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欲殺,我獨憐其才,杜甫這樣評價李白。李白的特立獨行,不隨波逐流引起整個社會的不理解和不滿,甚至要將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在西方,我們也看到了這樣一個人,他叫尼采。尼采死了已經整整100年了,但對他的誤解在不斷地加深和重復。就像他自己所說的:“世上的蠢貨對天才總有一種莫名的仇恨。” “我的書都是寫給200年后的人看的。”100年已經過去了,是尼采預言的期限的一半。他的魅力也正在不斷的顯現出來。引動了很多大師級的哲學家來對其進行研究,大哲學家一般不寫對別人的評論,但海德格爾針對尼采寫過四卷演講,其中兩卷全部寫尼采。雅斯貝斯寫過厚厚的一本《尼采與哲學》這本書已經被翻成
中文。德里達也有關于尼采的專著。這一現象的哲學史上是很少見的,其對人類思想的重要性正在突現出來。尼采的語言能力可以說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的拉丁語和希臘語在學校時就是最優秀,德語到了尼采更是上了一個臺階。福柯以后的哲學家沒有不承認尼采是其教父的,后現代,后結構主義,藝術,文學,政治學等許多領域都可以看見尼采的影子。200年還早,100年已經過去了,我們對尼采的理解也在越來越加深,這是一位真正的先知,天才。對于天才,不管他是善是惡,我們總應該有一點起碼的尊重。
關于尼采的法西斯問題在蘇聯50年代版的大詞典里,尼采的詞條是這么解釋的:“極端反動的法西斯主義哲學家,法西斯理論的直接創造者。” 在很多國家,包括中國,無數人都往死掉的尼采身上潑臟水。而其實真正看過并看懂尼采的人卻少之又少。尼采用的語言很特殊,他的哲學使用的完全是文學的語言,非常喜歡比喻,而且是隱喻。喜歡使用軍事術語,比如說“我是炸藥。” 讓人很容易將其與軍國主義聯系起來。最大的問題出在尼采有個妹妹,他的后半生幾乎完全靠這個妹妹照顧,他的妹妹是個徹底的沙文主義者和反猶分子。此人對其哥哥的價值有著深刻的了解,他一直在試圖把尼采打扮成一個沙文主義,好戰的日爾曼主義者,尼采生前可以制止他,但死后就無能為力。他的總結性著作《權利意志》遺稿全部落在他妹妹手中,他妹妹在三十年代同法西斯當局合作篡改甚至偽造出版了這本書,其首版的序言是法西斯教育部長,斯圖加特大學的一個哲學教授所作。很多人就是依據這樣的著作給尼采定性,認定他是法西斯分子。甚至羅素都這樣說:“他仇恨人類,所以我不喜歡他。”其實羅素所看的就是經篡改后的《權利意志》。再加上希特勒去過魏瑪的尼采紀念館瞻仰,和尼采塑像照相等等,于是一些淺薄無聊的人很自然地將尼采和法西斯聯系了起來。
尼采是個世界主義者,他從來沒有日爾曼高于一切的思想,在他的著作中對德國的淺薄無知的批評是十分激烈的。在1870年普法戰爭后,德國國內盛行著普遍的日爾曼民族主義,認為日爾曼高與一切,德國文化比法國和英國都高級。尼采對德國人的無聊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批評那些宣揚“德國文化高于法國文化的人”連莫泊桑都不如。(莫泊桑在法國連二流作家都算不上) 而沙文主義,把人分等級則是尼采最討厭的東西。尼采的語言深刻而善用隱喻,要斷章取義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比如有人根據尼采對猶太人的一點批評而認定他是個反猶主義者,其實尼采根本不反猶,他就說過海涅是最偉大的抒情詩人,猶太人總是有缺點的,有缺點尼采就可以批評,這與納粹式的反猶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酒神與日神精神
