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謙是晚清一流的藝術大家,詩、書、畫、印方面均有獨到之處,對于他的藝術成就,張小莊在其專著《趙之謙研究》序言中給予了如下概括性的總結:“在晚清藝術史上,趙之謙(1829-1884)無疑是最為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在繪畫上,他是'海上畫派’的先驅人物,其以書、印入畫所開創的'金石畫風’,對近代寫意花卉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書法上,他是清代碑學理論的最有力實踐者,其魏碑體書風的形成,使得碑派技法體系進一步趨向完善,從而成為有清一代在第一位在正、行、篆、隸諸體上真正全面學碑的典范;在篆刻上,他在前人的基礎上廣為取法,融會貫通,以'印外求印’的手段創造性地繼承了鄧石如以來'印從書出’的創作模式,開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境。另外,他的詩文好,著述豐,在學術上頗有建樹。與清代的其他藝術家相比,趙之謙的全面能力顯得非常突出,他詩、書、畫、印'四絕’,在各個藝術領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如此全面的一位藝術大家,在某方面的直接師承卻并沒有確切地記載,故而趙之謙的藝術成就更多是其天分加勤奮使然。雖然直接師承難以說得清楚,然而間接關系卻有著相應地記載。比如他在金石學方面的成就,應該是受了沈復粲的啟迪,趙之謙在《補寰宇訪碑錄》題記中自言:“之謙十七歲,始為金石之學,山陰沈霞西布衣復粲第一導師也。”
清 趙之謙 《大吉羊富貴》
趙之謙在17歲那年,拜比他大50歲的沈復粲為師。沈復粲是位著名的藏書家,張鈺霖在《浮生印痕:趙之謙傳》一書的小注中整理出了趙而昌所藏趙之謙的一通手札,趙之謙在這封信中說道:“張氏惠生堂藏宋本凡十余種,《嘉泰會稽志》即其家校刻者,《會稽三賦》(張羅山故物)亦在焉。后其書散,盡歸沈氏遺經堂書肆。沈氏昆弟三人,長曰沈景唐,次芋田,三霞西(名復粲),辟鳴野山房,屋二十余間,皆聚書不肯售。”
由此可知,沈家兄弟三人共同開辦有一家名為遺經堂的舊書店,兄弟三人都有藏書之好,堂號為鳴野山房。沈家兄弟藏書量很大,因為鳴野山房竟然用了二十多間房屋來收儲他們的藏品,而這些書乃是他們在收書過程中挑選出來的善本。顯然,遺經堂所藏乃是兄弟三人共同的財產。沈復粲的大哥、二哥去世后,鳴野山房的藏書分為了三份,然而這些藏書的最終歸宿卻并不好,趙之謙在此信中一一道及,談到沈復粲的那部分書時,趙之謙寫道:“沈霞西書(曾往閱過,多不經見本,而無宋元本。《莊子義海纂微》刻本則在渠家見之。)或云已失,或云尚存,其家中人之言亦恍忽。霞西一子,名宗昉,江蘇候補從九,其人鄙俗,令人欲嘔,難后未見過也。”
清 趙之謙 《牡丹》故宮博物院藏
