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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集『二』

蘇軾(1037~1101)宋代文學家、書畫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嘉祐二年(1057)進士。歷官杭州、湖州等地。因“烏臺詩案”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筑室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復起后官至禮部尚書。卒謚文忠。為北宋后期文壇領袖,詞開豪放一派,唐宋八大家之一,與父蘇洵、弟蘇轍合稱“三蘇”;與韓愈、柳宗元、歐陽修并稱唐宋四大家;亦工書畫,書法同蔡襄、黃庭堅、米芾并稱“宋四家”。有《東坡全集》等。曾作詩《李公擇求黃鶴樓詩因記舊所聞于馮當世者》、填詞《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對與黃鶴樓的有關的傳說故事做了詩意的描述和渲染。在鵠山泉側原有蘇東坡謫居石刻遺像。

浣溪沙

山色橫侵蘸暈霞,湘川風靜吐寒花。遠林屋散尚啼鴉。  夢到故園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

此詞原不編年。今人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編于嘉祐五年(1060)正月作。今人朱靖華在未刊稿中經詳細考證,編于嘉祐四年(1059),蘇軾在故里服母喪畢,與父洵、弟轍沿江東行返京途中。今從朱說。此詞抒寫旅中思鄉之情。上片寫山村日暮景致。山色、晚霞、寒花、啼鴉,以動襯靜,以聲寫寂。此一片荒寂之景,正是詞人旅中所見所聞,并進入他的夢境。下片寫夢返故園,道路漫漫;酒醒南望,相隔天涯。強烈又深切的思鄉之情直抒而出。結句,展現月明故園、千里平沙的明凈闊遠景色,而故鄉更在遠方,鄉情即融化于美景中。全篇采取景——情——景的結構方式,上下片一氣貫通。上片句法凝縮,意象密集,節奏急促。“橫”“侵”“蘸”“暈”“吐”“寒”“散”等字,都見出錘煉之功。下片句子自然舒放,如見詞人曼聲長嘆遠離故園之恨。聲情契合,沁人心脾。

蝶戀花  京口得鄉書

雨后春容清更麗。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瓊梳擁青螺髻。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個成歸計。回首送春拼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熙寧七年(1074)春,蘇軾在潤州得鄉書,作此詞。詞的上片,以雨霽后北固山碧水環山的清新秀麗景色反襯想念留居杭州妻子的愁情。下片以春已回鄉、人不得歸、以酒澆愁加倍渲染思鄉的傷心痛苦,抒情層層遞進、深入。詞的首句“雨后春容清更麗”,白描兼擬人,展現出猶如二八佳人般清麗的春色。“碧瓊梳擁青螺髻”,描繪雨后的碧水青峰,想象奇麗,比喻生動、貼切。以一個“擁”字組合兩個喻象,一個鏡中美女的形象呼之欲出。這是對唐人名句“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劉禹錫《望洞庭》)與“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雍陶《題君山》)的點化與出新。“洗”字、“拼”字、“破”字也用得新穎精警。

南歌子

雨暗初疑夜,風回便報晴。淡云斜照著山明。細草軟沙溪路、馬蹄輕。  卯酒醒還困,仙村夢不成。藍橋何處覓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此詞為元豐五年(1082)五月在黃州到沙湖相田之作。詞中描寫他在雨霽天晴沿溪邊沙路趁著落暉騎馬趕路的情景。筆調清新輕快,意象優美生動。在逼真細致地表現天氣和景物的動態變化中,傳達出自己舒暢喜悅的心情。“細”“軟”“輕”三字既是狀景,又融入了內心的感受。下片飛騰浪漫的想象,以裴航、云英成婚升仙的神話傳說,自我揶揄未能像裴航那樣交上桃花好運,卻有多情流水,伴他行走于美好風物中,從而顯露出詞人風流瀟灑的性情,更表達了他執著于從自然景物和現實生活中尋求精神慰藉,增添了詞的情趣韻味。

南鄉子  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但把清樽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此詞是元豐五年(1082)重陽日在黃州與友人宴會賞菊而作,借傷秋的傳統題材,抒寫政治失意的苦悶和以曠達樂觀襟懷解脫的復雜思想感情。詞以景起,以情結,句句扣題,運筆灑脫而不黏滯。寫秋景僅二句,觀察敏銳,表現精練。以“霜降水痕收”狀深秋水位下降。“淺碧”承江水,“鱗鱗”喻狀如魚鱗之微波,亦可見風小,為下文“風力軟”“帽戀頭”預伏一筆。“露遠洲”,正因水位下降,露出江心沙洲;“遠”,點明是登樓遙望所見。12個字,狀秋景字字切時切地,意象組接緊密,畫面感強,暗中點題,開篇便拓出清遠境界。“破帽”句既不同于孟嘉以風吹落帽為風流,亦有別于杜甫“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整冠”(《九日藍田崔氏莊》)以不落帽為風雅,竟然說“破帽多情卻戀頭”,把“破帽”寫得如此多情,語意新穎,饒有奇趣,乃用事妙筆。下片抒情,既發出“萬事到頭都是夢”的人生感慨,卻又要以酒送秋,聊且忘憂。結句意謂重陽節過,明日再無人賞菊,花愁蝶也愁,含蓄地表達今日應盡情歡樂。這也是蘇軾的得意之句,曾在徐州所作的《九日次韻王鞏》詩中用過。

念奴嬌  中秋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

清代王文誥《蘇詩總案》謂此詞為元豐五年(1082)中秋節在黃州賞月時作。

同是寫中秋月,本篇不是像《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那樣以把酒問天發端,也不是從問月、飛月、望月、怨月、慰月、舞月中虛寫月光,而是從憑高眺遠起筆,用虛實結合的筆觸正面描繪圓月飛升,清冷的月光浸透了一碧無垠的秋空;在玉宇瓊樓中,仙人們乘鸞來往飛行;月光朗照大地,江山如畫,煙樹歷歷。下片再寫自己舉杯邀月,月下起舞,乘風飛升,在水晶般透明的月宮里吹奏出響徹云霄的笛曲。全篇營造了一個高潔清涼的月宮仙界,并籠罩上美麗迷人的神話色彩,意境瑰奇飄逸。盡管未能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那樣表現出世與入世、退隱與進取的矛盾心理,也未能從賞月中引發出關于自然宇宙和人生的哲理思考,意蘊韻味不如《水調歌頭》那一篇豐富深邃,但仍然抒寫出詞人對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充分表現了詞人超邁豪逸、曠達樂觀的個性情懷,亦堪稱詠月的佳作。明代楊慎評曰:“東坡中秋詞,《水調歌頭》第一,此詞第二。”(《草堂詩余》卷四)

卜算子  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本篇是元豐三年(1080)二月至五月間蘇軾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時作,為抒懷之詞。上片點染出一幅凄清冷寂的月夜圖景,凸現了幽人獨行、如鴻影縹緲的形象,抒寫出詞人內心的苦悶抑郁。下片承“孤鴻影”句專寫孤鴻,細膩地刻畫了孤鴻的神情動態和內心世界,正是詞人剛出臺獄、驚魂未定、憤郁不平、顧影自憐的生動寫照。結尾二句,寄托自己寧愿引身隱居也不肯隨人俯仰的孤高自賞之情。全篇籠罩了一層濃郁的孤獨與感傷色調。

清人陳廷焯認為此詞的表現方法是“興”而不是“比”。他說:“所謂'興’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極虛極活,極沉極郁,若遠若近,可喻不可喻,反復纏綿,都歸忠厚……東坡《水調歌頭》《卜算子·雁》等篇,亦庶幾近之矣。”(《白雨齋詞話》)這就是說,東坡這首詞用空靈雋逸的筆調描繪“幽人”與“孤鴻”或分或合、相互映照的孤高凄寂形象,營造了一個象征境界。讀者沉吟在這個象征境界中,不禁深深感受到詞人心靈的寂寞與空虛、堅貞與孤潔,也自然感到其中寓意深遠而又不確指的境界。這種象征境界,是那些“托喻不深,樹義不厚”和“喻可專指,義可強附”(同上引)的黏滯坐實的“比”體詞難以企及的。正因為這首詞語語雙關,格奇語雋,象征境界幽深清絕、意味無窮,所以前人贊賞為“超詣神品”(清黃蘇《蓼園詞評》)。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九引黃庭堅評此詞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江仙  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蘇軾初到黃州后,曾居住在臨皋。元豐五年(1082)在東坡筑雪堂五間,作為游憩之所。隨后不斷往來于雪堂、臨皋之間。本篇作于是年九月。據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載,蘇軾與客人在江上飲酒夜歸,見“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感而作此詞,與客人大歌數過而散。不料第二天哄傳蘇軾掛冠服于江邊,乘舟逃走。太守徐君猷連忙趕赴蘇軾寓所去看,蘇軾卻“鼻鼾如雷”,睡意正濃。這件事后來傳至汴京,甚至引起了宋神宗的懷疑。可見這首詞在當時就廣為傳誦。

詞的上片寫醉歸。僅四句,就寫出他縱飲的豪興和醉眼蒙眬的情態。再從敲門不應、倚杖聽濤的行為動作中,寫出他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與達觀超曠的精神世界,一位風神蕭散的“幽人”形象已呼之欲出。同時,借助于家童的鼾聲、詞人的敲門聲以及江聲的襯托,營造出一個安恬靜美的秋夜境界。情、景、事、理四者妙合無垠。“倚杖聽江聲”一句還自然引出下片的慨然長嘆。“長恨”“何時”兩句,議論帶深情迸發而出,化用莊子語意不著痕跡,表現了詞人要擺脫功名利祿羈束、追求精神自由超脫的心愿。在這兩句之后插入一個寫景句,以繁密的意象,展現秋夜江天風平浪靜、寥廓美好的景致,活畫出詞人顧盼自如、欣然陶醉的意態神情,隱寓著詞人對靜謐空闊的理想天地的向往與追求。此句承上而啟下,于是從詞人的筆底,流出了結拍兩句,唱出了駕舟流逝、浪跡江海、將余生融入大自然的心音,也使全篇增添了飄逸浪漫的情調。此篇語言平易、流暢、精練、優美,在短小的篇幅中寫出了真景致、真性情,饒有理趣,是東坡小令詞的妙品。