《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oedie)是尼采哲學的起點,這本書并非向我們大多數人所認為的是一部美學著作。尼采自己說,這本書談的乃是“嚴肅的德國問題。”而我的理解是,它談的乃是整個西方文明的危機和拯救。這本書在于闡釋如何理解生命,如何生活的問題。是叔本華把他帶到了這個問題,當讀大學的尼采看見了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后大為振奮,認為這才是他所認為的真正的哲學。柏拉圖,斯賓諾沙,康德和叔本華是尼采在整個哲學史上僅僅佩服的四個人。他同意叔本華的思想:藝術只能讓我們暫時忘卻人生的苦難。尼采認為希臘是個極其敏感的民族,他們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中的痛苦,但是他們卻不像佛教徒那樣生活,因為藝術救了他們,生命歸根到底是美的,悲劇給我們一種崇高的快感,悲劇不但不是對人生的否定,而是對人生的肯定,崇揚,提高和升華。尼采系統地闡述了獨創性的思想:人身上有原始欲望與沖動,他講其稱為動物力。人總是喜歡放縱本能,滿足欲望,當人將本能運用到藝術上,本能便得到美化,粗暴粗魯的欲望本身也得到了美化。所以真正的藝術是動物力(生命力)的變形。
判斷一件“藝術品”是否藝術就看其是否是生命力的噴發。藝術一方面表現為原始生命力,也在刺激生命力,在藝術中,動物力只是受壓抑,但未得到削弱和根除。“藝術是一定有形式的。”就像繪畫要受畫布和顏料的制約,雕塑要受材料的工具的制約,音樂要受曲式和格調的制約等等,所以一定要有所壓抑。
酒神和日神的融合即是充沛的生命力和幽雅的形式之完美結合。
尼采講過:“一個人要把自己的一生當作一件藝術品去生活。”這是我非常欣賞的一句話,它其中包含了很深刻的哲學道理。尼采是說,一個人的一生應有聲有色,有充沛的生命力(酒神沖動),也要有特性特點和一定的規范(日神沖動)。我們常說“這個人是條漢子。” 是因為此人有充沛的內在生命力,而決非敢打敢殺,所以李逵不是“漢子”。
酒神象征原始的生命力,酒神和日神比喻的就是人性中兩種不同的原始本能和傾向。千萬不要簡單的把酒神理解為感性,日神理解為理性。酒神和日神都是人的本能。酒神(Dionysus)是人性中激情沖動的一面,而日神(Apollo)是人性中理智靜觀的一面,我們可以用醉和夢來理解這兩個不同的藝術世界。只有充滿生命的人才是美的!沒有生命力就是丑陋。日神有點像睿智,沉靜的哲學家,把一切看作美麗的夢,從中尋找到一種強烈又平靜的樂趣,而酒神則像一個大醉的醉漢,酒神熱情奔放,日神莊嚴崇高,和諧完美。當酒神和日神得到統一的時候,悲劇就誕生了!
我已經向大家闡述了:藝術既要有生命沖動又要有精雅的形式。希臘悲劇是希臘所有藝術形式的統一,在悲劇中有合唱團,有舞蹈隊,有布景,造型藝術,臺詞,抒情詩和散文等等。悲劇的統一不僅是形式的統一,同時直接揭示了存在,能直面自己的生命。
藝術是種生命的表露,藝術不僅僅是娛樂,而是真理的不加掩飾的表現。藝術不應該去諷刺人類的苦難,而要讓人們看到苦難,酒神是生命的總代表,當酒神和日神結合在一起,使苦難升華為美感,這樣的美決非虛華的美,而是戰勝了悲痛后的生命的美!所以單純的漂亮并不是美,現在常可以看到“閃亮登場”之類的話,閃亮則閃亮矣,但未必美。有些人所謂“發燒友”,投巨資買進口音響,還要講究房間多大,喇叭如何安排等等等等,這說明其根本不懂音樂,如果真懂哪怕是一臺小小的破收音機都能讓你感動!