沈復粲是著名的藏書家,而趙之謙拜其為師并不是想學習如何鑒定版本,沈復粲的學術思想是偏重理學,對劉宗周最為崇拜,然而沈氏兄弟三人都未曾應科舉,而趙之謙始終有著考取功名的強烈愿望,那么他拜沈氏為師,究竟是學習什么呢?沈復粲對金石學頗為偏好,著有《越中金石志》《越中金石廣記》《於越訪碑錄》《小云巢金石目》等等,他在金石學上的偏好對趙之謙很有影響,然而沈復粲是否也精于篆刻之學未見史料記載。沈復粲的兒子沈宗昉卻有篆刻作品傳世,黃嘗銘先生在《篆刻年歷》中收錄有沈宗昉所刻“飛花入硯池”、“貴相知音”兩印。對此張鈺霖在其專著中評價和猜測道:“可知他走的是漢印工穩一路,短刀碎切,正是浙派篆刻的典型風格,趙之謙入手學習篆刻時,也是宗法浙派。雖然目前沒有材料能說明沈宗昉的師承,但很可能他學習篆刻的老師正是他的父親沈霞西。”
雖然趙之謙的篆刻難以確知是本自沈復粲,但他的很多行為的確受到了沈的影響,比如沈復粲喜歡金石,趙之謙也從道光二十五年開始準備增補孫星衍所撰、邢澍補訂的《寰宇訪碑錄》,因為該書刊行于嘉慶七年,此后的幾十年里,又出土和發現了許多的新碑,因此趙之謙為之補訂,寫出了一部《補寰宇訪碑錄》。
趙之謙《古柏圖軸》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
沈復粲的輯佚古書之好對趙之謙也有影響,趙曾經跟好友孫古徐相約輯佚古書,然而此事因為孫古徐的去世而未能最終完成。但趙之謙把這件事記錄在了《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叢書》的總序中:“余年二十一時,山陰孫古徐好聚書。一夕得王氏佐《北征日記》、張氏岱《石匱文編》,狂喜告余。余語古徐:'盍取諸家藏本世希有者,成巨帙、刻叢書?’古徐曰:'諾。’是歲,道光己酉,吾鄉沈氏鳴野山房藏書初散,精本半歸楊器之,猶可假錄。求戚友家先世遺著,亦多完具。凡搜訪編校者五年,已得百三十余種,付與鈔胥。而古徐病作,尋卒,事不克成。”
由以上的這些記錄可知,沈復粲在金石學和輯佚學方面都對趙之謙有著較大影響,尤其鳴野山房的藏書使得趙之謙開闊了眼界,使得趙在金石學方面有了長足的發展。除了沈復粲之外,趙之謙在金石學方面的成就跟魏錫曾也有一定的關系,魏錫曾雖然不刻印,卻酷愛收藏名家篆刻,趙之謙的第一部印集——《二金蝶堂印譜》就是魏稼孫編纂而成者。
咸豐九年,趙之謙中舉時年31歲。此后不久,太平軍事起,趙之謙到溫州、福州等地避亂,在這個階段他結識了魏錫曾。魏錫曾字稼孫,本是杭州人,也因避亂來到了福州。早在他們見面之前,魏錫曾就特別想結識趙之謙,相見之后,兩人遂成為了終身莫逆,關系之融洽到了隨意戲謔的程度。比如趙之謙刻了方“思悲翁”印,所刻邊款則為奚岡,趙之謙對魏說這可是奚岡所刻之印,但魏錫曾的眼力很好,雖然趙之謙仿刻的很像,但他還是認出了這并非是奚岡的原作。于是,魏在此印蛻旁寫出了這個有意思的小故事:“?叔既刻此印,戲署奚款見示,欲以相誑。余覺之,乃相視而笑,書此以發其覆。”
趙之謙-01-花卉圖冊
那個時候的趙之謙生活較為困難,魏錫曾在經濟方面給趙之謙以較大的幫助。比如,他寫信給魏向其索要鼻煙,這封信寫得十分頑劣:
再啟者,求轉乞令親處鼻煙少許(極少八九錢,一兩更好,一兩外益感)。用油紙兩重包裹,其外用極厚竹紙一層,緊封其內,俾勿走氣。尤望速寄。否則用一磁瓶封固,玻璃瓶亦可,總以勿走氣為主。此物有在陳之厄,一來最能振刷精神。且刻此如許印章而需索只此,諒不以為貪也。
