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53年春的一天,湖北棗陽。
漫天煙雨,滿城縞素。那些平日里執著紅牙檀板的女子,此時梨花帶雨,哀聲動地。
她們扶著的棺木,平靜地躺著一位清瘦的老人。他叫柳永。
他逝世的時候,身無分文,是棗陽縣全城的官姬俠義解囊,幫他安置了后事。他逝世兩個月后,只身陪侍他的歌姬謝玉英也悲傷過度,隨他去了另一個世界。
他逝世之后,每遇清明,歌姬們會自發組織前來吊唁,游人也喜歡聚飲于墳墓之側,將它作為談情抒懷的浪漫之地。當地還逐漸形成了一個浪漫的踏青風俗,謂之“吊柳七”。
他的一生,始于淺斟低唱,盛于淺斟低唱;毀于淺斟低唱,歸于淺斟低唱。
千年來,多少人敬他重他,羨他慕他,毀他謗他,都因了這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一句話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滅一個人!
1
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金榜未能題名,我失去了做狀元的機會,這個清明的朝代也失去了我這位賢才。我該怎么辦?
既然不能乘得風云干大事,那就隨著性子盡情游樂吧。做一個風流的才子,做一個快樂的詞人,接受花柳巷陌的仰望,即使一襲白衣,也不亞于公卿將相!
煙花柳巷,丹青畫屏,幸運的是在那里可以找到我的意中人。今后的日子,我就依紅巾偎翠袖,抓住片刻青春,撫慰一生風流。要什么富貴浮名,且都與我換作清淺的美酒,低徊的歌喉!
寫這首詞的時候,柳永25歲,第一次參加高考,而他的詞名卻早已蜚聲南北。所以考場上,他躊躇滿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
可是,豐滿的理想被骨感的現實狠狠地戳了一個大窟窿。過于自信的柳永并不知道,他最擅長的斐然文采卻是宋真宗皇帝最討厭的浮糜文風。于是,他的文章毫無懸念地被打進了冷宮。
自信的柳三變郁悶了,他大筆一揮,憤懣的語言噴薄而出,匯成一條任性的河流。他隨手一丟,滿河的波濤便泛濫了大江南北的青樓。
十年以后,在皇宮的高墻里,宋真宗的兒子,14歲的小皇帝宋仁宗看到了這首網紅詞,做出了如下判決。
柳永曲調傳播四方,嘗候榜作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仁宗聞之曰:'此人風前月下,淺斟低唱,好填詞去。'柳永下第,自此詞名益振。
——《太平樂府》
是年1024年,40歲的柳永第四次跌落榜外。他本來還想繼續努力,但皇帝的朱筆封鎖了他的高考路,因了這一句“淺斟低唱,好填詞去”,他被殘忍地拒絕在仕途之外。
2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天知道,這只是年少輕狂的一時牢騷。對于柳永來說,淺斟低唱只是一時的停靠,他的理想在更高更遠的朝堂。
望海潮·東南形勝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東南的勝地,三吳的都會,錢塘自古就是繁華的地方。楊柳如煙,小橋如畫;酒簾搖風,碧窗垂幕;樓臺參差,簇擁十萬人家。高大的堤樹參天入云,洶涌的江水白浪滔天,江面開闊,一眼望不到邊,兩岸的集市陳列著珠寶綢緞,比不盡的奢華與豐沛。
西湖內外,山嶺重疊。秋來桂花飄香,夏來荷花十里。湖上白天笙簫,夜晚菱歌,男女老少都喜笑顏開。來視察的長官被騎兵簇擁,乘著微微的醉意,聽夕陽簫鼓,賞風露煙霞,欣賞山水美景。來日升到朝廷,請將這國泰民安的美好景象細細地夸一夸。
這首詞曾為大宋招來了飛來橫禍。。
海陵閱柳永望海潮詞,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遂起立馬吳山之志。淳熙中,謝處厚詩云:'誰把杭州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里愁。'羅景倫曰:'此不足以咎柳永也。惟一時士大夫妝點湖山,流連歌舞,致亡中夏,為恨事耳。'
——《鶴林玉露》
誠然,因一首詩而招來亡禍,這不能怪作者寫得太好,而是怪朗讀者太貪婪。但是有一點值得肯定:是詞人的熱情點燃了侵略者的欲望,而他的熱情源自于對祖國河山的摯愛。
寫這首詞的時候,柳永只有十八歲。正在東南形勝之地到處游歷,美好的景色開闊了他年輕的心胸,也激發他積極進取的意志。
在《望海潮》里,他說: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在《玉蝴蝶》里,他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在《雙聲子》里,他說,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
在《臨江仙》里,他說,馬搖金轡破香塵。壺漿盈路,歡動一城春。
……
這些是對別人的歌頌,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人生理想。
所以,他的夢從來都是逐鹿在天空,而不是擱淺在風月。
3
1024年,是柳永人生的第一座分水嶺。
他無法再在京師立足了。他被仁宗皇帝欽點了'且去填詞',阻斷了攀登功名的道路。他人生的最后一絲光芒被無情的高墻切割了,前路一片黑暗。他必須另辟蹊徑,走向另一個山頭。
他無法再在京師立足了。近二十年的背井離鄉,雖然'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但他從來以為那只是暫時的謀生,而非理想的生活。
他無法再在京師立足了。他無顏以對昔日的同窗考友,無顏以對這二十年的寒窗情懷,無顏以對積聚了四十年的滿腹經綸。
路漫漫哀其修遠,霧沉沉苦讀迷津。
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新涼已至,驟雨剛停,秋蟬聲聲凄切。薄暮長亭,郊外的離別酒已經喝了整個下午,蘭舟的船夫催了幾次,宴會上的人兒依舊依依不舍。執手、淚眼、無語……極目楚天,暮靄沉沉,而我此去,煙波浩渺,不知流浪的腳步要落腳在何方。
多情的人總是為離別而傷感,更何況又是這清秋時節。今晚酒醒之后,不知身在何處,怕是會停泊在垂楊岸邊,要獨自面對晨風殘月了。這一去啊,天長日久,縱有這樣的良辰美景,也恐怕要形同虛設了。這心頭縱然有風情千種,又能同誰訴說?