滿庭芳

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這首告別黃州的詞所抒寫的思想感情非常豐富、復雜:有思歸西蜀故里而戴罪之身不能如愿歸去的失意惆悵,有對黃州的山川風物和父老鄉親的深情眷戀,有宦海浮沉、南遷北徙的政治牢騷,還有瞻望前程欲以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化解愁苦的心態……如此紛繁的思緒和多種感情從詞人肺腑中流瀉而出,交織在詞篇中,波瀾起伏又渾然一體,是此詞的一個鮮明特色。詞人善于捕捉親切感人的日常生活細節來抒情表意,如黃州兒童的“楚語吳歌”,山中友人的“雞豚社酒”,囑咐鄰里鄉親莫折堂前細柳,懇請父老時時為曬漁蓑。這些具體感性的生活細節描寫,把本來抽象的感情表現得使人如聞如見,可感可觸,從而使人如同觸摸到蘇軾那顆對當地正直官員、士大夫、貧寒書生特別是父老兒童滿懷感激、眷戀不舍的赤心。

滿庭  

謫居黃州五年,將赴臨汝,作《滿庭芳》一篇別黃人。既至南都,蒙恩放歸陽羨,復作一篇。

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長風萬里,歸馬駐平坡。  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波?”顧謂同來稚子:“應爛汝、腰下長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縷掛煙蓑。

豐八年(1085)二月,蘇軾在南都接到了朝廷批準他居住常州的詔命,懷著欣慰的心情作此詞。上片以豐富的想象描繪陽羨美好的山水風光,表達了對自由自在的隱居生活的向往,對朝廷的感激,以及建功立業理想不能實現的遺憾。下片以游仙的浪漫形式,描敘在天宮與仙女的對話,既回顧自己屢經風險的人生境遇,又以道家關于人生短暫神仙長存的思想自嘲自戲,抒寫自己要擺脫現實苦難與天地宇宙融為一體的愿望。全篇蘊含著豐富復雜的思想感情,意境由真實到虛幻,奇譎超曠,又有幽默諧謔之趣,活現出樂觀曠達的個性風神。清代詞論家劉熙載《藝概》卷四認為詞中“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幾句,“語誠慷慨”,但未能達到“不犯本位”的高境,不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空靈蘊藉”。劉氏所評固然有理,但似不應過分執著于一種表現方法。

南宋周必大《書東坡宜興事》談到此詞說:“軍中謂壯士馳駿馬下峻坂為注坡,其云'船頭轉,長風萬里,歸馬注平坡’,蓋喻歸興之快如此。印本誤以'注’為'駐’。”所言甚是。“駐”當作“注”,注平坡言快而平穩。蘇軾《百步洪》詩有“駿馬下注千丈坡”句,言快而險。

如夢  寄黃州楊使君二首

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手植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

這兩首小令作于元祐二年(1087)正月,時在開封。詞中表現了詞人對黃州生活的深情回憶和無限神往。寫得清新明快,語調親切,真摯動人。詞中景物環境都出于他的回憶與想象,用白描手法輕描淡寫,無論是“堂前桃李”“綠陰青子”,還是“雪壓小橋無路”“江上一犁春雨”,以及“五更春睡”“小橋流水”,都饒有詩情畫意,韻味無窮。

秋歲  次韻少游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此詞落筆開門見山,“島邊天外”點明自己身在儋州,并以未老身先退寫自己遭貶。然后以淚濺心碎、聆玉佩之聲、觀金帶之色等細節,抒寫身在萬里蠻荒仍心念朝廷。下片直承上片,寫自己的志行節操與思想矛盾。最后表示要乘桴浮海,超然出世。據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七載,蘇軾曾對其侄孫蘇元老評秦觀原作有“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之意”。這“超然自得,不改其度”八字,用以評蘇軾此詞也十分恰當。與秦觀原作相比,秦詞即景抒情,情景交融,寫得清麗深婉;此詞多直抒胸臆之語,寄慨深沉又酬暢淋漓,老健中有清曠之氣。

守歲

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晨雞且勿唱,更鼓畏添撾。坐久燈燼落,起看北斗斜。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

本篇寫記憶中故鄉守歲的情景,用白描手法分別描繪兒童和大人除夕守歲時不同的行為和心態,寫得逼真、親切,能使讀者回味自己也有過的守歲體驗。更妙在于:開篇六句把舊歲比為游向幽壑的蛇,想象新奇,比喻絕妙,道人所未道,可謂獨創。更妙的是還能將這一喻體坐實,讓它有行為動作,進而寫人們既不能遮擋這條“赴壑蛇”的去路,也不能系住其尾,說明守歲徒勞。真是認假作真,妙想聯珠。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稱之為“曲喻”,并有精辟的分析。此詩從反面入題,到結尾才表明守歲有理,應該愛惜將逝的時光,顯示出作者積極奮發的精神。詩的章法謹嚴,又有虛實、開合、起落變化之妙。紀昀說:“'坐久’十字真景。”(《紀評蘇詩》卷三)王文誥評:“全帽矯健,此為三詩(指《饋歲》《別歲》《守歲》)之冠。”(《蘇軾詩集》卷四)

司竹監燒葦園

官園刈葦留枯槎,深冬放火如紅霞。枯槎燒盡有根在,春雨一洗皆萌芽。黃狐老兔最狡捷,賣侮百獸常矜夸。年年此厄竟不悟,但愛蒙密爭來家。風迴焰卷毛尾熱,欲出已被蒼鷹遮。野人來言此最樂,徒手曉出歸滿車。巡邊將軍在近邑,呼來颯颯從矛叉。戍兵久閑可小試,戰鼓雖凍猶堪撾。雄心欲搏南澗虎,陣勢頗學常山蛇。霜干火烈聲爆野,飛走無路號且呀。迎人截來砉逢箭,避犬逸去窮投罝。擊鮮走馬殊未厭,但恐落日催棲鴉。弊旗仆鼓坐數獲,鞍掛雉兔肩分 。主人置酒聚狂客,紛紛醉語晚更嘩。燎毛燔肉不暇割,飲啖直欲追羲媧。青丘云夢古所咤,與此何啻百倍加。苦遭諫疏說夷羿,又被詞客嘲淫奢。豈如閑官走山邑,放曠不與趨朝衙。農工已畢歲云暮,車騎雖少賓殊嘉。酒酣上馬去不告,獵獵霜風吹帽斜。

治平元年(1064)冬在鳳翔作。這首詩寫深冬燒葦會獵場面:風聲火勢之猛烈,蒼鷹獵犬之機警,打獵武官的豪情勝慨,黃狐老兔的走投無路,都被詩人描繪得異常真切生動,活靈活現。寫打獵突出壯觀驚奇;寫獵后滿載而歸,暢飲美酒大啖野味,則著力渲染一個“狂”字。由這場狩獵,詩人又聯系古代君王好獵亡國之禍和忠臣詞客勸諫之苦,抒寫自己身為閑官狩獵之樂,渲染獵后的得意心情。議論風生,興會淋漓,深化了詩的意蘊。結尾句,“用獨孤側帽事,恰合會獵情景,而役使無痕,但覺有余韻逸趣”(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全篇顯示出作者逞才求奇的審美趣味。運筆遒勁精悍,又善于排蕩盤旋,紆徐曲折,收縱自如,加上窄韻巧押,因難見巧,都表現了蘇軾學韓愈詩的傾向。事實上,此詩寫法上與韓愈的《汴泗交流贈張仆射》《雉帶箭》等篇都有相似之處。

西齋

西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病夫朝睡足,危坐覺日長。昏昏既非醉,踽踽亦非狂。褰衣竹風下,穆然中微涼。起行西園中,草木含幽香。榴花開一枝,桑棗沃以光。鳴鳩得美蔭,困立忘飛翔。黃鳥亦自喜,新音變圓吭。杖藜觀物化,亦以觀我生。萬物各得時,我生日惶惶。

這首詩描寫西園初夏的景物和閑居生活,以自己“昏昏”“踽踽”“非醉”“非狂”的神情動態,透露了仕途失意的苦悶和獨處的無奈。但整首詩的基調仍是開朗、樂觀的。詩人以敏感的詩眼、詩心,觀察、感悟大自然中景物的勃勃生機,也體察、思考社會人生。盡管感慨生不逢時、常年顛沛流離、不得安閑,卻從自然萬物各得其時、自得其樂中獲得精神愉悅與解脫。狀景繪聲繪色,語言清新流暢,音韻鏗鏘,是一首既賞心悅目又發人深思的佳作。清代弘歷《唐宋詩醇》評此詩:“目見耳聞,具有萬物各得其所氣象。昔人稱淵明為古閑淡之宗,此則升堂入室矣。”紀昀也說:“善寫夷曠之意,善用托染之筆;寫物全是自寫,音節字句亦皆一一入古。”(《紀評蘇詩》卷一三)都是中肯的。“觀我生”的“生”字用古韻,似是小疵,一本作“行”。

九日黃樓作

去年重陽不可說,南城夜半千漚發。水穿城下作雷鳴,泥滿城頭飛雨滑。黃花白酒無人問,日暮歸來洗靴襪。豈知還復有今年,把盞對花容一呷。莫嫌酒薄紅粉陋,終勝泥中千柄鍤。黃樓新成壁未干,清河已落霜初殺。朝來白霧如細雨,南山不見千尋剎。樓前便作海茫茫,樓下空聞櫓鴉軋。薄寒中人老可畏,熱酒澆腸氣先壓。煙消日出見漁村,遠水鱗鱗山  。詩人猛士雜龍虎,楚舞吳歌亂鵝鴨。一杯相屬君勿辭:此景何殊泛清霅。

元豐元年(1078)重陽節作于徐州。詩中先寫去歲徐州大水,因他率領軍民抗洪護城,無心過重陽節;再寫今年重陽,洪水已退,黃樓建成,他大宴賓客,盛況空前。詩人以大開大合筆法,把去年今年,雨夕晴朝,陰陽晦明,各寫得逼真如畫,淋漓盡致。特別是“朝來”到“樓下”四句,描繪黃樓上所見霧中景色,驅濤涌云,令人如觀大海聞海空櫓聲,氣魄宏大,感受獨到。詩句如龍跳虎臥,變幻飛動,活現出意氣洋洋的自我形象。以“鵝鴨”對“龍虎”,幽默詼諧,嬉笑成文,更增添了作者的賞節佳趣。

又送鄭戶曹

水繞彭祖樓,山圍戲馬臺。古來豪杰地,千載有馀哀。隆準飛上天,重瞳亦成灰。白門下呂布,大星隕臨淮。尚想劉德輿,置酒此徘徊。爾來苦寂寞,廢圃多蒼苔。河從百步響,山到九里回。山水自相激,夜聲轉風雷。蕩蕩清河堧,黃樓我所開。秋月墮城角,春風搖酒杯。遲君為座客,新詩出瓊瑰。樓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賦歸來。登樓一長嘯:“使君安在哉!”

