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不可知論者的休謨積極地影響了建立在圣經基礎上的美國秩序與保守主義嗎?還是用柯克先生在《美國秩序的根基》中一段話來回答吧。
“像休謨這祥的不可知論者的著作怎么可能在尊崇喬納森·愛德華茲的美國獲得人們的注意呢?其中的部分原因是,不存在某個同質的美國公眾:閱讀休謨的一般是有圣公會和自然神論背景的人,而閱讀愛德華茲的一般是加爾文主義信徒,而且同時閱讀這兩者也不一定就相互沖突。愛德華茲捍衛啟示和信仰,休謨也以自己的方式這么干。兩人都攻擊啟蒙運動不可一世的理性主義。直到我們當下的時代,美國人繼續堅持自己的宗教信仰,同時在政治上繼續認同不可知論—這并不是悖論。相反,這是對簡單化的方式和狹隘的熱情的拒絕。就現今休謨的政治洞見對美國人政治態度的影響而言,它們是有益的潛移默化的力量。”
在《聯邦黨人文集》第八十五篇中,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么描述大衛·休謨:“一位既純粹又睿智的著述家”。休謨被美國人閱讀的廣泛程度遠遠超過他那個時代的任何其他歷史學家,而且還以其他途徑施加影響。
大衛·休謨(1711-1776年)
作為休謨的朋友、接待者和信友,本杰明·富蘭克林讓這位蘇格蘭哲學家相信美國具有遠大的前途,正如美國人喜歡孟德斯鳩將法律視為“關系”的觀念,他們一般也欣賞休謨的不可知論現實主義。
雖然休謨是托利黨人,并且宣稱信奉無神,不過,自然神論者富蘭克林稱休謨是“一位好基督徒”。休謨在他的《道德原則研究》(Enquiry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中寫到:“陰郁輕率的狂熱分子可能會被歷史記上一筆,不過很難在活著的時候被接納進某種親密的關系和社交圈,除非是與那些和他同樣狂熱陰沉的人”。這些話可以適用于 18 世紀的很多哲學家,卻永遠也不會適用于休謨本人。
如果說有誰能代表18 世紀的思想與品質,那個人就是大衛·休謨。無論如何,休謨確實是最有影響力的現代思想家之一,比貝克萊或霍布斯的影響力都大。
要恰當理解他的思想,讀者們需要閱讀《人性論》、《人類理解研究》以及《道德原則研究》。在這些作品中,休謨自認為最有價值的是《人類理解研究》,主要的哲學體系都有永恒的價值。
休謨在書中指出,我們的印象、道德和品味是本性 (Nature) 而非理性的產物。休謨討厭狂熱的作為,幾乎沒有任何強烈的情感。
不過,他支持古舊的事業 (Old Cause) , 反對輝格黨立場,支持信仰,反對理性,支持本性,反對人的權利。
休謨的樂趣在于刺破氣球,他碰到的最大氣球是約翰·洛克,并且在他的《人類理解研究》中全面批駁了他。在 18 世紀前半期,首字母大寫的理性也即作為道德和政治指南的純粹理性據有主導地位,而洛克是這一體系的主要提倡者和闡釋者,盡管有人將該體系極端化。
純粹理性再也沒能從休謨的批評中恢復元氣。不過,哲學體系在受到致命打擊后仍會在公眾意識中存留很長時間。
所以,像托馬斯·潘恩這樣的記者在很長時間后還在為理性時代大聲疾呼,而且純粹理性現在還有崇拜者。
在休謨看來,純粹理性是非理性的。由于我們在生活經驗中獲得的知識是零散的,而且必然是不完整的。尚有廣大的存在領域是我們根本無法了解的,我們形成判斷時不會依據按邏輯排列的經驗總和,而是以我們的這些經驗詮釋普遍的觀念。
這些觀念源自“印象”。不過印象的源頭則不得而知,我們說不清楚它們到底是直接源自對象,還是來自大腦的創造力,或者上帝。
我們在這個世界所學到的東西是通過習俗和不斷重復的經驗,而非通過純粹理性學習到的。社會之道并非理性之道,而是人類習俗經驗之道,它開始于小型的家庭團體,繼而逐漸擴展為國家。
依據純粹理性的原則干預自發演化而非按邏輯推演而來的重要的社會機制是危險的。休謨在這方面與孟德斯鳩的觀點一致。
理性僅僅揭示了這樣一個宇宙:其中的神秘力量對人類的善惡毫不在意。休謨鼎力支持的人類道德就是順服于已經長期認可的是非規則。
休謨說,這種溫和的不可知論是基督教、道德和已有社會機制唯一有效的保護。遵循本性而非虛無飄渺的理性而行,理解人性,并以此為指南。
我們無法知道得更多,因為我們的智力很有限。“各個時代各個地方的人類都非常相似,就此而言,歷史給我們的啟示沒有什么新意或意義,歷史的主要功能僅僅在挖掘恒定且普遍的人性原則 。”
休謨的論證邏輯富有技巧和力量,而且帶有優雅善意的幽默。在18世紀中葉之后,休謨作品以及其他知識分子類似思考所產生的普遍影響力開始改變輿論環境。他以自己的常情常理擊毀了孟德斯鳩曾強烈懷疑過的社會契約論。
的確,在休謨去世后,洛克的社會契約論還持續影響了很長時間,尤其是在杰斐遜派人士和他們的后裔之中。
