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聶建松
▍一、生前遭到迫害和封殺？——哥白尼的生平與《天體運行論》的發(fā)表
如實地按照這個思想現(xiàn)有的發(fā)展來公布它，顯然仍是很危險的。在30多年中，這一思想一直在哥白尼的心中沉睡著……最終，他做好了準備，要出版他的偉大著作《天體運行論》（Revolutions of the Heavenly Bodies），并且把它題獻給教皇本人。
接下來他找了一個出版地。他不敢把書送到羅馬，因為舊的教會的統(tǒng)治者準備查封它；他也不敢把書送到維滕貝格，因為新教的領(lǐng)袖也同樣敵視它；因此，他把書托付給了奧西安德（Osiander）。
——《科學-神學論戰(zhàn)史》，【美】安德魯·迪克森·懷特
“在《天體運動論》中寫給教皇看的序言里，他說他不愿意出版是因為害怕無知者的反對。天文學是一門數(shù)學家的學科，而不是普通群眾的學科?！?/span>
——《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與自然》，【美】艾倫·G.狄博斯
1473年，哥白尼出生在波蘭維斯瓦河的托倫市（city of Torun）。在18歲時，他進入了波蘭克拉科夫的雅蓋沃大學（the Jagiellonian University of Krakow）。在24歲時，他又前往博洛尼亞大學（the University of Bologna）去學習教會法。在此期間，他還向當時著名的天文學教授諾瓦拉（Novara）學習了天文知識。
公元1500年，哥白尼和他的兄弟一同來到羅馬來度過“大赦年”（the Jubilee），期間因為缺錢，在羅馬接受了一份數(shù)學講師的工作，同時做過一期的天文講座，可能也就是在此時他涌起了建立新的天文學體系的沖動。
在這之后，他在醫(yī)學上取得了成就，并且成為海爾斯堡（Heilsberg）的“御醫(yī)”！
在其叔亡故之后，他又前往弗龍堡（Frauenburg）。接著，他被任命為阿倫施泰因（Allenstein）教區(qū)城堡的管理者。在任期結(jié)束后，他又回到弗龍堡，在當?shù)刂鹘踢^世之后，他代理了其職位一段時間。之后他開始研究金融，并且成為普魯士地區(qū)的金融顧問。
這么看來，某種程度上，哥白尼搞天文研究，還真是不務(wù)正業(yè)啊……
可實際上呢？在當時的天文圈中，哥白尼其實早已經(jīng)有了一些名氣。教皇利奧十世（Leo X）很早就經(jīng)人介紹召見過哥白尼，主要就教會當時所使用的“儒略歷”咨詢于他，并且詢問改革歷法的可能性。
哥白尼的建議則是，當時的資料尚有不足，需要重新觀測和積累。在此之后，教會實際上一直在資助哥白尼進行觀測。如今在弗龍堡、海爾斯堡以及阿倫施泰因等地，都還有他當時的觀測遺址?？梢哉f，他的“天體運行論”思想中的很多數(shù)據(jù)和資料，都是在這期間收集的。
不過，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遲遲沒有動筆？或者將某些手稿公之于眾呢？難道真如懷特所言，哥白尼遭到了某種人身威脅，以至于箴默不語么？然而，就連懷特本人都知道：“大約在30年以后，他的一個信徒維德曼施塔特（Widmanstadt）向克雷芒七世（Clement VII）解釋過這種學說……”
可是，懷特似乎并不知道，這位教皇非但沒有惱怒，反而還賜給了維德曼施塔特禮物！更何況，維德曼施塔特正是克雷芒七世自己的秘書！他一直都在將哥白尼的思想系統(tǒng)地傳達給教皇和紅衣主教。
不僅如此，其中還有一位紅衣主教還因為維德曼施塔特的介紹，對哥白尼心生仰慕，親自寫信給哥白尼，希望能盡快出版他自己的作品。因此，哥白尼的處境似乎并不如懷特所設(shè)想的那么緊張和危險。
不過，哥白尼“踟躕”的原因是什么呢？實際上，哥白尼本人并不踟躕于公布自己的思想，他只是不喜歡和庸人打交道罷了……用我們今日的話來說，他太傲嬌了。
他一直都希望成為畢達哥拉斯那樣的人物——只口傳自己的思想，而不打算將之付梓。他并不如懷特所寫的那般沉默，他對于自己的知識并不吝惜，否則也就不會發(fā)生以下的事情，也就不會有《天體運行論》一書的出版了。
在1539年五月下半旬，一位年輕的德國天才學者前來拜訪，他叫格戈·約雅斤·范·勞?。℅eorg Joachim van Lauchen），他自稱叫“雷梯庫”（Rheticus）——這倒并非偽名，這是他的姓氏的“拉丁化拼寫”，這種做法乃是當時的文人雅士所喜用的一種方式。