此詩描寫徐州的形勝和景物,緬懷與當地有關的歷史英雄豪杰,表現詩人對世事滄桑人生短暫的深沉感慨,也抒寫了他對離徐友人的惜別情意。全篇情景交融,句意流暢又曲折往復,營造出壯闊久遠的時空境界。結尾處用“對面寫”手法,寫他日友人歸鄉必登樓懷念自己,更深一層地表現自己對友人的情誼。“登樓一長嘯:'使君安在哉!'”收語豪邁。詩的語言遒勁凝練,句式或駢或散,揮灑自如。動詞“繞”“圍”“響”“回”“激”“轉”“開”“墮”“搖”等字狀景生動傳情,無不精警動人。

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

父老何自來?花枝裊長紅。洗盞拜馬前,請壽使君公:“前年無使君,龜鱉化兒童!”舉鞭謝父老:“正坐使君窮。窮人命分惡,所向招災兇。水來非吾過,去亦非吾功!”

古汴從西來,迎我向南京。東流入淮泗,送我東南行。暫別還復見,依然有余情。春雨漲微波,一夜到彭城。過我黃樓下,朱欄照飛甍。可憐洪上石,誰聽月中聲?

這兩首詩抒寫了離別徐州時的情懷。前一首寫徐州父老為他送行,感激他率領全城軍民抗洪救災之恩。詩人感謝百姓的情誼,卻毫不居功自傲。詩人與父老的對話,情真語樸,千載下諄諄如聞,歷歷如見,凜凜如生,感人肺腑。后一首寫他對徐州城的眷戀之情,卻借汴水相迎、相送抒發,于無情處生情,構思巧妙,文情宛轉,曲折盡致,氣局渾成。

大風留金山兩日

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朝來白浪打蒼崖,倒射軒窗作飛雨。龍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掀舞。細思城市有底忙,卻笑蛟龍為誰怒?無事久留童仆怪,此風聊得妻孥許。潛山道人獨何事,夜半不眠聽粥鼓。

元豐二年(1079)赴湖州過金山時作。詩寫他過金山遇到狂風巨浪,卻從容談笑,樂觀曠達。起筆陡峭突兀,暗用典故,用擬人手法寫塔鈴獨語,新奇有趣。次句寫塔鈴之語,句中妙用“顛”“當”“斷”“渡”這幾個字音來模擬“丁零當啷”的鈴聲,可謂聲情諧和。次聯寫浪打蒼崖,倒射軒窗猶如暴雨飛灑,筆力恣肆,富于動態和氣勢。前六句寫大風之景,開合抑揚,波瀾頓挫,真能狀丹青所莫能狀。中間三聯都用了對仗,對得工整又自然,尤其是“龍驤”一聯,以“龍驤萬斛”“漁舟一葉”這兩個“大小氣焰不等”(《冷齋夜話》卷四)的意象相對,有意打破上下句意的平衡,造成一種新奇感與參差之美。后四句寫童仆、妻兒、道人面對風浪的不同心態行為,頗幽默風趣。

舟中夜起

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此生忽忽憂患里,清境過眼能須臾。雞鳴鐘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

元豐二年(1079)赴湖州途中作。詩寫舟中夜景,從靜中逐層顯現極奇極幻極遠極近境界。第四聯上句寫潮水暗漲,其聲低咽,恰似寒蚓蠕動之音;下句寫落月掛在柳條之下,猶如懸在絲端的蜘蛛。比喻新奇,體物微妙,營造出凄寒、詭異的意境氛圍,從而透露詩人在靜夜中紊亂不寧、憂懼重重的心緒。詩中化用前人詩句也自然無痕。如起首二句寫初聽風聲,疑其是雨;開門視之,月乃滿湖,學習唐代釋無可《秋寄從兄島》“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的表現手法,但所描繪的情景更具體、真切、豐富、曲折。又如“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一聯,既寫出奇妙之景,又蘊含妙悟禪理。清代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二贊嘆此詩:“空曠奇逸,仙品也。”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煙來月下。江云有態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不惜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自知醉耳愛松風,會揀霜林結茅舍。浮浮大甑長炊玉,溜溜小槽如壓蔗。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

元豐三年(1080)二月寓居黃州定惠院作。詩中寫他在月夜偶出漫步,春意雖濃而歡意漸謝。詩人在罹難之后,心有余悸,打算詩酒自娛,閉門謝客,任人嘲罵,流露出一種隨遇而安、曠達閑適的生活態度。但“醉里狂言醒可怕”一句,卻又真切地表現了當時環境的險惡和詩人憤激憂懼的感情。可見,他在初到黃州貶所時的心緒是很紊亂復雜的。詩人描繪月夜景物,靜中有動,清幽明媚;敘寫謫居生活情事,真切生動,又能活現出自我的神情意態。全篇除首尾二聯外,句句對仗,詩意仍流轉自如;通首押去聲韻,一韻到底,卻無湊韻之病,是一首精心結撰的佳作。

寒食雨二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魚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元豐五年(1082)寒食節作于黃州。前一首以苦雨中凋謝泥污的海棠花象征自己的命運遭際,寓意較淺直,“暗中”二句用事亦生硬牽強。但用“燕脂雪”比喻在雨中紛紛落下的海棠花瓣,又把被久雨摧謝的海棠擬為少年病后變成白發老人。喻象或點化出新,或純然獨創。近人高步瀛贊此首:“詞清味腴。”(《唐宋詩舉要》卷一)后一首寫自己居室的荒涼危險和生活的窮困艱難。起句“春江欲入戶”已雅麗新奇。“小屋”“濛濛”二句以妙喻逼真描狀荒涼之景中滲透了悲痛之情。“空庖”“破灶”二句提煉生活細節極切實、典型。有了這些鮮活、傳神的描寫,使結尾四句的長歌之悲格外沉痛。結語上承“濕葦”,既是寫實,又是用典,雙關寓意,余韻悠然。清代汪師韓認為:“二詩,后作尤精絕。”(《蘇詩選評箋釋》卷三)可謂見仁見智。

過江夜行武昌山上,聞黃州鼓角

清風弄水月銜山,幽人夜渡吳王峴。黃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來不辭遠。江南又聞出塞曲,半雜江聲作悲健。誰言萬方聲一概,鼉憤龍愁為余變。我記江邊枯柳樹,未死相逢真識面。他年一葉溯江來,還吹此曲相迎餞。

宋代費袞《梁溪漫志》載:“東坡去黃,夜行武昌,回望東坡(地名),聞黃州鼓角,凄然泣下。”可見,詩人離開謫居數年的黃州時,心情是十分悲涼、復雜的。詩中的清風、山巒、明月、江聲,特別是黃州鼓角、江中鼉龍、江邊枯柳,都對離去的詩人滿懷深情,或如惜別親密的朋友,或為詩人發出悲壯、憤郁之音調。結尾二句,詩人表示他年將重返黃州,希望黃州鼓角還吹此曲歡迎他,可見他對黃州已有深厚的感情。江上景物,都被詩人賦予了生命和性靈。情與景,客體與主體,融為一片。全篇情調悲壯,又開合動蕩。散句單行,押仄聲韻,一韻到底,章法渾整。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云:“已去之地鼓角多情,新至之處曲聲悲健。妙是半雜江聲,通彼我之懷,覺行役宵中,有聲有色。”比較確切地指出此詩所抒之情和表現藝術。

新居

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朝風雨涼,畦菊發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

詩人被貶逐海南,寄居官舍,又被逐出,幸得結茅村巷。于秋涼之際,注情于“畦菊發新穎”,并以“俯仰可卒歲”聊以自慰。身處逆境,而胸次悠然。曠達情懷,漫溢紙上。全詩情真語淡,神似陶、韋。前四句寫景抒情,情中蘊含境之無窮在心而不在境之理,清妙微遠,寄悟無窮,與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其五)同一高致。結尾“何必謀二頃”活用蘇秦典故以抒恬淡情懷,不露用典之跡,亦妙。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放生魚鱉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

本組七絕作于熙寧五年(1072),時在杭州。這里選錄的前一首描繪夏天西湖的一場暴雨。在詩人的筆下,云起、雨降、風來、天晴、水漲的過程,先是迅疾猛烈,極有氣勢,后轉為輕松平靜,真是變幻莫測,雄奇瑰麗。以“翻墨”與“跳珠”分別形容黑云白雨,更是有形象、有聲音、有光色、有動態。全篇一句一景,瞬息變幻,正是蘇軾“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的生動體現。這由雨轉晴的自然景象,暗寓著詩人對待政治、人生的疾風驟雨的坦然態度。其所包蘊的哲理,與作者在《定風波》詞中的“一蓑煙雨任平生”,以及朱熹《水口行舟》中的“今朝試卷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樹多”相似。后一首寫臥船觀山和月夜泛舟的樂趣,把魚鱉、荷花、青山、風船、明月都寫得自由自在、活潑有情,表現出詩人與大自然契合無間的情懷。這兩首詩都顯示出東坡七絕曠放瀟灑、妙趣橫生的鮮明特色。

夜泛西湖五絕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熙寧五年(1072)七月在杭州作。詩寫夜泛西湖景象:菰蒲無邊,湖水茫茫,荷花夜開,清香沁人。船在月色下行進,漸見寺觀前的水上浮燈遠射湖面。這充滿了光、色、香的忽朦朧忽明亮的景象已令人陶醉。但詩人仍未滿足,他還要等待觀賞月落后湖光的神奇之景。全篇意境清麗、奇幻、幽遠。近人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評:“末句未有人說過。”

望海樓晚景五絕

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從今潮上君須上,更看銀山二十回。

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夸。雨過潮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

寧五年(1072)八月在杭州作。蘇軾《答范夢得書》說:“某旬日來,被差本州監試,得閑二十余日,在中和堂望海樓閑坐,漸覺快適,有詩數首寄去,以發一笑。”就是指這組七絕。這里所選前一首寫海潮,初僅遠海一線,頃刻間冰雪成堆,又如銀山奔崩,筆下有飛動之勢與壯麗之境。后一首狀雨后電光,以“時掣紫金蛇”形容,比喻瑰奇。“雨過”句意象密集,字凝句練。“壯觀”句是詩人觀景的會心得意之言。二詩均善寫瞬息變幻之景,與奪人眼目之光色。而這變幻莫測的大自然,又能誘發人們聯想人世間的風云突變。蘇軾的詩,總是在景趣中暗寓理趣,這兩首七絕又是例證。

