話的年輕人。他們的神話音頻雖然基本遵循傳統神話母題的組合,但在表述語言上更多采用流行語和網絡語言。
另一個例子是網易云和喜馬拉雅的雙重主播“瑞鳴音樂臺”,其在喜馬拉雅的賬號是“神話—山海經·上古傳說”,這個號專門錄制音樂制作人葉云川講解自己如何根據神話創作古典音樂的音頻。比如音頻《音樂制作人葉云川講述〈盤古開天〉》說:
開始就用大鼓,用我的話說,這個鼓聲一出來就要像拆房子一樣,因為開天嘛!但是拆房子可能都不夠,因為是開天辟地?!晕覀儼训鸵艄寞B加在中國大鼓下面,所以你聽到的是一個超低的聲音。
音頻的后半段還播放了《盤古開天》這首原創音樂。這個神話音頻具有多重敘述維度,把神話講述挪用到音樂創作中,將盤古神話、盤古主題音樂、音樂人的講解融合在一起,大大拓展了神話音頻的內容含量。
由上述案例可見,音頻分發自媒體中的神話傳播與轉化,有著不同于短視頻、真人直播的媒介邏輯。首先,神話音頻完全不考慮圖像的問題,它是訴諸音聲的神話,能夠更大限度激發聽眾的想象力。其次,神話音頻的收聽不用考慮視覺和手持設備,能夠適應更多元的生活語境和時段。并且,神話音頻制作的技術門檻比短視頻更低。各大音頻電臺中有關神話的專門賬號非常多,尤其是面向少兒的神話講述頗受歡迎。
音頻分發的口耳交流模式雖然與傳統廣播、磁帶、光碟、MP3等類似,但由于智能終端的技術支持,使其神話音頻不僅可以播放,還可以個性化定制。神話有聲讀物形成了多樣化、集約化的“聽神話”語境,一個小小的APP就將所有可以訴諸音聲的神話都“一網打盡”,塑造了網絡時代新的神話聽眾。音頻分發因其不可替代的音聲分發模式,使得神話的音頻分發代表了一種追求單向度音聲媒介、著眼差異化細分領域的神話轉化形式。
五、結論:自媒體對中國神話資源的轉化和重構
神話是承載著中國人宇宙觀、價值觀的文化遺產,同時也是中國數字文化科技創新的重要本土資源??梢灶A見,隨著未來5G、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技術的日常生活化,中國神話傳播與轉化的格局將進入新時代。新技術帶來的自媒體發展,將推動神話表達方式的快速更迭。神話再也不是儀式專家和社區精英的專屬知識,而成為全民(網民)重述、大眾化重構的公共資源。這是數字時代神話傳承的顯著特征。
無論是平面化的微博、微信,還是多媒體化的短視頻、直播,抑或是單向度的音頻分發移動應用,神話通過自媒體的轉化成為新的互聯網文化。盡管這當中有不少“離譜”的改編、混搭和創作,但不可否認這正是中國神話傳承的重要動力?!吧裨挕弊鳛橐环N具有宇宙觀背景的釋源性話語資源,在各個時代都煥發出文化尋根、凝聚共同體的敘事魔力,這一點對互聯網數字時代也不例外。可見中國神話不僅是敘事話語資源,更是數字時代文化軟實力的戰略資源。
當前,中國神話資源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在各個自媒體領域都有可貴探索,但也面臨一些共同的問題。比如技術與文化的融合度不夠、傳統文化內涵與當代生活的銜接不夠等等。在未來數字文化產業的發展中,神話學界、自媒體大眾用戶、產業界和工程師應當加強合作,方能進一步推動數字神話文化與中國神話的知識庫藏相銜接。當然,也需注意處理好自媒體碎片化信息傳播與深度閱讀之間的關系、IP集群與大眾制作之間的關系。對這些先進技術帶來的神話轉化進行學術追蹤,也將不斷開拓朝向當下的中國神話學。
中國多民族口頭傳統中的神話敘事常被視為表達文化之根。當代中國新興自媒體如何充分挖掘中國神話資源的文化闡釋優勢,是目前神話資源轉化的核心議題。對這種轉化進程的追蹤研究,也是當代中國神話學的重要學術方向。新興自媒體在未來數字社會的發展中接續、解構、重構中國神話,也將成為中國神話學漫長知識歷程中濃墨重彩的新篇。
原文發表于《文化遺產》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