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產生于春秋,紙發明于漢代,漢以前的印章蓋在什么載體上呢?對于這個問題,明清的印論往往避而不談,認識不清。清代學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周人用璽書,印章必施于帛,而不可施于竹木”(見土部墨字注),這是一種有代表性的認識,紙發明前印章是蓋在絲帛上的,以后紙代替帛作為書寫材料,于是印章就蓋到紙上,順理成章。其實并非如此,從戰國秦漢直到魏晉,印章主要蓋壓在泥上,泥土是印章文字的載體。古代文獻中有不少記載,《呂氏秦秋·適威篇》:“故民之于上也,若璽之于涂也,抑之以方則方,抑之以圓則圓”。說老百姓對于君王,就象泥與璽一樣的關系,用方璽印出的印文是方的,用圓璽印出的印文則是圓的?!痘茨献印R俗篇》也有同樣記載:“若璽之抑埴,正與之正,傾與之傾”。“抑”是按捺的意思,即蓋印,“埴”指泥土。意思說象在泥上蓋印一樣,印正則印文正,印傾則印文傾。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說的是寫文章要措詞巧妙,切合外物的情狀,如象印璽蓋在印泥上一樣,不必再加雕琢,彼此絲毫不爽。印章是蓋在泥土的,寫得如此明白。
1995年夏夭,西安市北郊漢代長安城以北的相家巷村農民在農田中挖糞坑時發現了一批封泥,西安中國書法藝術博物館得知這一消息后,立即動員當地群眾將600余枚出土封泥捐獻給西安中國書法藝術博物館,隨后,西安市文物管理局又在該地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前后出土封泥總數近2000枚,據初步整理研究,這批封泥屬于秦代,內容涉及秦代的官制、地理、祭祀、禮樂、宮廷宦官機構、皇家苑囿等,是研究秦代歷史的極為珍貴的資料。
封泥是我國古代封緘簡牘、封存財物所使用的蓋有印章的泥塊,和印章一樣是一種憑信物,它的用途是作為封緘憑信,封泥在古書中不乏記載,如《后漢書·百官志》載,少府的屬官中有守宮令一人,“主御紙筆墨及尚書財用諸物及封泥”;衛宏《漢舊儀》“有天子信璽皆以武都紫泥封”,后稱皇帝詔書為紫泥封或紫泥;李白《玉壺吟》詩有“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鳳凰指鳳凰詔,即是皇帝詔書,紫泥即縈色封泥,用來封詔書。這兩句詩寫李白奉詔進京,皇帝賜宴的隆遇;《東觀漢記·鄧訓傳》:“知訓好以青泥封書……載青泥一穙,至上谷遺訓”即知道鄧訓喜歡用青泥作書信的封泥,于是用車送去青泥一堆,至上谷送與鄧訓。既然古書有眾多的記載,為什么后人反而不明白呢?因為封泥之法在古代是人人都明白的常識,古書中一般不加注釋,隋唐以后,封泥的方法不再使用,到明清時人們對“封泥”是怎么一回事,就不甚了然了。
封泥的主要用途是用于封緘公文、書信。古代公文書信大多寫在竹簡木牘上,為了保密和防止偽造,要嚴密封藏起來。封緘的方法是在竹木簡扎外面加一鑿有小方槽的木片,再用繩子將它和簡牘一起捆縛好,將繩結置于木槽,然后將一團軟泥捺入木槽將繩結蓋住,再用印章在泥上蓋印,這個有小方槽的木片就叫檢(后人把裝有封泥的檢叫封泥匣),封緘的全過程叫檢封,在封泥上加印叫檢署或封印、封記,公文送到后要查驗封泥是否完好、封印是否真實,這叫檢驗,這種作法很象過去郵政局的火漆封,可以防止傳遞過程中私拆。1973年甘肅省博物館在發掘金塔縣漢代“肩水金關”遺址時,出土了一個封緘文書的“封泥匣”,封泥上有“居延右尉”的四字封記。若一份文書的簡牘較多,還可以放在絹囊中,口上用繩扎住加檢封緘。據《漢舊儀》載,在東漢時,群臣給皇帝上奏章,如果事及機密,皆“封以皂囊”。《后漢書》公孫瓚傳中載有他彈劫袁紹的奏章,說袁紹“矯刻金王玉,以為印璽,每有所下,輒皂囊施檢,文稱詔書”,指責袁紹私自刻制玉璽,下發公文時,用黑絹口袋檢封,人們稱為詔書。由此可知,古代封城公文書信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直接封檢,一種是用口袋封檢。