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熙寧六年(1073)作于杭州。此詩贊賞西湖晴雨景色之美。前一聯實寫,但實中有虛,暗以晴天比濃妝,雨天比淡妝。“水光”對“山色”,“瀲滟”對“空濛”,“晴方好”對“雨亦奇”,對仗工整自然。特別是“瀲滟”與“空濛”這兩個疊韻形容詞非常生動、形象、優美。后一聯由實入虛,把西湖比作越國的美人西施,并與前聯呼應,說她無論是“淡妝”“濃抹”都那么適宜。這個比喻空靈又貼切、妙麗又新奇,在前一聯繪形的基礎上畫龍點睛,傳出了西湖的意態風神,是才情橫溢的詩人妙手偶得的神來之筆,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清代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云:“多少西湖詩被二語掃盡,何處著一毫脂粉顏色。”近人陳衍說:“后二句遂成為西湖定評。”(《宋詩精華錄》卷二)從此,西子湖成了西湖的別稱,這首七絕也被公認為詠西湖的千古絕唱。今人程千帆說得好:“這種由于思考而產生的奇巧比喻,乃是情感與智慧的結合,也是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的統一。”(《古詩今選》)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

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

熙寧六年(1073)中秋作于杭州。此詩描繪錢塘潮洶涌而來的壯麗景象和磅礴氣勢,純用虛筆,即調動想象,憑虛構象。首句以江神河伯之渺小,反襯海神之巨大,借用《莊子》典故中“醯雞”的意象來形容江河,新奇、巧妙、貼切。次句正面寫海潮東來,吐氣如虹,令人想象其驚心駭目的聲色氣勢。三、四句活用典象,盼望有穿水犀甲的三千雄兵用強弩射潮頭,使其俯首退卻,氣魄更大,將戰勝海神使潮不犯城的心愿表達得淋漓酣暢,從中也表現出蘇軾積極用世的思想和奮發進取的精神。此詩可謂雄麗豪放又有韻味之作。

次韻沈長官

造物知吾久念歸,似憐衰病不相違。風來震澤帆初飽,雨入松江水漸肥。

熙寧七年(1074)五月作于吳江縣。在詩人的筆下,造物主有情有義,知道詩人早就想歸去,又憐憫詩人衰病,因此呼風喚雨,使詩人能乘著順風順水的歸舟,盡快返回杭州。詩的后一聯,用淺俗的“飽”“肥”二字分別繪狀鼓滿風的船帆和雨中陡漲的江水,新鮮活潑,生動有趣,使人感覺帆和江水都好像有了生命活力,體現了蘇軾善于以俗為雅、俗中出奇的藝術才能。

與莫同年雨中飲湖上

到處相逢是偶然,夢中相對各華顛。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

蘇軾于熙寧七年(1074)離杭州通判任,到元祐四年(1089)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杭州,相距正好15年。此詩即作于此年八月。詩的前二句寫故人重逢,彼此白發新添,老境逼人,恍若夢中。后兩句寫舊地重游,雨中醉飲湖上,想起當年曾有“白雨跳珠亂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句》)之句,此后不見跳珠已有15年。全篇主要是敘述情事和抒發感慨,只突出捕捉住“西湖雨”的“跳珠”這一最美、最有詩意、最使詩人難以忘懷的意象,表現對西湖的無限眷戀,更表現出歲月倏忽、人生如夢的深沉情思。詩的情調喜悅又悵惘、豪放而悲涼。“一醉西湖雨”,既是說醉飲湖上,又可體會是因西湖雨之美而陶醉,再加上“還來”“不見”上下呼應,低回婉轉,唱嘆有情。

此詩旨在抒懷寄慨,僅以“華顛”“西湖雨”“跳珠”三個意象點綴,并未對它們加以描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指出,詩詞有“意與境渾”“以境勝”“以意勝”三種類型。此詩可謂“以意勝”。它不及《飲湖上初晴后雨》那種“意與境渾”、意境融徹之作,但也是詩中一格。

題寶雞縣斯飛閣

西南歸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云霄。昏昏水氣浮山麓,泛泛春風弄麥苗。誰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

嘉祐七年(1062)春在鳳翔任上紀游之作。詩寫登閣所見景色,抒發思鄉愁情。全篇頷、頸兩聯對仗工穩,首尾聯感慨深長。其中,頷聯描繪西北高原野闊天低、草長樹茂,牛羊與雁鶩似乎同在草海上浮游的景象,極生動真切。詩人善于捕捉景物特征,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但頸聯平弱,未能振起全篇,也暴露出青年詩人才思敏捷卻錘煉不足的缺點。

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黃茅岡。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

熙寧四年(1071)九月末蘇軾赴杭州通判任途中作。善于絕妙地運用比喻和典故的蘇軾,在這首拗體七律詩中卻不用一個比喻和典故,純用白描手法,把舟行情景寫得宛然動畫。盡管中兩聯對仗字字工穩,卻使人不覺得是對仗。全篇如行云流水,一氣直下,極富動態美,令人從詩句的流動變化中感覺到船行的疾速。尤其是“青山久與船低昂”一句,寫波濤起伏,人在船中,感覺到青山亦隨船一道一起一伏,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透過輕松暢快的文字和節奏,我們能體味到詩人復雜矛盾的感情。首句字面上實寫離京路程的漫長,已寓有詩人遠離京城、漂泊江湖的憂郁;次句從白居易“楓葉荻花秋瑟瑟”(《琵琶行》)句化出,點明時令,描繪蕭瑟又明朗的秋景,映襯自己一路觀賞景色的“秋興”,卻暗示他以曠達樂觀的秉性驅散了心頭的憂郁。結句不說自己思念故人,卻想象故人在蒼茫暮色中久立等待自己,情味深長。蘇軾自己對這首流動俊逸的拗律也頗得意,后來他寫《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詩,有“沙平風軟望不到,孤山久與船低昂”一聯,就用了此詩第七、第四句,直到晚年被南貶到江西時,還草書此詩,并作了題記。

龜山

我生飄蕩去何求,再過龜山歲五周。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地隔中原勞北望,潮連滄海欲東游。元嘉舊事無人記,故壘摧頹今在不?

熙寧四年(1071)十月,詩人于赴杭途中再次路過龜山,想起劉宋文帝在龜山拒北魏事,興吊古懷今之情。但詩的主旨并不在吊古,而是抒發眷念朝廷卻無望歸朝實現政治抱負的苦悶,感慨人生漂泊無定、宦途風波險惡以及歲月流逝、生命短促。這些豐富復雜的情思都從敘寫舟行感受和暗用典故中含蓄表達,故而頗耐人咀嚼。頷聯對仗,不求工對,語脈流動,詩意疏離,一句寫己,一句寫僧,一句闊遠,一句靜閑,靈活不拘,是蘇軾詩藝的過人之處。紀昀在《紀評蘇詩》卷一八說:“霸業雄圖,尚有今昔之感。而況一人之身乎?前四句與后四句映發有情,便不是吊古套語。”指出詩的前后幅相互映發,使吊古與傷懷自然融合,是很有眼光的。

有美堂暴雨

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滟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作于熙寧六年(1073)七月。詩人在杭州吳山山頂有美堂上觀看錢塘江,描繪江上一場暴雨。詩末以暴雨為泉,視之為誘發詩意之媒,頗具象征意蘊,并顯出詩人豪邁磊落之氣。前四句敘寫云雷交作,風卷海立雨飛,奇氣突兀,極有力度與緊張感。杭州在錢塘江西岸,其地夏秋暴風雨均從東南海面吹向西北,故此聯寫景又切時切地。“天外”句化用杜甫《朝獻太清宮賦》“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語意,“浙東”句取自唐代殷堯藩《喜雨》詩“淛東飛雨過江來“句,但與上句配合,相互映發,如同己出。風是“黑風”,雨是“飛雨”,有炫目之色,有飛動之勢,營構出雄奇新警的意象。后四句用比喻與典故,描繪江水浩大如酒滿金樽凸起,暴雨聲如千杖敲擊之羯鼓聲,又繼之寫泉灑謫仙,鮫室倒傾,想象瑰奇,吐屬隨意,極富浪漫情調與色彩。全詩的節奏、音韻,也與所寫之狂雷、疾風、暴雨相合拍。此詩堪稱詩史上具大魄力、大氣象的山水佳篇,亦是蘇詩中清雄風格的代表作。

吳越溪山興未窮

吳越溪山興未窮,又扶衰病過垂虹。浮天自古東南水,送客今朝西北風。絕境自忘千里遠,勝游難復五人同。舟師不會留連意,擬看斜陽萬頃紅。

詩人與幾位詩友同游松江,抒發對吳越溪山美景之無窮興致,及人生難得知交勝游之感慨。全詩一氣呵成,意脈如行云流水,自然暢快。中二聯對仗毫無板滯之感。誠如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說:“'浮天自古東南水’二句入許丁卯(引者注:指唐代詩人許渾)手,便成板對。其才氣短小,不能驅使動宕也。”尾聯宕開一筆,以舟師“擬看斜陽萬頃紅”之景結情,意境綺麗。詩風清新而老健。但第三、第五兩句在同一位置重復“自”字,應是小疵。

壽星院寒碧軒

清風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靜翠羽穿林飛。道人絕粒對寒碧,為問鶴骨何緣肥?

