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彥廣
娘得了腦血栓后恢復得不錯，但是話語明顯比過去少了。就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她有時會把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像是打量一幀藝術品，然后心滿意足地自語：“從差點扔了的死貓，也慢兒慢兒長成這么大個人了。”
娘說的是我才生下四十天的時候得了病，口吐白沫，被村里的先生判了死刑。那時候的我就是一個死貓的樣子，娘卻舍不得扔。面對一屋子的人，娘的決定讓人有些震驚：“去大醫院再試試吧，砸鍋賣鐵也行！”娘做這個決定的時候，父親正在三百里外的海河工地上，家里沒有分文積蓄。在場的親友鄰居都替娘愁得搓手撓頭。那個在方圓十里八鄉小有名氣的先生樣子有三分的難堪和七分的鄙夷。一向看人臉色的娘已經不管這些了。她托鄰居幫忙，賣了家中的全部玉米和山藥干，還有幾根木料，自己則把“死貓”用大衣裹緊，坐上鄰居的車子，義無反顧地去了縣醫院。半月的醫治，我活過來了，家里卻一貧如洗。娘抱著我出院到家后，幫著看家的姥娘已經吃了三天的涼餅子就咸菜。娘問她為什么吃涼的？老實木訥的姥娘只說了一句：“你家做飯連引火都沒了！”娘的淚下來了，也是訥訥地說：“是啊，這破家有什么看的啊？”
父親十五歲的時候，正趕上那個史無前例的“三年”，他的父母在一年內餓疾而死，他和兩個弟弟成了孤兒。母親七歲那年，她的母親因病去世，她和五歲的妹妹亦成了沒媽的孩子。這兩個苦命人兒的成長有著太多的故事，是我在這里所表述不完的。父親和母親都是二十二歲的時候，母親的小姑從中做媒，將兩個苦命的人兒撮合在一起，沒吹沒打，二個人就在一起過起了清苦而窘迫的日子。
一九六九年臘月十二日，我哭叫著來到這個人間，給父母清寂的日子帶來了交響曲。給我簡單過了十二晌，父親就舍妻別子，推著小推車去了三百里外的根治海河的工地。我大病一場后，身體總是病怏怏的，窮困的小家也是元氣大傷。娘和別人家一樣，也喂了幾只雞，但不是當“銀行”用的，而是給我當“療養院”用的。這對于當時的生活來說，我無異于是享受著闊少的生活。可是，小孩子偏偏就是這樣：家里有什么偏是不待見，而是看著人家東西好。沒辦法，一向耿直要強的娘卻拉下了臉來，一到飯時，就去鄰居家趕飯碗，心滿意足地看我狼吞虎咽地喝人家的玉米粥，啃高梁餅子。好鄰居家去得多了也會讓人心煩，娘就把人家的孩子叫到我們家“陪吃”，或者拿了干糧去人家“換換樣兒”。鄰居老虎大娘今年已經八十多了，可見了我仍然不忘小時候的模樣，她說：“你是吃俺們家的飯長大的，你記得么？”如果娘在一旁，就會趕忙接上話茬：“是呢，是呢！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大娘們呢！”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們那里也是大小余震不斷。父親還是在外出河工，娘就在后院自建了個防震棚，地上放個水桶，桶里倒立個瓶子，瓶子一倒，娘會挾起我出棚，讓我摟緊院中那個頂天立地的大椿樹，她則在一邊嚇得嚶嚶地哭。后來震小了，我們娘倆兒又搬回了屋中，可是，那時候夜里雨多風大，娘最聽不得老坯房墻皮成塊下掉的聲音和院墻倒塌的聲音，那“咕咚咕咚”的聲音甚是恐怖，娘稍微能安頓一下自己的辦法，就是緊緊地抱著我，算做是唯一的依靠。后來上了學，我對“相依為命”這個詞的理解是特別的深刻、有質感。也是從那時起，娘特別怕大風大雨的天氣，沒有人陪她，她會驚恐得受不了。