封泥的另一個用途是封器物倉庫門戶等,晉王嘉《拾遺記》:“元封元年,浮忻國貢蘭金之泥……,常以此泥封諸函匣及諸宮門,鬼魅不敢干?!闭f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浮忻國給漢朝進貢蘭金泥……常常用它作函匣和各宮門的封泥,鬼魅不敢干犯。1972年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了一個硬陶罐,罐口用草填塞,草外敷泥,上有一“封泥匣”,鈐有“轪侯家丞”的封印,并有墨書的竹簽,標明器內食品的名稱。隨同此灌一起出土的竹笥(箱子)上,我們還可以看到同樣的“封泥匣”,可見在漢代用泥封城財物是一種普遍的作法,上海博物館收藏有“嚴道桔園”的封泥數方;清代陳籃齋、吳式芬兩家曾藏有“嚴道桔園”封泥二十二方,“嚴道桔園”封泥十六方。嚴道在今四川青衣江流域的榮經縣一帶,漢代叫嚴道郡,盛產柑桔,這些封泥估計是封城貯存柑桔的器物或庫房留下的,“嚴道桔園”是園署公章,“嚴道桔丞”是掌管桔園的官印,如果是封緘文書,不可能同時留下這么多的封泥。宋代文同《謝任瀘州師中寄荔支》詩有“筠籨包荔支,四角具封印”的句子,就是用竹筐子寄蹭荔支,四角都加封印,但是否仍采用木檢封就不得而知了,現在封閉門戶、封存器物,防止私自開啟動用,講究貼封條,古代則用封泥,《史記·項羽本紀》鴻門宴中,劉邦說:“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稌x書·陶侃傳》:“軍資、器仗、牛馬、舟船,皆有定薄封印”。《南齊書·張岱傳》:“岱初作遺命,分張家財,封置箱中”,這些記載中的“封”都是用封泥來封,用泥封是當時的普遍作法,有人甚至用封泥來比喻鎮守關隘。《漢書·隗囂傳》記載,將軍王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此萬世一時也”,用封泥封上函谷關,拒千軍萬馬于函谷關外,豪情壯志溢于言表,后來“封泥”成為據守雄關的代稱,唐太宗《入漁關》詩有“棄儒懷遠志,封泥負壯情”之語。
古代有一種“斗檢封”,實際是官方用封泥加封的一種證明書?!吨芏Y·地官·司市》:“凡通貨賄,以璽節出入之”,“注:璽節,印章。如今斗檢封矣,使人執之以通商?!笨梢姸窓z封是一種允許通商出入貨物的證明書。古書中常提到“封傳”,與斗檢封是類似的東西,也是用封泥加封的出境或乘坐傳車(官府公用車)、投宿異站的證明書,《史記·孟嘗君列傳》記載:“孟嘗君得出,即馳去,更封傳,變名姓以出關”。孟嘗君要逃亡出關,只好更改了證明書,改變了姓名。據鄧散木先生考證,斗檢封由斗與檢兩塊板組成。斗在下,呈凹形,文字寫在斗內,上面加檢,檢上有刻好的橫道繩槽和裝封泥的方槽。斗檢相合后捆縛上繩子,在繩子通過的方槽內捺入軟泥,蓋上封印,能起到防止私拆、偽造證明的功能。孟嘗君是如何“更封傳、變姓名”的,古書上沒有談,顯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封泥的正面為印文,背面有木板紋痕或繩跡,形狀有方有圓,大多不規則。泥土有紫泥、青泥和其它各種粘土。封泥具有重大的學術價值,王國維曾說:“封泥之物,與古璽相表里,而官印之種類,較古璽印為尤夥(多),其足以考正古代官制,地理者,為用至大”。清末明初的學者,根據封泥的出土地域及其印文,與史料記載對照考訂,在學術上取得了不少成果,例如從出土的數十枚“嚴道桔園”、“嚴道桔丞”封泥,對照史書“蜀郡嚴道出桔,有桔官”的記載,我們可以得知四川中部偏西的青衣江流域,兩千年前就是主要柑桔產地,并已運銷全國,這對研究經濟史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寶貴的資料。
封泥是古代璽印的“印拓”實物,它比傳世的秦漢官印更真實可靠,傳世的秦漢官印大多是殉葬印,基本上都不是原物,是殉葬時模擬原印制作的,一般都制作草率,藝術水平不能與原來的實用印章相比。封泥上的印痕,是由當時官方鄭重制作、頒發,在實際合使用中留下的痕跡,它反映出來的藝術風格和水準切合實際,傳世封泥秦以前的很少,大部分是秦漢的,官私印都有。封泥填入檢槽時是軟泥,軟泥變干造成微小的裂痕,再加以年深日久,剝落破損,造成一種古拙殘破美。吳昌碩就善于從封泥中吸取藝術養料,他常用的“擊”字長方印,就是仿效封泥的殘缺特征刻用的,別具天趣之美。他在“聾缶”一印的邊款中說:“刀拙而鋒銳,貌古而神虛,學封泥者宜守此二語”,還說:“方勁處而兼圓轉,古封泥時或見之”,都是他擬封泥制印的經驗之談,吳昌碩印章風格渾厚莊重、古拙沉雄、氣勢磅薄,與封泥的氣質相貫通。
收集封泥,并拓成“印譜”,是近百年之事。清道光時,四川、西安出土了一批封泥,最早零星地加以著錄的是吳榮光和劉喜海,而最早編集成的封泥資料專書,是吳式芬、陳介祺合撰的《封泥考略》,此書刊行于1904年,收封泥849方,大多出自四川和西安,也有部分是山東臨淄出土的,以后有陳寶琛的《瀲秋館封泥考存》、羅振玉的《齊魯封泥集存》、周明泰的《續封泥考略》、《再續封泥考略》、馬衡的《封泥存真》、王獻唐的《臨淄封泥文字》和王福廠的《封泥匯編》相繼問世?!斗饽鄥R編》匯集先秦兩漢封泥1115枚,據說1931年初版一出,即告售罄,可見封泥在學術界受重視的程度。1984年上海古籍書店將其重版印行,書前載有韓天衡《封泥概說》一文代前言,這本書和這篇前言,可說是目前了解古代封泥的基本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