雖然是向他人索物,但趙之謙在信中卻大大方方地表現出多多亦善的促狹,還向魏提出要有精細的包裝,并且解釋說,他索要鼻煙是因為自己給魏刻了多方印章,而用那些印換些鼻煙過來,算不得一個貪字。
趙之謙-02-花卉圖冊
趙之謙跟魏稼孫的關系十分之密切,兩人不在一地時有很多通信往來,從信中的戲謔口氣來看,兩人都是開得起玩笑者。比如趙之謙在給魏的信中,可以真真假假地把魏罵得狗血噴頭:“稼孫大兄侍史:自前月迄今,不知發過多少信而一字不復,真乃怪事。弟生平待友最真,何閣下以荒謬對耶?寄石來時,懇切如此,早知如此之一信不復,不如一石不刻之為愈矣。可殺可殺!現在弟為無識,又將各印一一封寄。此信到日若竟無一字來,則魏稼孫狗心鬼肺,神人共憤矣。況前此寄尺牘,價便嫌少,亦必寫一收到之條(自此以后,竟不發一信,吾以汝為死矣)。嫌少盡可再說些,腳要爛斷,手先爛斷耶?……”
兩個男人的關系能夠處到這么好,真是令人感慨。這其中的原因當然首先是脾氣相投,另一個原因則是,魏錫曾實在喜歡趙之謙的篆刻風格,而他的這種偏好還曾為趙之謙帶來過煩惱。同治二年,魏錫曾從福州前往北京,此途路過泰州,于是魏前往拜訪當地的篆刻名家吳讓之。當時吳已65歲,住在寺廟內以賣字為生,因為年紀大了眼力不夠,吳讓之已經多年不刻印。然而魏卻堅決請求吳給自己刻幾方,于是吳讓之給他印了五方印章。可能是為了答謝吳的厚意,魏將吳所刻印蛻輯在一起編成了兩冊本的《吳讓之印存》。吳為這部印譜寫了篇序,其在序中稱:“今年秋,稼孫自閩中來,問余存稿,遂告以六十年刻以萬計,從未留一譜,自知不足存爾。就篋中自用者印以求正,不值一笑。”
趙之謙-03-花卉圖冊
吳讓之說自己六十年來刻了上萬方印,可惜未曾留下印蛻,他謙稱是因為不值得留存,但是魏稼孫將他現有印蛻輯在一起編為印譜,還是令他頗為高興。而在此期間,魏稼孫又向吳讓之出示了自己用半年時間所編的趙之謙《二金蝶堂印譜》,而此譜中有趙之謙所刻“會稽趙之謙字?叔印”的邊款“息心靜氣,乃得渾厚。近人能得此者,揚州吳熙載一人而已。”
趙之謙對自己刻的這方印頗為自得,認為當今與之媲美者只有吳讓之的作品,而吳讓之讀到了這個邊款也很高興,于是就應魏錫曾之請,給趙之謙刻了兩方印。同時又為《二金蝶堂印譜》寫了篇序言,然而,這篇序言卻引起了趙之謙的不快:
?叔趙君自浙中避賊閩海,介其友稼孫君轉海來江蘇,訪仆于泰州,見示所刻印稿二冊。中有自刻名印,且題其側曰:今日能此者,惟揚州吳熙載一人而已。見重若此,愧無以酬知,謹刻兩方呈削正。蓋目力昏耗,久不事此,不足觀也。竊意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以漢碑入漢印,完白山人開之,所以獨有千古。先生所刻,已入完翁室,何得更贊一辭耶。
在此序中,吳讓之感謝趙之謙對自己的高看,然而他又在此序中以婉轉的方式規勸趙之謙說“竊意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吳讓之在看過《二金碟堂印譜》后,認為本持古法才是“老實”,而老實才是刻印的正路,顯然他認為趙之謙未曾做到這一點。