我一天天地長大了，長大了的我卻沒有給娘帶來多少安頓。在打谷場上玩村里新進的脫粒機，伙伴轉輪子，我往里放草，結果兩手全都軋了進去，等人們來了也是沒辦法——小手沒法弄出來。娘看我哭成個淚人，急忙哭求人們抓緊想辦法。人們議了一下，認為拆掉脫粒機可以減少我的疼痛，但是太需要時間，弄不好會失血太多出大事，只有狠心倒轉輪子退回我的手才是上策，但那樣我肯定會疼得受不了。人們征求娘的意見，娘左右為難，只好轉頭問我，那種六神無主、扯心裂膽的樣子讓我一生難忘。也許是娘的眼神觸動了我，我竟然認可了“轉輪退手”的辦法。隨著大人們閉眼狠心地一轉，我嚎叫著抽出了血淋淋露著骨茬的手，娘當時就疼得扭頭到谷堆旁大哭失聲。我的果敢竟也感動了在場的大人孩子，紛紛夸我是個“有牙”的孩子，聽到人們的夸贊聲，娘便破啼為笑，像接英雄一樣把我迎回家中。
娘常說，你小時候“吊的猴兒”總是跟別人不一樣，除了軋手事件，還比如坐著馬車玩蹺蹺板，卻讓車轅子的鐵釘挑裂了鼻孔；大人喊著吃飯仍然亂跑，一不小心坐進菜湯鍋里；學著別人去灣里扎魚，卻讓魚釵扎了自己的腳……哪一件都是讓娘驚心動魄，都是讓她花錢求醫生，都是讓她寢食難安，而且那個小家愈發在經濟上捉襟見肘，雪上加霜。
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一個“賣鋼針的”(算卦的)瞎子被我手持拐棍領進了家門。瞎子坐在院子里不走，非讓娘算上一卦才走。娘說，俺知道自己命窮，不用你算。瞎子說，那就給孩子算。娘還想堅持，那瞎子說，你看他的命多弱啊，六七歲的人兒了雙腿還蹦不起來。娘讓我試了一下，果然如此，臉色就有些驚恐了，說，要不你就給孩子算算吧。瞎子說，你這孩子是楊樹梢上扎根兒，命運飄搖啊……
多少年后，娘說起這件事，對瞎子這句讓她不安的話記憶猶新。但是娘對瞎子后面的一句話甚是寬慰：你這孩子命里有貴人呢——
娘是個老實得有些懦弱的人，在窮困的日子面前，她似乎有著天才般的堅強與自定，卻往往因為我，她多了太多的驚悚與焦慮。娘說，你妹妹雖然從小也是瘦弱，卻不曾記得讓我操心，唯有你，能頂十個妹妹讓我累心。
我讓娘累心的事似乎真的是罄竹難書。娘的記憶力不好了，但說起這些事，從來都是信手拈來——
已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和同學放學時偷了劉夯兒家的甜瓜，結果讓人家一路跟蹤到家，氣急敗壞地扭住了我的耳朵。劉夯兒不管我的嚎叫，沒完沒了地拎著我在原地轉圈。最后將我一巴掌打倒在地上，扭頭就數落起了娘，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又氣又羞的娘含著淚水給劉夯兒說著好話，見人家不依不饒，掄起手中的條帚狠狠地打向我。晚上，擦干委屈的淚水，娘拉著我去人家賠禮，足足說了一火車的話才讓人家擺擺手了事。回來的路上，娘禁不住又流淚了，她哽咽著問我：以后別人的一個柴草翅兒也不能拿！知道嗎？黑暗中，我咬碎臉上滑落的每一個淚珠，狠狠地點頭。從那時起，我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甚至是一個“柴草翅兒”。
老實的娘對鄉里鄉親，對妯娌親友，跟誰都不紅臉，受了氣也是回家倚在背摞上出神地看房梁，或者大顆大顆地掉淚珠子。娘對我從來沒有罵過一句臟話，更舍不得打我一下子，當她看到大齡的孩子把我騎在身下大打出手時，她只會在一旁給人說好話，或者跑到人家求來家長解圍。回到家，心疼地問我這兒那兒的疼不疼。我上了小學，上了中學，娘的心也就跟著跑到學校里，羨慕得同學們只說我是個“小少爺”，其實我知道，窮人家出身的孩子也是爹娘的少爺千金。都說兒不嫌娘丑，其實是天下的爹娘從來都看著自己的孩子好，都是萬金不換的寶兒。
我去打工了，娘就在中秋節時，托人給我捎月餅，人家笑話娘的做法，就在半路上把那硬硬的糖餅給扔到車窗外面去了。
我參加了工作，娘不掛著別的，就掛著我喝酒，每天出門總是一句話：有場兒能不去就不去，去了要少喝點。這話一說就是二十多年，簡直在耳朵里結了繭。那次，我酒后掉到涸河里，在醫院治療后最不敢見的人不是單位領導，而是娘親，我怕看她那用心疼、著急、生氣而又無奈交織在一起的眼神。真的見了她，娘卻沒用那眼神看我，而是打了一摞紙錢，到那涸河邊燒給了路神，感謝神人的相助——我從幾米的橋上落下來，河溝的周邊都是石頭，唯有我的身下是泥土。娘說，俺兒心好積德出了事卻無大恙。這句話深深地把我從心理陰影中解脫出來，同時知道了如何痛改前非。
