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一用為書生
一
我這大半生,棲居過很多城鎮。每一次遷徙,似乎都不是預計,而是被突然遭逢的命運所改變。在這樣的浪途中,偶爾陪伴我的,是我愛過或者生活過的女人。但真正不離不棄的,一直是我從少時就開始珍藏的書。
我對書的近乎狂熱的迷戀,源自于我的小學年代,基本乏書可讀。也許我是那種天性渴望求知的孩子,我幾乎讀完了我們那個小鎮,所有家庭能夠找來的斷簡殘編。正因為這樣的饑荒記憶,使得我在終于能夠買到書的時代,開始源源不斷地搜書藏書。當然最重要的是閱讀,閱讀改變了我的一生走向;換一個角度說,讀書也毀了我的庸常生活。
一個人擁有半屋藏書并不算太難,難的是天南海北地沉浮飄蕩,卻依舊搬運著這些故物。那些床頭幾畔的陪護,很有一些坐擁妻妾的虛妄快感。當我在某年混得真正的兩袖空空出門時,我還能自負地說——我憑兩大財富,朋友和書,足可翻身解放。
果然,因為這樣一點童子功的閱讀經驗積累,90年代中期的北漂初年,我便順利地成為一個出版編輯和書商。這一職業帶給我十年飽讀,也帶給了我擺脫貧困的虛名浮利。古人說:三尺微命,一介書生。自謂書生的我,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說為書而生,因書而活了。
二
讀書人難免附庸風雅,即便斗室蝸居,往往也要為書齋自署名號。拙作《流放的書齋》一文,記錄的正是那些亂離的讀書生涯。而我迄今,最后一個書齋原定于大理,名之曰寄廬。還為這樣一個設想中的江湖驛站,寫過一篇辭賦。賦文如下:
塵世若夢,人生如寄。萍飄蓬轉,雁陣鴻泥。百轉千回,或作流星經天;一夕三逝,抑如落木綴地。事多春夢無痕,歲即白駒過隙。曾經心雄萬夫,橫槊賦詩;而今日上三竿,扶醉垂涕。撫今追昔,與其明日黃花;嗟悲嘆老,何不昨夜綠蟻。斯時斯世,賢人以竹為隱;來日來生,飲者傾蓋再集。激揚鐵板,還作關河銅吼,慷慨悲歌,不輸燕趙俠氣。
登蒼山何妨渺滄海,溯洱源足以明大義。百二河山,可以寄百里之命;三千弱水,恰好證三生之冀。妙香佛國,諸教兼容;靈鷲故土,百家共濟。山有我來,信不孤也;海經君游,幸何如之。此心安處是故鄉,雖曰借一枝棲;以命托者即兄弟,何須插兩肋匕。故而賃三畝地,建華屋數間;植百桿竹,招清風幾許。暫名為寄廬,用以寄蜉蝣微命;其實乃養生,聊且養雞蟲小計。
廬雖老屋,松菊滿庭;院非陋室,花草漫壁。吹笙鼓瑟,置酒廊以宴嘉賓;焚香凈手,設茶室相待隱士。書吧有青史黃卷,中庭多藍天麗日。隔籬呼取,不乏埋名風塵之高手;鄰座召喚,或是卸妝燈火之紅衣。相逢一笑,因是訂交;出門三拱,從此結義。江湖兒女江湖見,英雄不問來路;性情兄弟性情老,僧道何需名字。七尺床,足供今宵鴛夢暖;半壺酒,拼卻當日醉眼迷。偶邀名師講道,濁世清心;或請大德說法,昏夜啟迷。
天下熙攘,何不駐足片刻;市井喧囂,但請退步須臾。觀蟻陣而知興亡,賞月影以明盈虛。陶潛倚南窗以寄傲,杜甫依北斗而寄意。落日邊城,枕書高臥權寄生;亂云野莽,握手分暖聊寄跡。寄之為廬,中有真意。以此為賦,獻諸君子。知者為知,棄者謂棄。拈花一笑,謹此相期。
