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奶酒的優劣
塔娜現在不用皮囊盛放酒了,而是采用大木桶,縣城的集市上有專門制作木桶的木匠,除了木桶之外,還做木碗。吳垠能裝一斤馬奶酒的大木碗也是定做的,外面包裹了雕刻精細的銀片,喝起馬奶酒來分外酣暢。
因為采用了木桶發酵馬奶,所以也不會再采取當初懸掛于駱駝背或者馬背的方法,大木桶里放置的不一定是當天的馬奶,而是不斷往里面添加新收集的馬奶,然后在木桶上方懸置一個特別制造的木棒,下端是方木片,不斷地從上方搗馬奶,據說搗上一萬次,就成了品質最高的馬奶。問塔娜:“有一萬次嗎?”她笑笑說:“幾萬次都有,連續搗上四五天,最優質的馬奶酒就出產了。”
這其實也是傳自久遠的馬奶子制造方式。13世紀到過蒙古草原的法國傳教士在《魯不魯乞東游記》中記載,當時蒙古人釀造“忽迷思”(突厥語的馬奶酒),采用的是同樣的辦法,將大量的新鮮馬奶倒入容器,然后用特制的棒進行攪拌,這種棒的下端像人頭粗大,而且是挖空了的,攪拌時,馬奶開始發出氣泡,像新釀的葡萄酒一樣,會發酸和發酵,繼續攪拌,上面會浮起奶油,這時候可以品嘗了,有一種辛辣之味,喝的時候舌頭上會有杏仁的芳香,胃也極其舒服,并且能夠喝醉。
為什么攪拌?是加速發酵嗎?塔娜說,如果不攪拌,在這盛夏的草原上,馬奶會自己發酵,變得稠厚,就像常見的酸奶,但是這種酸奶不好喝,也起不到解暑清涼的效果。達布西告訴我,馬乳中含糖量不多,只有經過不斷攪拌,才能發酵成酒,否則就還是奶,但是馬奶很多人不能喝,因為膻味嚴重,而且,很多人喝了不消化,會壞肚子。馬奶酒則正好相反,有治病功效,現在蒙醫給病人開方,很多就是以奶酒為藥,治療高血壓、腸道疾病,還有肺結核。所以塔娜家的馬奶酒現在是周圍草原上的搶手貨,不僅周圍的牧民來,還有遠方來搶著購買的,一斤18元,并不算便宜。“他們很多喝這個也是為了身體,特別排毒。你要是吃撐了,一喝馬奶子就消化完了;要是拉肚子,一喝就止住了。”
不過這還不算最高檔的馬奶酒,達布西翻閱資料告訴我們,以往的馬奶酒分成兩種,一種是給王公貴族飲用的,另一種是平民飲用的,區別何在?還是根據傳教士魯不魯乞的記載,為了讓貴族飲用到上好的馬奶酒,牧民們在攪拌過程中,延長攪拌時間,攪拌的所有的固體成分都沉在下面,像葡萄酒的渣滓一樣,而純凈的部分留在上面,像乳清會白色發酵前的葡萄汁那樣,純凈的液體給王公貴族們飲用,非常清而味道甜美。下面的則乳白、味酸而微微腥膻,但是有可能酒力更大。
上好的清馬奶酒被稱為“黑馬酒”,至少撞擊7天以上,據說是因為清,不是常見的白色,所以取名黑——這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黑和清怎么聯系?大概還是因為差一等的馬奶酒雪白的緣故,與之相對應吧。《元文類》中記載過這種酒,說是有專門的釀酒人負責為王室制造黑馬酒,一般人飲一皮囊后,酒勁上來,開始“轟飲高歌敕勒川”。
“黑馬酒”現在已經失傳了。塔娜說,現在要酒的人多,基本上3天就取之供應。據她所知,整個草原已沒有撞擊七八天的繁瑣制造過程了。“也許過去德王在的時候還有。”她說。
德王是這片草原最后的王爺。他的敖包本來叫白云敖包,是方圓幾百里最大的敖包,去了才知道,因為開采鐵礦,德王的敖包換了地方,搬到了附近,現在屬于整個蘇尼特旗最大的敖包,每年祭祀的時候,周圍幾百里的牧民都會來這里,帶著蒙古包和各種酒類,馬奶酒當然也是其中之一,不醉不歸。特別是如果祭祀求得雨來后,那更是草原的狂歡節,“一次祭敖包,牧民們要帶了幾千斤酒喝,整個草原都是各種酒的味道”。
馬奶酒的特性似乎就是如此,和草原的種種生活分不開。主要還是產量限制,無法外運,所以成為草原生活的秘密,外人只能從各種傳說、文章中窺看它的真面目。只有來到這里,才能享受到上好的馬奶酒,這種習慣從元朝開始就是如此,馬奶酒只作為王室用品而存在。元定都北京后,在宮廷中有專門制造馬奶酒的地方。元史記載,泰定帝就是牝馬萬匹取馬奶酒,并且將仁智殿一側專門劃為制造馬乳飲料區域。元朝的官員只有參加皇室宴席的時候,才可以飲到馬奶酒,一般盛在革囊中,保存了草原的習性。當時的詩人們總是贊美馬奶酒的甘、甜,“味似凝甘露,香凝釀醴泉”。或者是“山瓶乳酒如蜜甜”。可見當時的皇室已經掌握了很好的馬奶酒釀造技術,不像現在的馬奶酒只有酸味了,沒有那種甜蜜感,雖然也還香。