這首詞是寫給京師的紅顏知己蟲娘的。柳永一生無子,妻妾有誰,已無考證。倒是有幾個青樓女子在他的詞作中零星可見,其中一個就是蟲娘。
'蟲娘舉措皆溫潤'(《木蘭花》)。
'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可比芳容'(《集賢賓》)。
但愿我、蟲蟲。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征部樂》)。
從蟲娘,到蟲蟲,到我蟲蟲,稱呼的轉換預示著情感的遞進,他們之間出現了超乎歡場風月的真摯情感。可惜,一個業未獨立,一個身難由己,縱有萬千蜜意柔情,又怎能敵得過現實的風刀霜劍?
男兒當有業,歡場難久留。愛情只是一杯能讓人短暫沉醉的酒。
4
南下了的柳永為了生計,真的干起了'奉旨填詞'的營生。他盛名鵲起,迅速崛起為蜚聲大江南北的青樓詞作家。
但他似乎并不滿意,也并不在意。從1024到1033年,近十年來,他從水路南下,又從陸路北上。他曾重回京師,曾漫游渭南,曾暫寄錦里,曾踟躇鄂州……他總是匆匆而來,由忽忽而過,似乎在尋找什么,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逃避什么。
直到景佑元年(1034年),首次親政的仁宗特開恩科,對歷屆科場沉淪志士放寬尺度。徘徊在鄂州街頭的柳永一聽到消息,馬上飛馳京城赴考。終于在知天命之年中了進士。在繁華的京師街頭,這個五十歲的老人喜極而泣,這才是他真正的夢想啊。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老年進士柳永后來做過睦州團練推官、余杭縣令、浙江定海曉峰鹽監等官職,每到一地,他都能勤政撫民,深得百姓愛戴,被稱為'名宦'。
他的清廉勤勉之名傳到朝廷。1043年,根據宋朝'磨堪改官'制度,連任九年的地方官的柳永可以改官升遷了。
這一年,正逢天象'老人星'現。人到中年的宋仁宗想起了當年'淺斟低唱'的柳永,便命其作詞以獻。
醉蓬萊
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⒅,月明風細。
秋雨初晴,水岸黃葉紛飛,山巔白云悠悠。瓊樓高聳入天,祥云繚繞,氣象興隆。臺階邊,叢菊新黃,芙蓉淺紅,彌漫著陣陣香霧。玉殿纖塵不染,承盤珠露晶瑩,碧天明靜如水。
盛世太平,日理萬機的皇帝偶有余暇,漫步出殿。夜色清新可人,更漏安詳平和。南極有老人星現,預示國泰民安,吉祥昌隆。這時,皇帝的鳳輦將游向何處?也許在清脆的管弦聲中與民同樂吧。此時,月明風清,太液池波光鱗鱗,宮殿風吹起了卷簾門。
這首詞極盡粉飾之能事,想來一貫自由放浪的柳詞人此次必定是字斟句酌的,但是還是栽在了一句話上。
清 沈雄的《古今詞話》云:
仁宗一看漸字便不懌,至'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卻與挽真宗詞意相合,為之悵然。再讀'太液波翻'字,仁宗欲以澄字換翻字,投之於地。
宋 楊湜的《古今詞話》里也有類似的記錄:
耆卿作此詞,惟務鉤摘好語,卻不參考出慮。仁宗皇帝覽而惡之。及御注差注至耆卿,抹其名曰:'此人不可仕宦,盡從他花下淺斟低唱。'由是淪落貧窘。
總而言之,柳永又一次被丟在了升遷的路上。這一年,他已臨近花甲。盡管后來在范仲淹等的幫忙下,他還是被勉強改了官,做到了屯田員外郎等職務。但均不過風起青蘋之末,徒生漣漪罷了,他始終沒能得到他要的事業。
1050年,他從屯田員外郎的位置上退休,1053年,他離開了人世,享年69歲。
5
壯志過后,生涯惟剩漂泊。
晚年的柳永,在無邊的羈旅幽思中走向生命的末日。
在《戚氏》中,他寫道:'孤館,度日如年' ,'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
在《八聲甘州》中,他寫道:'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在《臨江仙引》中,他寫道:對暮山橫翠,衫殘葉飄黃。憑高念遠,素景楚天,無處不凄涼。
晚年的柳永終老無子,他又回到了煙花柳巷,操起了檀板紅牙,回到了淺斟低唱的地方。他以卓越的才華贏得了歌姬們的尊重和追捧。《綠窗新話》中記載,一位叫謝玉英的歌姬變賣資產,只身來尋柳永,并相伴終老。
在淺斟低唱的遺憾中,千年的柳永長眠了。他一生追逐的功名沒有成就他,而漫不經心的沉吟卻讓他輝耀出一個時代的光芒。
人生是一場追求,也是一場領悟。它沒有彩排,當然也不需要預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