趙之謙繪 《趙撝叔梅石畫法冊》民國十八年中華書局珂羅版印本,內頁
趙之謙抵京后,看到了吳讓之所寫的這篇序言,同時也看到了魏錫曾所輯的《吳讓之印存》,對吳讓之的作品有了全面性地了解。在此之前,因為吳讓之沒有印譜流傳,他僅見過吳的一些零星作品,包括吳讓之的書法,而這些作品令自負的趙之謙頗為驚嘆。比如他在同治元年九月,用篆書為弟子錢式寫《嶧山碑》,趙在這篇范本的跋語中稱:“我朝篆書以鄧頑伯為第一,頑伯后,近人惟揚州吳熙載及吾友績谿胡荄甫。熙載已老,荄甫陷杭城,生死不可知。荄甫尚在,吾不敢作篆書。”
趙之謙說清代篆書水平最高的人是鄧石如,而到了近代,則以吳讓之和胡澍水平最佳,而今吳讓之已老,胡澍則陷于戰火之中生死未卜,其言外之意,當今的篆書水準最高者就是自己了。由這段話至少可以看出,趙之謙對吳讓之頗為推崇。然而當他看到了《吳讓之印存》后,卻修正了自己以往對吳的認定,更何況吳讓之還在給其所寫的序言中,對他提出了婉轉地批評。此時,趙之謙年方35歲而吳讓之比他大30歲,在那個時代65歲已經算是年齡很高的長者。而趙之謙年輕氣盛,兼原本就有著嘴不讓人的個性,于是就寫了篇《書揚州吳讓之印稿》,以此來反擊吳讓之的所言。趙之謙在此文中首先稱:
摹印家兩宗,曰“徽”曰“浙”。浙宗自家次閑后,流為習尚,雖極丑惡,猶得眾好。徽宗無新奇可喜狀,學似易而實難。巴(予籍)、胡(城東)既殤,薪火不滅,賴有揚州吳讓之。讓之所摹印,十年前曾見一二,為大嘆服。今年秋,魏稼孫自泰州來,始為讓之訂稿。讓之復刻兩印,令稼孫寄余,乃得遍觀前后所作。讓之于印宗鄧氏,而歸于漢人。年力久,手指皆實,僅守師法,不敢逾越,于印為能品。
趙之謙說,清代的篆刻可分為徽派和浙派兩大體系,吳讓之正是徽派的傳人,在此前自己僅見到過少量的吳讓之所刻之印,其技法之高令自己大為嘆服,而今魏稼孫帶來了《吳讓之印存》,使得他對吳的印學造詣有了整體上的印象,因此他認為吳讓之印學也是本自鄧石如,同時趙之謙認為吳讓之并沒有太多的創造,所以其治印水平僅僅能算作“能品”。而能品之說,實際上是把吳讓之歸為了匠人,這種評價顯然不夠公允,故后世大多認為趙之謙的說法顯然有意氣用事的成分。
趙之謙繪 《趙撝叔梅石畫法冊》民國十八年中華書局珂羅版印本,趙之謙小傳
趙之謙的這篇文章系統地總結了當時的印學流派,并闡述了他的印學觀念,比如他在該文中又說道:“浙宗巧入者也,徽宗拙入者也。今讓之所刻一豎一畫,必求展勢,是厭拙之入而愿巧之出也。”
趙之謙的這段話被后世總結為“巧拙說”,他的這個觀念廣受后世學者所關注。臺灣學者林進忠評價說:“研習與創作表現,基本上包括理念與技巧兩部分,趙氏所謂的'巧’,是偏重承襲的表現技法能巧,而'拙’則是偏重追求新生自我的精神理念,這與通常論巧拙都是指表現技能,略有不同;而在研創歷程上,其謂'出’即是始境,即代表開始起步的研習出發階段,并謂'入’即是盡境,意指創作具體表現與評價的理想入評階段。”(林進忠《趙之謙的篆刻書法繪畫研究》)
雖然趙之謙的這篇文章在后世被藝壇極為看重,在當時卻引起了一些爭論,而魏稼孫為該事的始作俑者,估計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