馬奶酒除了酒的特征之外,與其他酒類不一樣的地方在于,這種酒還含有豐富的乳制品營養,具備充饑作用。一般度數只有兩三度,加上營養豐富,難怪蒙古族將之作為補給的重要飲料。有元一代,平民百姓進入草原地區,是接觸馬奶酒的最佳途徑,北方邊塞有充足的馬奶酒供應,因為當時草原馬匹眾多,可想而知肯定超過了今天的供應量,今日只有走進草原深處,才能尋覓到其蹤影。
奶酒:草原深處的發現
馬奶酒之外,草原上還有奶酒。達布西告訴我們,在離開蘇尼特右旗的旗政府所在賽罕塔拉100多公里的巴彥哈拉圖嘎查(村落)一帶,有用牛奶蒸餾出來的奶酒,那酒清澈透明,完全是另一種感覺。同樣是久負盛名的草原秘密。
“奶酒?”腦筋完全轉不過來。按照一般理解,只有糖分轉化才能出現酒精,牛奶或者羊奶中的含糖量同樣不高,怎么可能蒸餾出酒?不過憑空設想也是無益,奶酒在我們所在的蘇尼特旗中心區域不太能看到,只能走這100多公里。
行走在草原公路上,陡然發現,窗外已經不是荒漠草原那種平整的地貌,而是變成了高低起伏的沙漠地帶,這就是右旗的東部,渾善達克沙帶地區。這片沙帶簡直比草原還要繁茂,上面布滿了紅柳、沙蒿和沙棘等植物,與新疆那種大漠戈壁完全不同。問了達布西才知道,這里有“花園沙漠”之稱,就因為植物種類繁多。屬于草原上非常特殊的地貌。
這種地貌也造成了蘇尼特畜牧業的分野:東邊是沙漠帶,植被要繁茂些,這里的牧民基本養殖牛;而西邊的半荒漠草原則養殖羊,都是內蒙古最著名的牧產。“蘇尼特右旗的羊肉,現在呼和浩特都吃不到,因為太出名了,誰都想買。”草原上的羊會自己在草場上找吃的,只吃草尖,所以肉質鮮美;同樣,東邊沙帶上牧民家的牛也是自己出門找吃的,正值夏季,牛群到草場上,追逐鮮草而活,基本夜不歸家,所以這里的牛肉、牛奶的質量也很高。
也是因為夏季母牛繁殖,奶水豐厚,這里的牧民才選用這個季節的牛奶去制造奶酒。原始的游牧方式雖然已經不在了,可是牧民們順應天時的習慣還在,這是特別讓人舒心的一點。巴圖大爺家的草場有5000畝,養殖了七八百頭牛,不過草料還是不夠吃,有時候會讓牛群去吃鄰近草場上的牧草,自己家出租金。
留在家里牛欄里的牛并不多,牛欄與內陸見過的截然不同,只是用樹木、草棍豎立起一面墻,下面都是打碎的牛糞,夜間回來的牛群自然會簇擁在這里。老伴每日親自擠牛奶,每天有20斤左右的產量,這些牛奶除了做奶油、奶渣等制品,還有一部分,制造了嘎查里幾乎已經失傳的奶酒。巴圖大爺的老伴說,她自己學會做奶酒還是從她的奶奶手里,并沒有多么復雜,可是現在的年輕人也不太會了。他們家的女兒回家度暑假,是在海拉爾上大學的大學生,看到母親做奶酒,同樣是一臉茫然地和我們一起觀看。
奶酒有專門的生產工具。先將牛奶放在木桶中發酵,這個木桶和生產馬奶酒的木桶近似,都屬于又高又深型,包括上面懸置的木棒。同樣也需要攪拌兩天,但是奶酒的不同在于,攪拌好的酸奶要放置在熱鍋中蒸煮,這口熱鍋又深又大,上面有木蓋,而木蓋下面,懸掛了一個專門的小木桶用來接承蒸餾出來的奶酒。巴圖大爺的老伴已經忙碌了一早晨,50多斤酸奶,最終蒸出來的只是一小木桶奶酒,她用非常不熟練的漢語說,好東西。達布希說,草原人覺得牛奶的精華,除了奶渣、奶油,再就是奶酒了,他們是僅憑直觀感受得到這一結論的。
也許是草原人習慣了高度酒,所以同樣覺得只有五六度的奶酒沒有什么酒精度,巴圖大爺用大碗盛奶酒讓我們喝,配上一堆“白食”——草原上將肉制品稱為紅食,奶制品稱為白食。除了常見的奶渣、奶豆腐外,還有一種暗色的奶片,原來這就是蒸餾完奶酒的酸奶干燥后所制成的奶片,吃了一片,特別有嚼勁。而奶酒,清澈得幾乎沒有味道,只有細品,才有股暗暗的香味蘊涵其中,不急不烈。天氣炎熱,恍惚間幾大碗已經入口。出了門,果然頭有些昏眩。
大碗的奶酒和奶食,以往同樣是牧民的日常食品。59歲的巴圖大爺告訴我,他年輕時過游牧生活,追逐水草豐處而居住,奶酒、奶皮子和奶豆腐就是日常食品。在沒有邊際的草原上過日子,這種食品讓人有安心感,覺得特別富足。不像現在,每天做奶酒,不是自己喝,而是忙著出售,總有城里人走上100多公里來這里購買。不過,就算賣得好,也覺得好像有點不對似的。早就聽說過這種說法:牧民不愿意出售奶制品,他們覺得那是件愧對自己祖先的事情,看起來并非虛妄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