希臘三大悲劇藝術家為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尼采認為希臘悲劇在歐那里開始衰弱,因為歐第一個用日神精神和理性代替酒神精神。埃和索兩位大師在一上來就把線索交給觀眾,那種必然的形式通過如此自然的方式呈現出來。藝術的形式是必要的,但不可刻意追求,形式是賓,內容是主。這個道理很容易理解,現在中小學都喜歡開“詩詞賞析”課,經過他們一賞析,學生懂是懂了,但再也不要讀唐詩了,因為已經完全沒有美感。歐以為觀眾迫不及待要知道戲劇的“前史”,往往在正文之前加很多開場白,好象必須有神靈擔保劇中的情節。歐完全的理性主義觀點破壞了悲劇。藝術本身就是人類的構造,任何藝術可以說都是不真實的,但應符合人類的真實,符合生命的邏輯。在埃,索那里,悲劇是生命本身的宣泄,而在歐那里,悲劇成為理性,藝術之為藝術不是可能不可能真實,而是能否讓人感動,是否符合生命的可能。清醒的哲人代替酒醉的詩人,悲劇就終結了。所以尼采稱歐為希臘悲劇的罪人。悲劇的衰弱就是西方文化的命運:過分強大的理性壓倒了人生的本能。歐所做的不過是在悲劇中實現蘇格拉底的原則。作為西方理性的肇始者,蘇格拉底不能接受生命的多樣性,在他看來,生命是簡單的。“知識即美德”,“無知即罪惡”“有德即幸福”等都是蘇老夫子的名言,在他看來,生命變得非常簡單,不過是知識的程度不同而已。悲劇的滅亡標志著人類轉向新的道路,這條道路稱為理性。科學被當作大智大能的標志,“知識就是力量”,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連力量也不講了,索性“知識就是生產力,知識就是金錢。”
尼采所說的問題就是今天的問題。
人類奢望著知道一切,太陽系探索完了要探索銀河系,銀河系探索完了要探索外太空……蘇格拉底是世界歷史的轉折點,隨著西方對整個人類的征服,也成為世界的轉折點。知識高于一切,甚至生命,概念,邏輯,推理成為最崇高的道德行為。
唯理智主義支配了西方的文化,對科學的崇拜加強了這種理智。但是理智在生命存在的問題上觸礁了,理智無法解釋人類生命的問題,理智無法解釋愛情,科學制造出來的武器制造了兩次世界大戰,死者超過以往所有時代被殺者的總和。前一階段兩位科學家在報上鼓吹人體克隆,說什么“科學無禁區”。笑話,科學當然有禁區!海德格爾就曾預言:科學再這樣發展下去,總有一天在工廠里生產人! 現在他的預言已經有實現的可能了,但愿不會有真的實現的那一天。想象一下有朝一日我們和一個克隆的女孩子,在肯得基餐廳啃著克隆出來的雞腿漢堡,這將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尼采當然不反對科學,他反對的是科學的霸權和僭越。當理性超越其界限時,生命就會受到損害!
權利意志 der Wille zur Macht
權利意志是尼采最重要的思想,也是其最容易引起誤會的思想,有人就把它當作獨裁和政治權利來理解。Macht這個詞在當時的哲學著作內是廣泛使用的,除了指權利之外,也可指物理學上的力。現在有些學者為尼采正名,主張翻成“強力意志“,這樣的翻譯實為不妥,背離了尼采的本意。
尼采所謂的權利意志是一個存在論概念。看待和描述宇宙的一般方式,看待世界的方式,而非某種本質現象,這個世界就是權利意志的世界。權利意志是解釋宇宙萬物的總法則和邏輯要求。生命就是權利意志,這里所說的權利并非就是政治權利。尼采講:人類最大的悲劇就是自相殘殺,動物的殘忍出于天性,而人在創造殘忍。即使是愛人之見也搞點小計謀試試對方你忠不忠…… 生命是權利意志,權利不是超驗的存在,叔本華的“意志”是超驗的存在,是現象世界背后的本質,而尼采的權利意志只是經驗的假設,就存在于種種表象之中,而非是現象世界背后的另一種本質。權利意志不僅表現在政治權利中的壓迫中,而表現在生命的各個細微的方面。看其在人類認知當中的表現,尼采認為整個生命,整個宇宙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說的是永恒的生成和永恒的流變,而非什么固定的東西。存在這個概念是固定的,存在這個概念以為著把生成定格,通過知識對實在的加強,我們把流變說成存在,這就是一種權利。科學乃是為了人支配自然的目的,我們用概念去把握世界,或者把世界本身變成概念。知識是一個解釋的過程,這一解釋是以生命為基礎的,為了把握這一流變的過程,人類認知,發明了許多概念,對大自然的研究就是解釋。人為了活著的需要,必須如此對待自然,認識本身即一種權利,知識隨權力增長,權利欲望有多大,知識的欲望就有多大。認識的根本不地就是掌握某個實在領域為我們的生存服務,從來沒有為知識而知識,認知的目標根本不是知識,而是為了控制自然,認知的實質就是自利的目的,所以認識就是權利意志的表達。