這首詩寫夏日游覽山寺的情景。全篇捕捉并創構了“清風”“修竹”“蒼雪”“綠霧”以及蟬鳴、鳥飛等意象,筆筆切題,句句寫寒碧,一氣貫注,層層渲染,營造出一個寒碧幽謐的意境,似信手而成,卻又一氣貫注,渾成灑脫。南宋周必大《二老堂詩話·東坡寒碧軒詩》評云:“初若豪邁天成,其實關鍵甚密。”詩中以動襯靜,以聲寫寂手法運用巧妙。三個疊字形容詞“肅肅”“紛紛”“冉冉”或摹聲或擬態,無不生動諧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詩的意境經營方式,有“寫境”與“造境”之分。此詩可說是“寫境”與“造境”的美妙結合,因此“寒碧”之意境既合于自然,又是詩人心中的理想天地。無怪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〇評曰:“奇氣一片。”王士禛贊嘆說:“予每讀之,輒如入筼筜之谷,臨瀟湘之浦,而吟嘯于渭川千畝之濱焉。”(《帶經堂詩話》卷五)

浪淘沙

昨日出東城,試探春情。墻頭紅杏暗如傾。檻內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  綺陌斂香塵,雪霽前村。東君用意不辭辛。料想春光先到處,吹綻梅英。

作于熙寧六年(1073)杭州通判任上。此詞寫出城探春。上片寫城中早春景色:檻內群芳尚未吐芽,但墻頭紅杏已盛開,傾垂下來,將地面都遮暗了。詩人捕捉住不同景物的特征,逼真地表現出早春大地溫潤、花卉拘澀而又生機勃發的情態。他以“群芳芽未吐”反襯“墻頭紅杏”,卻妙用一“暗”字,極襯出杏花之繁盛、秾麗。南宋江湖詩人葉紹翁《游園不值》有“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為膾炙人口的名句。其詩意,似已蘊含在東坡“墻頭紅杏暗如傾”句中。下片寫城外春色。因前村雪后放晴,故而被紅紅白白梅花遮蔽的小路上,香氣馥郁,塵土不揚。比起僅有“墻頭紅杏”的城里,城外春光來得更早,氣象更開闊、綺麗。這使詞人深深感激司春之神東君的不辭辛苦,感激他最先吹綻了神清骨秀、不染塵俗的梅花。詞人以空靈之筆,讓城內與城外、紅杏與梅花相互對比、映襯,唱出一首清新明麗、節奏輕快的春之歌。

行香子  過七里瀨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熙寧六年(1073)二月,蘇軾任杭州通判時,曾視察富陽、新城、桐廬等地,此詞作于途中。這首山水行旅詞,將物是人非、人生如夢的深沉感喟,融化在七里瀨的水光山色之中,表現出作者否定功名利祿和皈心大自然的思想感情。作者用白描兼比喻手法寫景,上片寫水,下片寫山,筆墨簡潔,動靜交錯,意象幽美空靈,令人悠然神往。全篇用線狀鋪敘法,江上各種景物順次呈現,顯出舟行的動態流程,宛若一支立體的、時空不斷變換的歌曲,體現出作者在創造空明清幽意境中將詩情、畫意、音樂美融為一體的藝術匠心。這是北宋山水詞中的杰作。

江南  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熙寧九年(1076)暮春作于密州任上。作者登超然臺,眺望滿城煙雨,觸動鄉思,涌起愁緒。但他能以超然物外的態度解脫,認為應當在品茶、酌酒、吟詩中抓緊時機領略大好春光。全篇主旨在“超然”二字,創造出一種超然的審美的人生境界。這是一首重調小令詞。前調寫景純用白描手法勾畫密州春景,從小景到大景,從工筆細描到潑墨寫意,生動準確地表現出暮春季節的景物特征,層層拓展,最后展現出煙雨籠罩千家萬戶的大景觀,顯出大手筆、大氣魄。后調抒情正由前調所寫之景觸發,卻又從抒情中令人進一步領略密州春景的蓬勃生機。前后調,景與情融為一體。在句式上,前調的兩個七字句不對仗,但下句卻是句中自對,散中見整;后調兩個七字句對得精工美妙,既是重言錯綜句式,句中自對,又上下相對,宛若行云流水,灑脫流暢。在其前后的五字散文句式的烘托下,又顯出整中有散。前調與后調句式相同中有變化,并不重復、呆板。從這首雙調小令詞,可見東坡“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見妙理于豪放之外”(《書吳道子畫后》)的藝術本領。

江城子

前瞻馬耳九仙山。碧連天,晚云閑。城上高臺,真個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嬋娟。  小溪鷗鷺靜聯拳。去翩翩,點輕煙。人事凄涼,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處,垂柳下,矮槐前。

熙寧九年(1076)十月蘇軾即將離開密州時作。作者在傍晚時登上超然臺,瞻望城外青山、碧天晚云,再等待冉冉上升的一輪皎潔明月,對這座相處了近兩年的山城充滿了留戀之情。“莫使”句說,不要讓這些美好的景物和友朋以及自己心中的回憶像云雨般消散。下片緊接過片,描寫月下恬靜、幽美的景色。那如輕煙一般翩翩飛去的鷗鷺,觸引起詞人韶光易逝、人事凄涼的感慨。結尾三句,是他發自肺腑的深情的自我叮嚀:不要忘記曾經在這里歡歌朗笑過的鄉土,不要忘記曾經為自己遮陰蔽日的垂柳和矮槐,不要忘記人生旅途中這偶然留下的雪泥鴻爪。全詞情景交融,深情綿邈,語言清新自然,意境凄清深沉,是一首動人心弦的佳作。

西江月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攲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此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三月。全篇寫春夜醉臥溪橋,以月光為中心,順情直下,一氣貫穿,使曠野、層霄、玉驄、溪水、綠楊、芳草等景物都籠罩著銀色月光,形成清幽曠遠、空明澄澈的意境,給人以夢幻般的感覺,表現了作者幕天席地、友月交風、在大自然中放情自適的曠達情懷。結句杜宇一聲,靜謐的春夜頓時活躍起來。作者有意留下“空白”,讓讀者想象溪橋春曉的清爽迷人,真是余韻裊裊。

全篇語言平易精練,生動優美,如狀春溪用“彌彌淺浪”,摹淡云言“隱隱層霄”,以“芳草”代郊野,稱溪月為“瓊瑤”,馬曰“玉驄驕”,橋云“綠楊橋”,語言高度詩化、雅化,使意象奇美,色彩明潔,音聲爽朗。詞的小序也寫得富于詩情畫意,與詞篇珠聯璧合。清代陳廷焯評此詞“寫得灑落有致”(《詞則·放歌集》卷一)。

蝶戀花

云水縈回溪上路。疊疊青山,環繞溪東注。月白沙汀翹宿鷺。更無一點塵來處。  溪叟相看私自語:底事區區,苦要為官去。樽酒不空田百畝。歸來分取閑中趣。

元豐八年(1085)六七月間,蘇軾在宜興聽到要任命他知登州的消息,將行,懷念荊溪,寫了這首詞。上片描繪荊溪云水縈回、青山環繞、月白沙汀、鷺鳥安眠的清幽秀麗景色,表現詞人眷戀田莊山水美景和超塵脫俗的心情。下片假借“溪叟”相看私語,表達自己心中為官與歸老的矛盾,希望日后仍要歸來分取躬耕之余的“閑中趣”。全篇寫景如畫,用典貼切,語句清爽中有沉郁,是一首耐人咀嚼、品味的小令詞。

減字木蘭花

錢塘西湖,有詩僧清順,所居藏春塢,門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絡其上。順常晝臥其下。時余為郡,一日,屏騎從過之,松風騷然。順指落花求韻,余為賦此。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飐紅輕,時下凌霄百尺英。

首詞是元祐五年(1090)五月,蘇軾任杭州知州時過藏春塢為僧人清順而作。作者在動與靜、聲與寂的對比映襯中,表現古松、湖風、凌霄花、喜鵲自由自在的生機意趣,也表現晝夢的僧人整個身心融化在這虛靜清空的自然之中,全篇隱隱透露出禪機。詞的開篇寫古松,如白甲蒼髯的雙龍在煙雨里飛騰,借幻象傳古松之神,有拔地千尋、突兀凌云之勢,富于陽剛之美;而寫凌霄花和湖風,分別以“疏影”“微香”“清軟”“紅輕”等詞語生動準確地形容,饒有陰柔之美。顧隨先生評賞結句“下”字之妙說:“凡花之落,皆可曰下,此有什奇特?然而須理會得此是凌霄花百尺之英,自古松白甲蒼髯里,徐徐墜落,所以是下也。”(《顧隨文集·東坡詞說》)全篇無一句主觀抒情,全是意象的組合和呈示,一個優美含蓄、超曠空靈的意境便營造出來了。

臨江仙  惠州改前韻

九十日春都過了,貪忙何處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莢陣,風轉柳花球。  我與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風流。佳人斜倚合江樓。水光都眼凈,山色總眉愁。

紹圣二年(1095)暮春,蘇軾將再遷居嘉祐寺,與知州詹范會飲于合江樓,觸景生情,作此詞。上片寫殘春景象,表達惜春情緒;下片抒寫與佳人共賞山水美景,既瀟灑自適,又流露出歲月消逝人生易老的愁緒。全篇融情于景,借景抒情。“雨翻”兩句,形容成熟的榆錢在空中飄落翻飛,猶如陣陣春雨灑落;柳絮集結成一只只花球在地上滾動,好似春風把它們踢來踢去。“水光”兩句,分別以佳人明凈之眼波和含愁黛眉喻狀水光山色,人景兼寫,相互映襯。作者運用多種手法將合江樓暮春風光表現得十分準確、生動、傳神,有景趣、有情味,對仗又自然。它們置于歇拍處,猶如詞人最后的點睛之筆,使全篇神韻全出。

減字木蘭花  己卯儋耳春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這首春詞以歡快跳躍的筆調和平易清新的語言,熱烈贊美海南立春日的風俗和絢麗的春光,寫得色彩鮮麗,生機勃勃,境界壯闊,地方色彩濃郁。在作者的筆下,海南如同中原一樣美麗迷人,使他發出“不似天涯”的感嘆,顯示了他隨遇而安、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情趣。這是詞史上第一首對海南之春的美妙贊歌。

此詞上、下片句式全同,在對偶中又有變化。句句押韻,兩句一換韻,平仄韻交叉,音調抑揚起伏,和諧悅耳。全篇八句,共用了七個“春”字,靈活的間隔使用,突出渲染了春光的濃郁、熱烈,顯得錯落有致,而無平板堆砌之感。上下片結句都用了重言錯綜的句式,句中對仗,語言復疊,也增加了音節之美,使詞的藝術感染力更強。

初發嘉州

朝發鼓闐闐,西風獵畫旃。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錦水細不見,蠻江清可憐。奔騰過佛腳,曠蕩造平川。野市有禪客,釣臺尋暮煙。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這首五言排律作于嘉祐四年(1059)十月,蘇軾與弟蘇轍隨侍父蘇洵赴京途經嘉州時。詩中寫舟發嘉州時的景況心情,特別是描繪奔騰的江水從大佛腳下流過,錦水漸遠、蠻江清澄的雄秀景色,抒發對前程的展望和對故鄉的眷戀。全篇氣韻灑脫,格律謹嚴,情景交融,造語俊爽,節奏輕快。開篇與結句疊字詞“闐闐”“潺潺”,篇中聯綿詞“奔騰”“曠蕩”,都增添了音節之美。