雖然看起來年輕，但是他已經(jīng)是當時德國新教威滕伯格大學（Protestant University of Wittenberg）的數(shù)學教授了，被自己的導(dǎo)師稱為“天生便是學數(shù)學的”。他得到了哥白尼熱情的歡迎，并且允許他研讀自己的手稿。
這個年輕人難以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提筆這樣寫道：“（我）于北方遠地，已經(jīng)聽聞尼古拉·哥白尼博士之盛名，即便在這些學科中，我已經(jīng)被威滕伯格大學任命為教授，我早知在我從他的教導(dǎo)中有所收獲之前斷不可停息。實實在在地說，我既不后悔這筆開銷，也不后悔長途跋涉，更不后悔其他阻礙。毋寧說，我感覺，極有收獲?！?/span>
在接下來的十周時間中，哥白尼向這個年輕人講解了自己的思想，而雷梯庫將這段時間的學習內(nèi)容總結(jié)成了一篇文章，命名為《初述》（Narratio prima）。正是透過這篇文章，當時的人們得以了解哥白尼的思想，并且反響熱烈。
對此，狄博斯在其書中還寫道：“受到這種反響的鼓勵，雷梯庫極力主張哥白尼出版他的全部著作。由于雷梯庫曾允諾要關(guān)照好該書的整個出版過程，哥白尼很信任地把書稿交付給他。事實上，雷梯庫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而這部后來出版的書——該書送達哥白尼手上時，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包括了一篇未署名的序言，這篇序言是由路德派牧師安德烈·奧西安德（Andreas Osiander）所寫?！?/span>
然而，恰恰是這個奧西安德所寫的“匿名序言”令人們誤會了哥白尼遭到了迫害！為什么呢？原因如下：
“《天體運行論》的編者安德烈·奧西安德在一篇匿名的導(dǎo)言中暗示，應(yīng)把地球的運動理解為僅僅是一個方便的假說，這種干預(yù)常常被視為教士階層的卑鄙阻撓，奧西安德的評論未署名這一點更增加了其罪過，因為這欺騙了讀者相信這些評論出自于哥白尼本人……到16世紀40年代初，奧西安德因為在紐倫堡的圣勞倫茲教堂發(fā)起反教皇的風暴而變得名聲昭著，若把他的名字添在一位忠誠的天主教教士的著作上，必定會招來對哥白尼本人的懷疑?！短祗w運行論》的印行正值新教徒的自由和紐倫堡的獨立遭到天主教當局威脅的緊張時期?！?/span>
——《科學與宗教》，【英】約翰·H.布魯克
在這個意義上，哥白尼的作品被當成了天主教和新教之間政治博弈的工具，這與他的初衷完全不符——日后哥白尼的作品遭到審查（不過這已經(jīng)到了伽利略的時候，哥白尼生前沒有遭到過任何審查），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一點，而布魯諾日后對哥白尼學說的“利用”更加劇了這一點。
在學術(shù)上，哥白尼的“日心說”雖然充滿了革命性的創(chuàng)新意義，然而也仍然有一些待解的問題，因此當時的學者對于哥白尼的學說，也是一部分人接受，而一部分人選擇了批評。
▍二、“地心說”的合理性——“日心說”面臨的一些技術(shù)難題
作為現(xiàn)代人，我們很容易親近與我們現(xiàn)在天文學常識更為接近的“日心說”，并且從這一角度出發(fā)，也很容易就去批判古代“地心說”的持有者，認為他們對“日心說”的批評都出自于愚昧和無知，甚至是惡意的阻撓。
然而，這種現(xiàn)代人的“上帝視角”并不能正確地反映“科學”的發(fā)展路徑，只能讓“科學”看起來是一驚一乍的跳躍式發(fā)展，更不要提正確認識“科學與宗教”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了。
因此，我們沒法苛責當時支持“地心說”的學者，因為那時候他們沒有太空火箭，沒有衛(wèi)星，甚至連第一架天文望遠鏡都要等到伽利略的發(fā)明。他們所能憑借的，僅僅是肉眼所能觀察到的“星空”，以及先人所留下的“權(quán)威學說”。
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就認為，“地心說”是一種純粹的臆想，它實際上是早就采納了一個極為重要的理性工具——數(shù)學。通過數(shù)學計算的幫助，當時的“地心說”已經(jīng)可以比較準確地預(yù)測行星的位置，日食和月食發(fā)生的時間，比較精確地計算年月日的長度，等等。
因此，我們可以理解，“地心說”就算以現(xiàn)代的標準來看不是一門科學，但至少可以說，在當時它是一門理性的學科——基于“眼見為實”的觀測資料，同時應(yīng)用了數(shù)學，而且還能夠比較好地解釋自然現(xiàn)象。