所有有機體都有“克服障礙”的本能,這種本能也是權利意志的表現。所謂快樂就是權利一直得到了滿足。海德格爾講:尼采的權利意志就是命令,命令是主人,他要支配一切行動,命令是發給自己的,自己服從自己又自己克服自己。尼采講:權利就是要做主人的意志,做主人就是權利。只有主人才能給自己制定價值。
以上可見尼采的知識觀就是實用主義的知識觀,所以必然會導致否認絕對真理。尼采非但否認絕對真理,甚至還要肯定謊言的價值(有人根據此認定尼采是戈培爾的祖先)。我們還是要回到他對實在的看法:宇宙是永恒的流變,什么是真理,“真理就是離開它某一類生物無法存活的謊言。”因為宇宙在“不斷的流變”,所以我們對實在的所有判斷都不可能正確,因為其在變化之中。但這種錯誤的把握又是人類所必須的,只有把其定格下來,才能為我們所利用。
我們名名知道概念名稱不等于具體事物,但仍然要使用,就是因為離開這些概念我們無法生活,因為連稱呼都困難。所以我們之所以相信這些概念,所謂的“真理”,并非因為其中有超驗的絕對真理,而是離開它們不行,無法生活。真理也好,謊言也好,都是概念和虛構,沒有用的虛構叫錯誤,有用的就叫真理。
權利意志的認識論向我們揭示了真理問題現實根源。
超人概念
超人是最為我們熟知的一個概念,但也是最容易讓人誤解的學說。
尼采的超人不是好萊烏那個在套著短褲,在天上飛來飛去的超人,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人。超人的原文為Uebermensch,意為人以上的東西,翻譯成Superman是不對的,更準確的翻譯是Overman。不要從進化論上去理解尼采的超人,超人是人發展的目標。Jaspers說得好:“隨時隨地都在驅動著他(尼采)的,既是對現今的人的不滿,也是對真正的人,可能的人的期望”。一方面,尼采提出了這個時代的危機,另一方面,他提出了拯救的方向,這個方向就是超人。尼采無意從一個很宏偉的角度討論社會問題,他認為每個人首先要拯救自己。尼采對普通大眾(烏合之眾)早已失去了信心,柏拉圖與一般人的差別在他眼里比一般人跟猩猩的差別還要大。多數人本質上都是動物,超人就是能超越動物,成為真正的人,每個人都有這種潛能,但最終能做到的實在很少。所以說歷史就是0的相加,地獄就是人的自然狀態,超人就是離開動物園。
個性,價值,尊嚴這些在尼采看來最重要的東西并非天賦,而是要靠自己去努力追求來的。所以任何強加給你的道德都是不可接受的。重估一切價值,現存的道德價值是使人無法成為自己的最大障礙。道德是屈服人的激情的工具,使人同社會,同烏合之眾同化,所謂良心的呼聲不過是社會的呼聲,道德也是權利意志,表現為社會對個人的支配。
所以尼采將道德作區分,劃分為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主人道德就是積極進取,崇尚強大,拒絕平庸,崇拜力量。說到奴隸道德,尼采就毫不客氣了,他稱其為畜群的道德,同情,仁慈,謙卑,按奴隸道德的標準,主人道德的好人即是奴隸道德的惡人。
所以我們可以看見,一種是特立獨行的人,一種是隨波逐流的人。道德不僅是約束人行為的規范,也是存在方式。主人從豐富的生命力中創造價值,奴隸將其道德通過輿論煽動為全社會的道德,因為奴隸道德占多數,所以他們可以主宰輿論,于是主人道德成為社會公敵,人類的歷史就是畜群的陰謀史。基督教是奴隸的宗教,是弱者聯合起來陰謀攻擊強者,將其價值說成是全人類的價值,以攻擊和弱化最強者和可能成為超人的人。
尼采說,讓我們看清楚誰是誰的價值,誰是誰的道德,重估一切價值,大家區分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