江上看山

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百群。前山槎牙忽變態,后嶺雜沓如驚奔。仰看微徑斜繚繞,上有行人高縹緲。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

作于嘉祐四年(1059)冬南行赴京途中。詩中描寫在江上看山如萬馬驚奔等奇景。起勢雄悍,筆墨飛動,意象迅疾變幻,亦如馬奔鳥飛

梵天寺見僧守詮小詩,清婉可愛,次韻

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芒屨。惟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

熙寧五年(1072)秋在杭州作。詩寫梵天寺秋夜之景,以疏淡的寫意之筆,創構出一個幽深清遠境界。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評:“峭茜高潔,韋柳遺音。”

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烏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寧四年(1071)十一月,蘇軾赴杭州途中,經金山寺訪寶覺、圓通二僧,夜宿作此詩。詩中所抒思歸之意,正是詩人因反對新法被人誣告請求外調、心情抑郁的反映,是蘇軾七言古詩的代表作之一。詩對寺本身略而不寫,而寫登眺望遠所見山水景色,將誠摯濃郁的鄉情與迷惘抑郁的思緒融入景中。詩的首聯,高屋建瓴,言簡意賅,自然高妙,正如前人所評:“將萬里程、半生事一筆道盡。”(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確是游金山寺發端,確是東坡游金山寺發端,他人抄襲不得。蓋東坡家眉州近岷江,故曰'江初發源’;金山在鎮江,下此即海,故曰'送江入海’。”(施補華《峴傭說詩》)以下寫景各聯,有動有靜,有聲有色,有想象有寫實,筆法多變。比喻新穎貼切,色彩絢麗,境界壯美,又傳達出空曠、幽靜的氛圍。將眼前所見寫得奇幻詭麗,觸引起驚懼、悵然、茫然心緒,并由此思及“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最后指江為誓,俟置得田后必歸故鄉。全篇將游寺觀景與望鄉歸山挽合,寄慨深沉,想象奇特,興象超妙,波瀾闊大又章法嚴謹,是宋代山水游覽詩的名篇。

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

天欲雪,云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道人之居在何許?寶云山前路盤紆。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茲游淡薄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

熙寧四年(1071)冬,蘇軾到杭州通判任不久,訪詩僧惠勤、惠思,作此詩。全詩仿佛是一幅冬日山行訪僧圖卷。詩人以其善于捕捉景物動態的本領,連續勾勒出云雪樓臺、游魚水石、深林啼鳥、盤紆山路、幽峭竹屋、坐睡和尚、整駕仆夫、連綿林木、鶻盤浮圖……聯翩佳句,看似信手拈來,毫不著力,呈現出一個饒有動態生機的清幽意境,極清新流麗之致。汪師韓評此詩:“語語清景,亦語語自娛。而道人有道之處,已于言外得之。栩栩欲仙,何必滌筆于冰甌雪碗。”(《蘇詩選評箋釋》卷一)紀昀亦贊曰:“忽疊韻,忽隔句韻,音節之妙,動合天然,不容湊拍。”(《紀評蘇詩》卷七)但此詩所押“孥”“蘧”等已是險韻,作者卻自作和詩三篇,因難見巧,逞露才氣,卻失去了原作的新警自然。

催試官考較戲作

八月十五夜,月色隨處好。不擇茅檐與市橋,況我官居似蓬島。鳳咮堂前野橘香,劍潭橋畔秋荷老。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鯤鵬水擊三千里,組練長驅十萬夫。紅旗青蓋互明滅,黑沙白浪相吞屠。人生會合古難必,此景此行那兩得!愿君聞此添蠟燭,門外白袍如立鵠。

這首戲作的七言古詩,分別以兩個五言詩聯領起兩段奇文。前段寫八月十五夜月色之高朗,意境清遠幽麗,宛若蓬萊仙島;后段寫八月十八日錢塘潮之雄奇,寫得氣勢磅礴,有聲有色。詩人從這兩幅圖畫中引發出人生會合與良辰美景難以兩得的感慨。結尾一聯,點醒題旨,而想象中“門外白袍如立鵠”的情景亦饒有諧趣。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盛贊“鯤鵬”“組練”一聯“可括枚乘《七發》觀濤一篇”。

游道場山何山

道場山頂何山麓,上徹云峰下幽谷。我從山水窟中來,尚愛此山看不足。陂湖行盡白漫漫,青山忽作龍蛇盤。山高無風松自響,誤認石齒號驚湍。山僧不放山泉出,屋底清池照瑤席。階前合抱香入云,月里仙人親手植。出山回望翠云鬟,碧瓦朱欄縹緲間。白水田頭問行路,小溪深處是何山。高人讀書夜達旦,至今山鶴鳴夜半。我今廢學不歸山,山中對酒空三嘆。

熙寧五年(1072)冬作于湖州。這首詩描述游覽道場山何山的見聞感受,抒發欲辭官歸隱而不得的惆悵。詩的構思布局有獨到之處:開篇四句先總寫兩座山,以下生動細致地刻畫道場山的湖水、山勢、松風、溪流,還描繪了山寺中的流泉清池、階前桂樹,更設想是“山僧不放山泉出”,幻想是“月里仙人親手植”。又用“出山”二句寫回望所見,搖蕩入情,不厭其詳。而對何山,只緬懷高人山中攻讀,不復模山范水,帶筆點染,意盡即止。全篇散體單行,有自在流行之妙。詩純用唐人轉韻格,四句一轉韻,平仄韻交錯,音節宛轉多姿。

法惠寺橫翠閣

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吳山故多態,轉折為君容。幽人起朱閣,空洞更無物。惟有千步岡,東西作簾額。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游人尋我舊游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熙寧六年(1073)春作于杭州。詩人由寫吳山的縱橫多態,聯想到故鄉的峨眉濯錦;從懷念故國杳無歸期,觸發出人生短暫興廢無常的蒼涼之思。全篇奇氣橫溢,意蘊豐厚,寄慨深沉。寫景化靜為動,又以擬人手法傳山水之神。章法錯綜變化,波瀾起伏,前呼后應,首尾相銜。前八句五言寫景,后十句七言抒情,借鑒民間歌謠重疊而略有變化的句式,有對偶句,有散句,三組四句一換韻,一組兩句一換韻,韻腳平仄交錯,使詩的音韻節奏在整齊中有變化。詩的風格,正如汪師韓所評:“作初唐體,清麗芊綿,神韻欲絕。”(《蘇詩選評箋釋》卷二)

神女廟

大江從西來,上有千仞山。江山自環擁,恢詭富神奸。深淵鼉鱉橫,巨壑蛇龍頑。旌陽斬長蛟,雷雨移滄灣。蜀守降老蹇,至今帶連環。縱橫若無主,蕩逸侵人寰。上帝降瑤姬,來處荊巫間。神仙豈在猛?玉座幽且閑。飄蕭駕風馭,弭節朝天關。倏忽巡四方,不知道里艱。古妝具法服,邃殿羅煙鬟。百神自奔走,雜沓來趨班。云興靈怪聚,云散鬼神還。茫茫夜潭靜,皎皎秋月彎。還應搖玉佩,來聽水潺潺。 

嘉祐四年(1059)冬南行途經巫峽作。詩人利用道家關于巫山神女幫助大禹治水的神話傳說,一反巫山神女傳統的艷科題材,創造了一個戰勝洪水為人類造福的新的神女形象。因此,前人評論此詩:“神女詩不作艷詞……是本領過人處。”(紀昀《紀評蘇詩》卷一)“徘徊神境,仿佛仙蹤,不襲用玉色 顏及望帷褰幬一切猥瑣漫褻之語。”(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全篇意象神奇,氣魄雄偉。“神仙”“玉座”兩句精警,“橫”“頑”等字錘煉有力。通篇藏“水”字不露,至末句才出“水”字,點明題旨。結尾四句恍惚杳冥,誘人遐想,更增添浪漫神奇氛圍。

巫山

瞿塘迤邐盡,巫峽崢嶸起。連峰稍可怪,石色變蒼翠。天工運神巧,漸欲作奇偉。坱軋勢方深,結構意未遂。旁觀不暇瞬,步步造幽邃。蒼崖忽相逼,絕壁凜可悸。仰觀八九頂,俊爽凌顥氣。晃蕩天宇高,奔騰江水沸。孤超兀不讓,直拔勇無畏。攀緣見神宇,憩坐就石位。巉巉隔江波,一一問廟吏。遙觀神女石,綽約誠有以。俯首見斜鬟,拖霞弄修帔。人心隨物變,遠覺含深意。野老笑我旁:“少年嘗屢至,去隨猿猱上,反以繩索試。石筍倚孤峰,突兀殊不類。世人喜神怪,論說驚幼稚。楚賦亦虛傳,神仙安有是?”次問掃壇竹,云“此今尚爾:翠葉紛下垂,婆娑綠鳳尾,風來自偃仰,若為神物使。絕頂有三碑,詰曲古篆字。老人那解讀?偶見不能記。窮探到峰背,采斫黃楊子。黃楊生石上,堅瘦紋如綺。貪心去不顧,澗谷千尋縋。山高虎狼絕,深入坦無忌。溟濛草樹密,蔥蒨云霞膩。石竇有洪泉,甘滑如流髓。終朝自盥漱,冷冽清心胃。浣衣掛樹梢,磨斧就石鼻。徘徊云日晚,歸意念城市。不到今卅年,衰老筋力憊。當時伐殘木,芽蘗已如臂。”忽聞老人說,終日為嘆喟!神仙固有之,難在忘勢利。貧賤爾何愛,棄去如脫屣。嗟爾若無還,絕糧應不死。

嘉祐四年(1059)冬南行途中作。蘇軾在此詩中寫巫峽,不僅隨其奇偉轉折變化具體描繪其形象,夸張表現其氣勢,而且處處結合自身的強烈感受來烘托、渲染,這樣寫,形神俱活,撼人心魄。寫神女石,僅“俯首見斜鬟,拖霞弄修帔”二句,便表現出詩人俯瞰江中,見到神女綽約倒影,仰望山頂,神女在云霞里披肩飄拂的曼妙風姿,筆墨極生動精練。在這幅奇險壯美的巫峽山水圖上,詩人又刻畫出一位砍柴老人的形象。老人笑說神仙的虛妄,卻向詩人描敘神女廟中掃壇竹之奇麗,碑文篆字的古奧,更細述他在深山中采斫黃楊的艱辛危險。詩人自然抒寫出對老人貧困生活的同情和對世態人心的感慨。全篇既富于浪漫色彩,又洋溢著生活氣息。清代紀昀評贊此詩:“寫景入神”,“波瀾壯闊,繁而不沓。”(《紀評蘇詩》卷一)頗中肯綮。