1762年,讓·雅克·盧梭出版了他的革命性的《社會契約論》,完全無視他曾經的朋友和東道主大衛·休謨的主張。
休謨曾一直以仁慈待盧梭,不過,那位法國人的怪癖最終讓這位機敏的蘇格蘭人認定他不過就是個瘋子,一位陰郁、輕率的狂熱分子。
大衛·休謨《人性論》英文版
休謨在他的《人性論》和《道德原則研究》中從理論上擊敗了契約論。實際上,美國憲法的理論框架不是洛克的契約論,更不是盧梭的契約論。
1787 年,新生的美國的各州要經過制憲會議的努力建立基于被統治者同意的“一個更完美的聯邦”。然而,那一全國性政治協議的基礎要比洛克或霍布斯的契約論更加現實可行。
休謨與孟德斯鳩、布萊克·斯通、柏克一道,幫助人們更清楚地理解了被統治者同意的含義。美國憲法和獨立宣言中確實能找到契約的想法,不過,這一想法與希伯來人的圣約觀的聯系,比與霍布斯或洛克的理論的聯系更緊密。
休謨雖然給予18世紀的流行理論毀滅性的抨擊,卻不喜歡搞新花樣,他希望保留住他那個時代安靜平和的英國社會。他不希望改變當時已確立的道德觀念,或傷害大眾的宗教信仰,或大幅變動社會體制。
休謨說,地方治安官員恰當地將各種各樣的革命者與一般的搶劫犯歸為一類。他還說過,新穎的抽象觀念如果局限于教室或咖啡館,可能沒有妨礙,不過,它們一旦被通俗化,就可能像燃燒彈一樣突然爆炸,造成災難性后果。他質問到:“為何要觸動到處散播麻煩的那些人性角落? ”
哲學家們對抽象理性或先驗體系以及無益教誨的癡迷通常會對社會造成傷害。“如果存在著對社會有害的真理,那它們也會滑向謬誤,因為謬誤是有益的。”
與宗教熱情一樣,對哲學的熱愛會造成這種問題:盡管它意在移風易俗和消除罪惡,可是,由于欠缺慎重,其效果可能僅限于造成一種不可阻擋的傾向,并使得人們以更堅定的決心在觀念上認同某一立場。而由于人性的偏見和慣性,這種立場已經招來過多的支持。
休謨和孟德斯鳩一樣不喜歡革命思想和口號。不過,長遠來看,休謨的觀念帶來了革命性后果。
對他那個時代而言,讓紳士和像休謨那樣的學者確定品味和道德準則就足夠了,他們的認可會讓大眾大規模地效仿。但是,如果紳士和學者不再為社會確定基調,道德前景就有了問題。
鑒于大衛·休謨鄙視所有粗俗的東西,他很可能會對 20世紀感到不適應。然而,我們的時代是部分的由休謨造成的。
法國的達朗貝爾(d'Alembert) 和杜爾哥 (Turgot) 是休謨的密友,他們極力推崇理性化和中央集權以及激進的社會改革和民主,最終收獲了革命的風暴。休謨的同鄉亞當·斯密成為他的追隨者。斯密是新興的工商秩序的理論家。
1776年,也即《國富論》和美國獨立宣言發表的那一年,休謨長眠在卡爾頓山上的墳墓中。他在遺囑中留下一筆錢,用于修繕納恩維爾(Ninewells) 附近的一座橋。
遺囑明確規定,修繕工程一定不能損害他曾多年喜愛的一所迷人的舊礦場的外觀。不管他如何刻薄,最終,休謨會維護古老的習俗、規范、舊景觀和方式,以及高尚的品味。作為虛幻時尚的冷嘲熱諷的批評者以及率真學術的典范,休謨具有長久的影響力。
帶有托利黨人偏見的休謨是怎么在認同輝格黨主張的美國獲得大量追隨者的?其中一個緣由是,他真把美國當回事。休謨的政府理論會在起草美國憲法時發揮作用,其中,美國憲法的主要起草者詹姆斯·麥迪遜。
正如厄文·布蘭特所說:“大衛·休謨明白,社會沖突比亞里士多德所認為的要復雜無數倍。于是,這樣的想法就產生了:穩定可能要靠以階層對抗階層、以利益對抗利益來實現。因此,一個大型共和國應該比一個小型共和國更加穩定,盡管前者更難被組織起來。
麥迪遜和其他美國人認為休謨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的常識感不受神秘化、鄙陋的謬誤和狂熱信條的困擾,以及他將政治當作可能的藝術的杰出實踐能力。
大衛·休謨雖然非常富有成效地批評過抽象理性,自已顯然也是理性的。休謨還以歷史學家的成就對美國思想發揮影響。
休謨出版于1754到1761年之間的幾本著作賦予英格蘭歷史以其之前缺少的那種意義和戲劇性。休謨有源于想象力的智慧,而反對他的那些同時代歷史學家們則沒有。
像休謨這祥的不可知論者的著作怎么可能在尊崇喬納森·愛德華茲的美國獲得人們的注意呢?其中的部分原因是,不存在某個同質的美國公眾:閱讀休謨的一般是有圣公會和自然神論背景的人,而閱讀愛德華茲的一般是加爾文主義信徒,而且同時閱讀這兩者也不一定就相互沖突。
愛德華茲捍衛啟示和信仰,休謨也以自己的方式這么干。兩人都攻擊法蘭西啟蒙運動不可一世的理性主義。直到我們當下的時代,美國人繼續堅持自己的宗教信仰,同時在政治上繼續認同不可知論,這并不是悖論。
相反,這是對簡單化的方式和狹隘的熱情的拒絕。就現今休謨的政治洞見對美國人政治態度的影響而言,它們是有益的潛移默化的力量。
節選自柯克:《美國秩序的根基》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