可以說，亞里士多德為之提供了一個“世界模型”，托勒密則用數(shù)學將之精密地校正。因此，當時流行的天文學體系，可以叫作“亞里士多德-托勒密體系”的宇宙論。
在這個體系中，地球處于宇宙的“正中心”并且“自身不轉(zhuǎn)動”，而其他星體圍繞著地球轉(zhuǎn)動，自身也不轉(zhuǎn)動——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個物體不能同時擁有兩種“運動”；相對而言，在哥白尼的學說中，太陽變成了宇宙的中心，但它卻不是在數(shù)學的“正中心”（日后開普勒會證明行星的軌道都是橢圓的，而非純圓的），另外地球不但“圍繞著太陽轉(zhuǎn)動”（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公轉(zhuǎn)），同時“自身還在轉(zhuǎn)動”（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自轉(zhuǎn)）——同時月球還圍繞著地球轉(zhuǎn)動，而同時其他行星圍繞太陽轉(zhuǎn)動。
那么，哥白尼的學說有什么令當時的學者們難以接受的？
首先，哥白尼的學說違背了亞里士多德的權(quán)威，地球同時具備了兩種運動形態(tài)：公轉(zhuǎn)和自轉(zhuǎn)。正如我們在之前說的，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的學說中，容不下這樣一種同時具備兩種運動的存在——即便可以短暫地共容，但遲早有一種運動形態(tài)要終止。
然而，在哥白尼的體系中，無論哪種運動都沒有停息的跡象。對于認為“一種運動或者一個物體一定對應(yīng)一種最終目的”的亞里士多德學說而言，這意味著地球自身具備了“雙重目的”，這是不能接受的。
另外，哥白尼的“地-日體系”和“地-月體系”這樣兩個中心的宇宙體系，也不符合“經(jīng)濟的原則”，在當時的很多學者們看來，不但丑陋，而且是毫無必要的假設(shè)——宇宙只需要一個中心！
其次，地球的公轉(zhuǎn)運動帶來了這樣一個重大問題：恒星視差。
何謂恒星視差？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在“日心說”和現(xiàn)代天文學體系中，地球是在圍繞太陽進行運動的，而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我們從運動的地球上，對一個太陽以外的恒星進行觀測的話，那么我們觀測到恒星在天空中每個晚上的位置，應(yīng)當是“不同的”，而非“相同的”——相對于“在運動的地球上的觀察者”而言，恒星也是“運動的”。
我舉個非常簡單的例子：我們坐在一列運動的火車上，去觀察車外草原上的一只羊，那么我們會看到羊在車窗里也是“運動的”——地球就好比我們所處的列車，車窗好比我們所能觀測到的天空，羊就好比我們觀測到的目標恒星。
可是，當時的人們就其觀測手段和條件而言，并沒有觀測到恒星視差的存在——對恒星視差的第一次正確測量，要等到19世紀才由德國人弗雷德里?！ぞS爾赫勒姆·貝塞（Friedrich Wilhelm Bessel）完成。
故而，在很長一段時間，恒星視差都可以算是哥白尼學說的一個軟肋。
當然，日心說的支持者在這期間也提出了相應(yīng)的答案：這是因為“恒星”離我們地球太過遙遠了，以至于我們觀測不到恒星視差。但是，這樣的看法同樣超出了當時人們對宇宙規(guī)模的看法——這意味著，宇宙本身可能不再是一個圍繞在太陽軌道附近的封閉圓環(huán)，而是一個有著極為遙遠的邊界，或者可以說近乎無窮的存在——布魯諾則直接認為，宇宙應(yīng)當是無窮的。
第三，地球的“自轉(zhuǎn)”同樣帶來了一個跟“慣性”有關(guān)的問題。我們從前文可知，在此時的“亞里士多德-托勒密”體系中，地球是不自轉(zhuǎn)的。在這樣的觀念下，人們無須回答類似“為什么我跳起來，落下時仍然在原地”這樣的問題，因為在靜止的地球上，人們還不需要“慣性”這樣一個概念。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在“亞里士多德-托勒密”的體系中，人們可以接受“地球是圓的”——我們確實是憑借某種“力”依附于地表。不過，按照當時人們的理解，這種“力”并非是源于地球本身的龐大質(zhì)量，而是源于地表各個物體自身的“自然本性”——“沉重”的東西自然而然地趨向于中心地位，輕盈的東西自然而然地趨向于宇宙的邊緣。