百步洪

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竄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  師所呵。

元豐元年(1078)十月在徐州作。此詩即景抒情言理,從洪水的流逝聯想到人生的短暫。既然人生有限,宇宙無窮,人應超脫曠達,不為物役。險中作樂,亦是人生快意之事。詩人以佛道思想批評塵世間的爭名奪利,以通達的人生哲學開闊胸襟,使詩歌富于理趣。詩的前半寫景,連用七種形象比喻洪波沖激一瀉千里輕舟飛駛之疾,筆墨飛動跳躍、錯綜利落,喻象新鮮活潑、奇逸有氣勢,是蘇軾的獨創。清代查慎行說:“聯用比擬,局陳開拓。”(《初白庵詩評》卷中)紀昀評:“只用一'有如’貫下,便脫去連比之調;一句兩比,尤為創格。”“語皆奇逸,亦有灘起渦旋之勢。”(《紀評蘇詩》卷十七)趙翼贊曰:“六七層譬喻,一氣噴出,而不覺其拉雜,豈非奇作?(《宋金元三家詩選》批語)錢鐘書先生則稱之為“博喻”,并作了生動精辟的論述:“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舊小說里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宋詩選注·蘇軾小傳》)博喻法的妙用,確使此詩意象迭出,雄放奇縱,淋漓恣肆,堪稱詩史上的奇觀。

開先漱玉亭

高巖下赤日,深谷來悲風。擘開青玉峽,飛出兩白龍。亂沫散霜雪,古潭搖清空。余流滑無聲,快瀉雙石谼。我來不忍去,月出飛橋東。蕩蕩白銀闕,沉沉水精宮。愿隨琴高生,腳踏赤 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元豐七年(1084)五月蘇軾赴汝州,途經廬山作。這一首寫廬山開先寺漱玉亭從傍晚到月出的幽奇瑰麗景色。起筆兩句,點出開先寺漱玉亭在高巖之下、深谷之上,又點出時為傍晚,紅日沉落,風生深谷,已使人感到環境的幽僻、清冷。以下,詩人集中筆墨寫亭下瀑布。“擘開”兩句,把兩道瀑布比喻為兩條白龍從青玉峽中飛出。十個字,畫出瀑布的聲色、氣勢與飛動之態。“亂沫”二句先以飛散的霜雪描狀亂濺的水沫,再表現古潭因瀑布洶涌流入,恍然如搖,更顯清空。“余流”二句,改用白描,以“滑無聲”“快瀉”五字描摹其余瀑水迅疾無聲地流過以石為底的峽谷的狀態,極其準確、精妙。繼之,以“我來不忍去”句作一頓宕,隨即寫月出景象,卻又變換筆墨,馳騁幻想,化實為虛,展現天上月宮與水中水精宮相互映照,境界由暗變亮,一派澄澈空明。最后,更幻想自己跟隨仙人乘赤鯉持白荷,進入水精宮遨游,將瀑布溪流之瑰美形容極致。全篇將“按實肖象”與“憑虛構象”穿插交錯,顯示了詩人豐富的美的想象力與傳神的藝術表現力。紀昀評:“不必定有深意,直是氣象不同。”(《紀評蘇詩》卷二三)汪師韓贊:“寫瀑布奇勢迭出,曲盡其妙。”

棲賢三峽橋

吾聞太山石,積日穿線溜。況此百雷霆,萬世與石斗。深行九地底,險出三峽右。長輸不盡溪,欲滿無底竇。跳波翻潛魚,震響落飛狖。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空濛煙靄間, 洞金石奏。彎彎飛橋出,瀲瀲半月彀。玉淵神龍近,雨雹亂晴晝。垂瓶得清甘,可咽不可漱。

此詩寫棲賢谷水勢之洶涌險惡,極盡藝術幻想、夸張、渲染之能事。如寫水勢猛烈,以“百雷霆”“萬世與石斗”形容;寫水流深險,夸張說它“深行九地底”“險出三峽右”;寫水勢盛大,竟說其欲灌滿無盡之溪與無底之淵;寫水之跳波濺珠、聲如雷霆,竟說可“翻潛魚”“落飛狖”。“清寒”一聯,說水之清寒已浸透山骨,并使滿山滿谷草木盡變堅瘦,言人之所不能言,故而紀昀贊此聯為“十字絕唱”(《紀評蘇詩》卷二三)。王文誥評下句:“五字瘦勁,確是三峽橋草木。”(《蘇軾詩集》卷二三)此詩與上首《開先漱玉亭》摹狀廬山山水景物俱奇警驚人,鮮明體現了蘇軾山水詩清雄奇富、變態無窮的特色。但二詩氣象風格有別,前首近似李白,此首近似韓愈。

 

登州海市

東方云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功。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鐘。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

元豐八年(1085)十月,蘇軾到登州知州任,五日后任禮部郎中赴京,詩作于其時。此詩描寫登州海市蜃樓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景象,抒發正直能感動鬼神、向自然造化尋求精神慰藉的曠達情懷。全詩寫景、抒情、議論結合。寫景僅“重樓翠阜”一句正面寫海市蜃樓奇景,前后以“東方云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和“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的海天景色襯托;此外,幾乎全用議論。詩人妙用“避實擊虛”手法,避免了將海市幻景寫成真境有可能造成的平實板滯之病。全篇運筆揮灑自如,變幻莫測,具有清雄曠放風格。結尾在“斜陽”“但見”二句后又加“新詩”“相與”二句,表達海市靈奇不可以端倪的意緒,有唱嘆無窮之妙。

泛潁

我性喜臨水,得潁意甚奇。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癡。使君實不癡,流水有令姿。繞郡十余里,不駛亦不遲。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畫船俯明鏡,笑問汝為誰?忽然生鱗甲,亂我須與眉。散為百東坡,頃刻復在茲。此豈水薄相,與我相娛嬉。聲色與臭味,顛倒眩小兒。等是兒戲物,水中少磷緇。趙陳兩歐陽,同參天人師。觀妙各有得,共賦泛潁詩。

元祐六年(1091)九月在潁州作。此詩寫泛潁自娛,表現出詩人淡泊明志、出污泥而不染的個性。全篇著意寫一個“泛”字,以細致的觀察,曲折無不盡意之筆墨,把潁水寫得變化多姿。寫自己同潁水以及自己在水中的影子相互嬉戲的情景,更是生動傳神,詼諧幽默,機趣橫生。“畫船俯明鏡”以下六句,“眼前語寫成奇采”(《紀評蘇詩》卷三五),正是“隨意吐屬,自然高妙……情景涌現,如在目前”(方東樹《昭昧詹言》評蘇詩語)。全詩章法波瀾起伏,舒卷自如。結尾敘議數句,又從泛舟觀景中悟出人生哲理,升華與深化詩境。清代查慎行盛贊此詩:“游戲成篇,理趣具足,深于禪悟,手敏心靈。”(《初白庵詩評》卷中)此詩確是蘇軾五古的代表作之一。

白水山佛跡巖

何人守蓬萊,夜半失左股。浮山若鵬蹲,忽展垂天羽。根株互連絡,崖嶠爭吞吐。神工自爐鞲,融液相綴補。至今余隙罅,流出千斛乳。方其欲合時,天匠麾月斧。帝觴分余瀝,山骨醉后土。峰巒尚開闔,澗谷猶呼舞。海風吹未凝,古佛來布武。當時汪罔氏,投足不蓋拇。青蓮雖不見,千古落花雨。雙溪匯九折,萬馬騰一鼓。奔雷濺玉雪,潭洞開水府。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我來方醉后,濯足聊戲侮。回風卷飛雹,掠面過強弩。山靈莫惡劇,微命安足賭。此山吾欲老,慎勿厭求取。溪流變春酒,與我相賓主。當連青竹竿,下灌黃精圃。

紹圣元年(1094)十二月十二日在惠州游白水山而作。此詩描繪白水山佛跡巖的綺麗景色,大量運用想象、幻想、夸張與神話傳說素材渲染、形容。全篇奇氣奔涌,善于布勢,工于設色,妙于寫動態,句句警拔。如開篇至“融液相綴補”八句,寫羅浮山形成的神話傳說,意象雄奇,境界壯闊。篇中寫峰巒開闔、澗谷呼舞、回風卷雹如強弩掠面,奇思異想,筆飛墨舞,讀之令人動魄驚心。唐庚評論說,“潛鱗”“掉尾”一聯,用“渴”字寫出虎飲水招災,“饑”字便見蛟食其肉。十個字說盡一段傳奇,敘事簡潔,語言精練至極,而又自然勁爽,不見用力之跡。(強幼安《唐子西文錄》)查慎行評曰:“字字刻畫,句句變化,云煙離合,不可端倪。”(《初白庵詩評》卷中)趙克宜更評贊云:“奇情異采,一氣噴薄而出。此為神來之筆,作者殆不自主。寫實境警動極矣,虛步收束亦復酣足,得力在回風卷雹一聯跌起下文也。”(《角山樓蘇詩評注匯鈔》卷一七)

四州環一島

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詠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

紹圣四年(1097)六月,蘇軾渡海后從瓊州到儋州途中作。在被貶到天涯海角、可謂窮途末路之際,詩人仍壯觀大海,嘯詠天風,借急雨催詩,并相信自己歸家有期,顯示出樂觀曠達、自信自賞的精神狀態。全篇想象瑰麗,氣魄雄偉,頓挫跌宕,一氣呵成,奇趣橫生,展現了壯美的海南風光。“千山”“萬谷”比喻奇特,令人耳目聳動,是詩中的奇警之句。清代吳仰賢《小瓠庵詩話》卷二指出:“上句從杜詩'石鯨鱗甲動秋風’句化出,下句從杜詩'萬壑樹聲滿’及'疏松夾水奏笙簧’句化出。一入錘爐,便異樣精彩。”詩的前半篇寫實境,極其沉郁;后半篇運幻想,極其酣暢。全篇緊扣詩題,章法嚴謹,層次分明,又前后勾連,頓挫烘托。結尾“妙聲”雙關,既指因風聲而聯想之鈞天廣樂,又暗指自己的詩篇,自我贊賞,豪氣兀傲。前人對此詩評價很高。紀昀說:“以杳冥詭異之詞,抒雄闊奇偉之氣,而不露圭角,不使粗豪,故為上乘。”(《紀評蘇詩》卷四一)此詩堪稱東坡五言古詩的壓卷之作。