我結了婚，娘在生活舞臺上又多了一個角色：婆婆。天下最難扮演的角色就是婆婆。娘扮得有些認真，有些投入，但更多的是一如既往地謙和忍讓，不和媳婦紅一次臉，不和媳婦大聲爭執一次。她與媳婦之間不可能沒有磨擦，但她從來都是退讓。我下班到家，娘從來也不申冤，也不告狀，甚至故意說笑，讓家中的氣氛和諧起來。這時，她是最高興的人。她的心量并不大，但化解怨氣的能力又出奇地強。在她看來，大家沒事兒了，她當然就沒事兒了，就高興了。
我們一家子去了縣城，留下了她和父親在家種地。父親從來都是要求我盡量多地回家來，幫他侍弄莊稼，回的少了，就不免發火著急。娘卻不這樣，她一看到父親發火著急的時候，就去做解釋工作，看他火氣小了，就自己把兒子所應干的活計擔下來，不聲不響地干，甚至不敢帶出勞累的樣子，免得父親重燃心火。父親的身體累出了毛病，娘就慢慢地擔起了第一勞力的角色。我多次讓他們轉讓出一些土地，跟我去縣城住，娘卻帶頭反對，她說，現在地好種了，我不能這么大年紀就去業禍你們，讓你們養著……
可是，有一天，娘在棉田里打藥，父親發現她的嘴有些歪斜，問她，她的話也有些遲頓，于是就送到了村門診。門診的大夫是我的童年伙伴，發現娘有腦栓塞的癥狀就給我打了電話。那時，我正和一幫朋友喝酒，大家聞訊放下酒杯開車就走，以最快的速度將娘送到了縣醫院。縣醫院的大夫和我相熟，辦完住院手續后他問我：為什么還讓老人種這么多地？我說他們不聽我勸啊。大夫不理解：我不相信還有怕輕省、享福的人！這話很是刺激我，可我又不能跟人家善意的勸說辯論，只能將心情放在對母親的傾心照顧上。感謝上蒼，母親的病情半月后就有了明顯好轉，行走自如，全部自理，只是語言上有了些許的遲頓，記憶力偶有斷路和短路的時候。出院的時候，我說：娘，咱搬到縣城一起住吧？這次，娘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點了點頭，輕輕說：我聽你們的。
走出了莊稼地，走出了小村，娘開始時的情緒多少有些不穩定，總是念叨家里和地里的一些瑣碎事，我有時就帶她回家看看，了卻牽掛之后再回到縣城的家。在縣城這個家里，她還不能一下子適應電飯鍋、電磁爐的使用，有一次竟然將電飯鍋放在電磁爐上，二個又都通上電源，如果我們發現得晚，很可能就要鬧出事故來。那次，我耐心地教了她如何使用這兩樣電器，她像小學生一樣學得認真，并一再檢討，保證再也不出這樣的事了。
那天，我帶母親去醫院體檢復查，結果出來后，母子倆開心地走出醫院的大門。過了馬路，我忽然發現身邊的娘落下了，回頭望去，只見娘正站在馬路對面，望著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發呆。我從對面替她看好了車輛，喊她過來。她邁了半步，又膽怯地立定了，向我投來無助的目光。那一時刻，我的心頭猛然一震：娘，俺病愈的娘，真的老了，真的不像從前了！一條城市的馬路，已經成了她生命中很難翻越的大山，很難淌過的大河了呀！
我走過去，走到馬路的對面去，挽起娘的手臂，讓她跟兒子一起走過面前這座山，這條河。那個時候，我清晰地意識到：當我走到娘的身邊時，娘就勇敢地邁動了腳步，而且在隨我過路的時候，不再東張西望，步伐穩健輕松，沒有了半點遲疑——有兒子在身邊陪護，娘親顯得從容鎮定，義無反顧。
春節前，我陪娘逛德州。在每一個路口，我都是攙她小心走過，怕她再落在對面過不來。在百貨大樓的電梯口，娘又遲疑不前了，又是在我攙起她手臂的一瞬間，她果敢地將腳邁上轉動著的梯板，和兒子依偎著，開心地，愜意地，緩緩地，升向高高的樓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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