然而，如果地球是自轉(zhuǎn)的話，整個事情就起了變化。物體躍起之后，為何能夠落回原地？即便不考慮引力的問題，在人們的頭腦中沒有出現(xiàn)“慣性”這個概念之時，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會成為實實在在的麻煩！
對此，哥白尼的回答則是：我們之所以跳起之后能夠落回原地，乃是因為我們被地球上的“空氣”所帶動。然而，這樣的回答其實并不能讓當時的人們滿意，因為這意味著人在跳起來的時候，如果沒有“慣性”的存在的話，就需要強勁的氣流推動才能跟上地球自轉(zhuǎn)的步伐。
然而實際上，我們跳起來的時候，沒有感到任何強勁的氣流。而對于這個問題的最終解釋，還要歸功到伽利略身上。
對此，伽利略就換了另外一個比喻：假設(shè)我們都生活在一艘移動的大船上，無論如何跳起，仍然是落在“自身跳起的那個位置”，這不意味著我們沒有移動，相反我們已經(jīng)隨著大船而移動了。
▍三、人類地位的提升還是降低？——哥白尼的學說與“人類中心論”
對于哥白尼的學說評價，經(jīng)常有一種論調(diào)：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它被廢去了王位。因此，教會以往所主張的“人類是宇宙的中心”，這樣的學說已經(jīng)站不住腳了。
我們不再是上帝所鐘愛的造物，我們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也就是說，哥白尼的學說，令人類的神學地位有所下降。
這樣的學說看似有一定道理，因為在《舊約·創(chuàng)世記》的第一章中，具備了“神的形象”的人乃是生活在“大地”之上，而在“亞里士多德-托勒密”的體系之中，地球又是處于宇宙的中心——然而地球是否如同王一樣，令周圍的星體圍繞著它旋轉(zhuǎn)？
可是，這樣的說法，實際上是出于一種極大的誤解——尤其是對于“宇宙的中心”這個位置的誤解。要知道，在亞里士多德-托勒密的體系之中，宇宙的中心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前文中，我們已經(jīng)說過，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自然本性學說，沉重的東西自然趨向低處和中心處，而輕盈的東西自然趨向高處和邊緣處，也就是說，在宇宙邊緣的存在實際上要優(yōu)于宇宙中心的存在。
這在中世紀的人們看來是合理的，因為這些偉大的天體的存在要優(yōu)于渺小的人類的存在！
另一方面，在大地之下，地球的中心，這個最為沉重的地方，同時也是最為被動的地方，同時也是最缺乏活力的地方，同時也是最為混沌的地方，便是地獄所在。不信的話，就請各位回想下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他一步步地深入地獄，同時也是一直在向著“下方”的“地心處”前進。
另外，盡管人類在《創(chuàng)世記》的第一章中，獲得了上帝的鐘愛，被賜予了至高的地位，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在隨后的第三章中，人類的始祖受到了“蛇”的誘惑，以至于從本應(yīng)所處的地位跌落。
故而，整個大地也因為人類的墮落受到了詛咒，人類與大地“敵對”起來，自此人類必須要辛苦勞作才能從大地獲得回報。這樣的神學觀念，在一定程度上與土元素的“遲緩”和“混沌”的自然哲學觀念相契合——人類生活在土元素為主的大地上，乃是受到了懲罰。
然而，在哥白尼的學說中，世界完全成了另外一幅場景：中心位置開始被拔高到，而邊緣地位則降低了——這個思想其實是從哥白尼開始的！太陽像君王一樣，統(tǒng)領(lǐng)著其他星體和地球。
不但如此，哥白尼的學說還打破了“天地之間”的界限。這是因為在亞里士多德的學說之中，地球是由土元素構(gòu)成的，而各天體則是由與地面不同的“第五元素”構(gòu)成的。故而在“亞里士多德-托勒密體系”之中，地球與諸般天體實際上是處在兩個世界之中，而這兩個世界劃分的界限便是“月亮”。
然而，在哥白尼的學說中，地球成為了與其他天體一般的存在，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地球比某些星體更加接近太陽！
因此，實際上哥白尼的學說所造成的震動與一些人們的想象完全相反，哥白尼將地球從宇宙中心的位置解放出來，并且打破了天地的阻隔，并沒有降低人類的地位。正如某位教士在聽聞哥白尼的學說之后，甚至擔心這種學說會過度地提高了人類的地位。
【作者簡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