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頓認為,世界沖突的模式經歷了“君主的沖突”、“民族國家的沖突”、“意識形態的沖突”和“文明的沖突”。有人以“利益論”反駁亨廷頓,指出利益才是沖突的根源,而不是什么文明/文化。這種指責其實是沒有完全理解亨廷頓,因為,根據亨廷頓的看法,利益也是一種被建構出來的東西,這種建構的過程深受文化/文明的影響。另外,利益不只是物質上的,還有非物質的元素,權力、信仰、社會地位、尊嚴、威望、文化享受等等,都隨文明的發展而成為“利益”的組成部分。
如果僅僅將亨廷頓的理論理解成是一種國際關系理論,那是很片面的。同樣重要的是,亨氏的理論也是一種社會理論,對于理解民族-國家-社會內部的問題同樣有啟發意義。亨廷頓早年是現代化學派的重要人物,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之后,亨氏又下很大功夫完成了《我們是誰?》這樣一部巨著,問題直指美國社會內部,其理論脈絡清晰可見。在亞洲、歐洲、美國的校園和社區里,時時發生穆斯林與非穆斯林之間的沖突,這些沖突并非涉及直接的物質利益,而完全就是圍繞宗教觀念、宗教傳統、習俗(比如喪葬)甚至飲食等小小的細節,有的時候,因為一件與宗教或文化毫無關系的事情,卻會引發長久累積的誤解和文化宿怨,進而強化不同文明團體的對立與沖突,這種偶然發生的對立與沖突,有的時候會因為長期的累積而固化下來,并在特定時候被放大和引爆。無視或故意忽視文明/文化的沖突不僅僅是無知的,而且是對社會的毫無責任感,若出于政治正確或意識形態的需要而故意粉飾太平,這種做法更是于事無補。
無論奧巴馬是否能夠改變美國與穆斯林世界的關系,他上臺后針對穆斯林的一系列緩解姿態,并不能被想當然地當作反駁亨廷頓的論據,說什么文明/文化之間不一定會發生沖突,而是有走向和諧的趨勢。相反,奧巴馬的姿態恰恰已被亨廷頓所言中,因為亨廷頓早就指出,要在承認文明/文化可能導致沖突的基礎上,務實地處理好可能引發沖突的各個環節,這樣才能避免文明/文化的沖突。亨廷頓的理論旨在規避文明沖突:“文明的沖突是對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建立文明之上的國際秩序是防止世界大戰的最可靠的保保障。”為了避免發生文明的沖突,亨廷頓提出了三個原則,“避免原則--'在即將到來的時代,要避免文明間的大戰,各核心國家就應避免干涉其他文明的沖突',這'是在多文明、多極世界中維持和平的首要條件';共同調解原則--主張的則是核心國家要通過相互談判,來遏制或制止不同文明的國家間或集團間的斷層線戰爭;共同性原則--在多文明的世界里維護和平,'各文明的人民應尋求和擴大與其他文明共有的價值觀、制度和實踐'。”奧巴馬其實正是深感文明沖突對美國之影響,開羅演說的新姿態正是要踐行亨廷頓的忠告。奧巴馬此舉體現的是一種實用主義的理性原則。
三、認識伊斯蘭模式
30年前在伊朗發生的那場革命,根本上說是一場“伊斯蘭式”的革命。伊朗革命領袖宣稱,既要反對左,又要反對右,因為,無論是左還是右,都只是“無孔不入的異教敵人”。伊朗輸出伊斯蘭革命的種種做法,恰恰是其以伊斯蘭文明為標準重塑國家認同的努力。按照著名學者艾森斯塔特的觀點,如果承認現代性是一種不同的文明,那么,對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或許可以進行一點修正,那就是,伊朗與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之間的沖突,其實部分地體現了伊斯蘭文明與現代性文明之間的沖突。當然,文明差異、民族沖突和國家間矛盾三種不同形式的矛盾是相互交錯的,在不同的層面上,有的表現強,有的表現弱,不能簡單地說誰是決定性的。
在每一個穆斯林國家,伊斯蘭文明與現代性文明之間的關系與糾葛,或多或少地規定了這些國家的發展模式。從實際情況來看,在一個社會中完全徹底地實行伊斯蘭教法已經不可能。因為,伊斯蘭教法所規定的內容遠遠無法涵蓋當代世界政治、經濟與文化的復雜性,尤其是考慮到與世界交往的需要,伊斯蘭國家仍需要遵循相應的全球性普遍規則。就是沙特、伊朗這些伊斯蘭國家也無法隔絕于世界之外。毛杜迪和霍梅尼等人想重建原初的伊斯蘭教模式,但為了迎合現實需要,他們也愿意在具體細節上有所變通,因此,他們所欲建立的模式只能被稱為“現代的伊斯蘭模式”。對于政治參與等問題,他們的態度是模棱兩可的:一方面,如果統治者是優秀且虔誠的穆斯林,并認真執行伊斯蘭教法,他們將樂于接受他;另一方面,如果全體穆斯林贊同實行選舉制,他們也不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