虎丘寺

入門無平田,石路細穿嶺。陰風生澗壑,古木翳潭井。湛盧誰復見,秋水光耿耿。鐵花繡巖壁,殺氣噤蛙黽。幽幽生公堂,左右立頑礦。當年或未信,異類服精猛。胡為百歲后,仙鬼互馳騁。窈然留清詩,讀者為悲哽。東軒有佳致,云水麗千頃。熙熙覽生物,春意破凄冷。我來屬無事,暖日相與永。喜鵲翻初旦,愁鳶蹲落景。坐見漁樵還,新月溪上影。悟彼良自咍,歸田行可請。

熙寧七年(1074)五月游蘇州虎丘寺作。此詩寫虎丘,獨辟蹊徑,別開生面。正如《唐宋詩醇》卷三四評析說:“作虎丘詩者,多是緣情綺靡。若此詩,則但見其幽折閑靜耳。……觀前此白居易于東虎丘有'怪石千僧坐,靈池一劍沉’之句,于西虎丘有'搖曳雙紅斾,娉婷十翠娥’之句,烏鵲黃鸝,紅欄綠波,唐時已極繁華艷冶矣。故知此詩是有意避喧,力求岑寂也。”詩中“陰風”、“古木”與“鐵花”、“殺氣”二聯,幽森冷寂,令人凄神寒骨。其中“生”、“翳”、“繡”、“噤”等字,精心錘煉,奇警動人。

端午遍游諸寺,得“禪”字

肩輿任所適,遇勝輒流連。焚香引幽步,酌茗開凈筵。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忽登最高塔,眼界窮大千。卞峰照城郭,震澤浮云天。深沉既可喜,曠蕩亦所便。幽尋未云畢,墟落生晚煙。歸來記所歷,耿耿清不眠。道人亦未寢,孤燈同夜禪。

元豐二年(1079)四月,蘇軾抵湖州任知州。此詩作于五月初五。前半寫山寺周遭微雨中景色,深沉幽妍,用墨較多,寫得真切自然。紀昀贊“微雨止還作”“四句神來”(《紀評蘇詩》卷十八)。詩人自己也頗為得意。《東坡題跋》卷三《自記吳興詩》中抄錄了這四句后說:“非至吳越,不見此景也。”后半寫登高塔遠眺所見山城和太湖風光,曠蕩浩渺,著墨不多,令人心曠神怡。詩人寓目輒書,毫不著力,詳略已各盡其致。“深沉”“曠蕩”,是湖州景色特征,是此詩風格,也是詩人當時心境的寫照。“幽尋”二句再加襯托,更有幽致。結尾寫自己追憶白日游歷,清夜不眠與道潛孤燈夜禪,前后映照,更有余味。日本國賴山陽《東坡詩鈔》卷一評:“清淡雋逸,五古最至者。”

已外浮名更外身

已外浮名更外身,區區雷電若為神。山頭只作嬰兒看,無限人間失箸人。

熙寧六年(1073)六月作。這是一首哲理詩。人們站在山頭,聽到雷聲就像嬰兒啼哭之聲那么低弱。詩人從唐道人所述天目山這一奇特的自然氣象景觀中引申出一個哲理:所謂“雷霆之威”,對于一個超塵出世、把身名置之度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反之,即使是劉備那樣的英雄,由于胸懷爭霸天下之意,當他勢孤力單寄人籬下時,也會害怕好猜忌的對手曹操識破自己的心事。詩人巧妙地運用關于劉備的典故,使自然意象和歷史典象相互配合,含蓄地表現自己看輕浮名、置身度外、無所畏懼的人生態度,并提升為耐人尋味的深邃哲理。這樣的詩,是感性與理性融合的結晶。

東坡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元豐六年(1083)作。此詩寫他月下獨行于東坡的感受。詩僅四句,畫出了雨后清新月色、幽靜夜景,更畫出詩人在嶙峋山石路上踽踽獨行的瀟灑形象。我們甚至清晰地聽到了他的鏗然曳杖之聲。真是簡潔傳神。三四句還顯示出詩人不避坎坷、視險如夷乃至以險為樂的豪邁樂觀情懷。全篇意境清遠,耐人尋味。紀昀評此詩“風致不凡”(《紀評蘇詩》卷二二)。陳衍說:“東坡興趣佳,不論何題,必有一二佳句,此類是也。”(《宋詩精華錄》卷二)雖未切要,尚可參考。

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元豐七年(1084)五月蘇軾游廬山作。這是一首著名的山水哲理詩。作者身在廬山之中,橫看廬山,像是綿延起伏之嶺;側看廬山,卻又成了直插云霄之峰。廬山中的遠景、近景、高處、低處,各個不同。這使他突然感悟:身在其中,未必能認識廬山的真面目。詩人啟示我們:要全面、深刻地認識事物,既要入乎其內,又要出乎其外。近人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說:“此詩有新思想,似未經人道過。”確實,此詩表達出一個關于認識事物的新穎、精辟的思想見解,有普遍意義,又未經人道過,顯示出詩人的睿智卓識,又以誘人深思的警句出之,故而膾炙人口,千古傳誦。

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元祐五年(1090)十月知杭州時作。此詩借荷、菊、橙、橘四種時物的變化特征,表現深秋初冬江南的景色,寫得色彩明麗,風骨遒勁,生機勃勃。詩人托物抒情,抒發自己曠達開朗、不同凡俗的性情和胸襟;又借景喻人,含蓄地贊揚劉景文的品格節操;更即景寓理,暗示時間和人生的寶貴,啟示人們要珍惜美好年華。詩的構思和章法似從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二)而來,各有妙處,但都是情、景、理交融的佳作。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評云:“淺語遙情。”

慈湖夾阻風

捍索桅竿立嘯空,篙師酣寢浪花中。故應菅蒯知心腹,弱纜能爭萬里風。

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

臥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得半帆。且并水村攲側過,人間何處不巉巖!

紹圣元年(1094)六月赴英州(今廣東英德)途中作。這組七絕描寫貶謫途中的自然景色和生活情景。第一首寫阻風泊舟。詩人望著船上捍索桅桿在高空中呼嘯,篙師在浪花中酣眠。他感覺到纜繩都懂得舟中人的心意,敢以自己柔弱的身體同萬里狂風抗爭。第二首寫四面青山無數,湖水洶涌拍天,景象荒涼凄寂,使詩人感到前途兇險,歸路渺茫。然而,就在如此冷落的湖灣中,竟有小船劃來,聲聲叫喚賣餅,詩人喜聞村鎮墟落就在山前。第三首寫詩人臥看落月,起喚清風,船帆半鼓。當船兒貼著水村傾斜著通過險窄的水路,使詩人省悟到人間處處都有險峻巉巖。這三首詩,把荒灣旅泊的情景寫得逼真如畫,表現出詩人在貶謫中復雜的心情和對人生的深刻體驗,每一首都是感慨深沉,蘊含哲理。一、三首的哲理,借結句語意雙關的警句表出;第二首的哲理,就隱藏在全首敘事抒情之中,其意蘊類似陸游《游山西村》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嘉祐六年(1061)冬,蘇軾赴鳳翔任重過澠池(今屬河南),而老僧奉閑已死,舊日題壁不見,心中觸發出今昔變遷與人生無常的感愴,又讀了弟弟蘇轍的《懷澠池寄子瞻兄》,遂寫了這首和作。前四句用飛鴻踏雪泥,爪痕頃刻滅沒,鴻亦東西飄忽喻指人生無定、際遇偶然、陳跡易消。想象奇妙,比喻生動新穎,單行入律,一氣呵成。后四句再以所見所聞所憶的情景深化“雪泥鴻爪”的感觸。全篇發自性靈,表現了帶有普遍性的人生體驗,蘊含深邃哲理,故能動人深情又發人深思。詩的起勢超雋,運筆自如,意緒暢達,意境恣逸而蒼涼,既是東坡本色,又顯出宋代七律的新特色,成為歷代傳誦的名篇。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元豐五年(1082)作于黃州貶所。此詩寫與友人出郊尋春,重游舊地所觸發的人生感慨。“事如春夢”,人在世間的一切往事、經歷、思緒,包括喜怒哀樂、得失榮辱,都像春夢一般,時過境遷,了無痕跡;但“人似秋鴻”,南來北往,感信而動,年年如此,從不懈怠。“來有信”,是說自己如鴻雁一樣準時,去年今年都是正月二十日出郊尋春。但這個“信”,也可解釋為信念、信心、信義、信諾。正因為人有信,也就有了溫暖的友情。盡管自己正遭受貶逐,身處逆境,但就在這荒僻的江城中,年年都可以同新交故舊春游歡聚暢飲,驅除煩惱。此詩表現了詩人以隨遇而安、超然曠達的態度對待災難,也表現了詩人執著于現實人生的精神境界。全篇發自肺腑,出語自然,一氣貫注,但自然中有奇警。中兩聯對仗精工巧妙。尤其是頷聯,比喻新穎貼切,又用反對法,在帶禪味的詩句中深蘊人生哲理。紀昀評曰“警策”(《紀評蘇詩》卷二一)是不錯的。方東樹卻說:“此詩無奇,開凡庸滑調。”(《昭昧詹言》卷二〇)有失公允。

滿江紅

東武會流杯亭,上巳日作。城南有陂,土色如丹,其下有堤,壅邞淇水入城。

東武南城,新堤就,邞淇初溢。微雨過,長林翠阜,臥紅堆碧。枝上殘花吹盡也,與君試向江頭覓。問向前猶有幾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時畢。風雨外,無多日。相將泛曲水,滿城爭出。君不見蘭亭修禊事,當時座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滿山陰,空陳跡。

熙寧九年(1076)春三月三日,蘇軾與僚友會于密州流杯亭,作此詞。上片描繪雨后河水初溢、長林翠阜臥紅堆碧的暮春之景,已寄寓了歲月倏忽、春光易逝的感傷。下片寫流杯曲水、滿城爭出的熱鬧場面,并由此引起對古人蘭亭集會的遙想,抒發韶華易去、物是人非的感慨。全詞漫溢著一種深沉的、歷史的悲劇意識和人生的空幻感,看似消極頹唐,其實內蘊著作者對于抱負難展、功業無成的悲哀,也是作者思索人生價值的體現。全詞都用散句,一氣貫通。結拍處巧妙化用《蘭亭集序》的寫景寄慨名句,使詞境韻味悠長。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六贊賞此詞:“絕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 陶 文 鵬 )


蘇軾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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