然而世事難料,這樣一個存心托命的美夢,卻因現實的種種阻遏而難以圓成。我就此揖別蒼洱,回到一去三十三年的故土。我將四散在各地的圖書,全部攜歸家山。依舊將此村墅,命之為寄廬,用以紀念我在彩云之南的十載墨耕。此際第一次搜集我關于書的文字,編制成冊,或將梓世。沿襲前賢故例,且名之《寄廬書話》。
三
所謂書話者,也就是一切關于書的閑話隨筆也。前賢有詩話詞話曲話等,近代誕生的書話,有的專談版本,有的專為評論,有的專輯序跋。而我這里,基本就是一個大雜燴耳。所收三十幾篇短文,包含了我三十幾年有關書和讀書的一些文字。這些廢楮殘墨,并非我的全部書話。其他可能更多的篇目,因為眾所周知的一些原由,暫時還未收進本冊。
應該說,讀書、編書以及為朋友評書,到最后自己寫書,這都是十分寫意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當然注定是不富不貴,但確實還算自由自在。即便在那些最不堪的日子里,一卷在握,往往也堪樂以忘憂。書給我帶來的不僅是知識文化,也不只是經驗和情趣,更多的時候,它讓我輩心靈獲得自由。想象中與那些古人西哲前輩同儕等等交流對話,精神世界越過現世之柵欄,在虛空里圍火聽雨,溫酒高談,這便是塵海輾轉中的艷福了。
我的閱讀興趣恰似我的飲食取材,算是那種廣譜的老饕。就像本書中提到的那些書目,蕪雜不專,甚至很多只是小眾私刻之類。也就是說,拙著并非那些開必讀書書單的推薦榜,只是一己之私的泛泛感悟。更多的名家大著,捧抬者眾,大抵無需我再來添香了。
竊以為,書話和書評似乎是兩種文體。雖有共同的指向,都是關于書的話題。但學者型的評論家,他們所寫的書評,那絕對像是一種學術。引經據典,可做高頭講章,可評職稱使用。而書話,更多的像是古人讀書的眉批腳注,或者是金圣嘆毛宗崗之類的點評,以及生發開來的橫議和閑話。
四
古代的人,若能平生輯成并刊刻行世一本自己的書,那基本是要名垂文史的了。或者自己并無專集,而能讀他人詩書,點滴心得,編出一冊隨筆來,也是足以顧盼生姿的。而今,隨著印刷術的精進泛濫,以及出版門檻的降低,圖書已呈爛大街之勢。每每見到街頭論斤售賣,便為寫書人感到難過和尷尬。忝為寫作者之一的我,不免頓覺著書之虛無。
書這種東西,從甲骨韋編,到竹簡絹帛,再到手卷雕版,乃至今日之激光影印。物質的進步必將帶來所謂著作,從內容到載體的貶值。尤其進入網絡時代后,圖書這種紙本墨印的實體,或者終將消亡。碎片化的在線寫與讀,漸成新世代人的時尚。這是不可阻且不當阻的潮流,或以為斯文漸喪,也可能文明重建。究竟如何,唯拭目以待了。
無論是著作等身,抑或是述而不作,個人在寰宇眾生中,最終都可能是“爾曹身與名皆滅”。也許,我們就是紙本時代的最后一批寫作者了。趕上這樣的末班車,還能為自己和親朋留下幾本書,可能其唯一的意義,就是他日或可燒為墓前的冥幣,聊以自傷自悼爾爾。
這些舊文,原非精選;尤其年輕時的一些不求甚解文字,頗有悔其少作之憾。但一個人的成長,大約都是這樣學步而來。希望讀者諸君見諒,眼前有這樣一冊,謹呈大家案上,已然是我的幸運。難免的缺憾,容當未來補遺。
【補注,這本書原本簽約要出的,然而,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至今未刊?!?nbsp;
2019年10月4日于寄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