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蕭紅死后兩個多月,蕭軍在延安《解放日報》上得知消息。那天是1942年4月8日,他在日記里寫道:“下午聽蕭紅死了的消息。芬哭了。”
過了兩天,他在日記里又寫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不愿承擔起這罪過和譴責。”
在蕭軍看來,自己是問心無愧的,蕭紅不配跟自己在一起,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不過,這只是他的一面之詞。許廣平曾說:“如果有一個安定的、相當合式的家庭,使蕭紅主持家政,我相信她會弄得很體貼的。”在上海,第一次與魯迅見面吃飯時,蕭紅為了讓蕭軍打扮入時,曾連夜為他縫制了一件衣服。蕭紅在病中還為蕭軍抄寫書稿。后來兩人發生齟齬,蕭紅遠走日本后,信里還寫滿了對蕭軍的關愛。
雖然跟蕭軍也懷過孩子,但蕭紅的體質極弱,加上生活清苦,又拼命寫作,因此并不能滿足蕭軍的床笫之歡,蕭紅對此也頗感自卑,曾在給蕭軍的信里說:“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則健康,我則多病,常興健牛與病驢之感,故每暗中慚愧。”
蕭軍并沒有被蕭紅的死訊困擾太久。沒過幾天,他的心情已平復,開始想自己的事。4月17日,他在日記開頭寫道:“我常迷信一個有猶太鼻子的人,他們是能干的,有偉大成就的人,也是有耐心的人。我缺乏這樣的鼻子,僅是一條直鼻子,并不甚高。”兩天后,他又在日記里寫道:“我愿馳騁我狂妄的理想,我要用小說、詩、戲劇這三種形式來征服一切……用論文掃除一切邪魔,用雜文擊破社會的惡相。”
這一年,蕭軍35歲,在文壇已然成名。和蕭紅分手后不久,他懷著滿腔雄心抱負來到革命根據地,開始接近后來被他視為“大哥”的毛澤東。他并不滿足于只靠文藝謀生,而是熱心參與政治。在延安待了一段時間后,他開始給毛澤東寫信,希望能面談一次,以便反映一些情況。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告訴蕭軍,可以把意見以信的方式轉達。蕭軍并不樂意,固執地要求見面。在等待回復的日子里,他焦躁不安,甚至懷疑毛澤東是在端架子,是有意給他下馬威,于是又去了一封信,再次提出“要和您作一次談話”,如果不答應,那么他就要離開延安了。
軟硬兼施下,蕭軍如愿以償,開始和毛澤東頻繁交往,甚而把酒談心。他的日記里,對蕭紅之死著墨不多,卻詳細記錄著與毛澤東交往的細節,以及自己由此生發的各種感悟。他始終沒忘記自己是魯迅弟子的身份,在延安,在毛澤東面前,他反復強調這一身份。在魯迅逝世七周年紀念日,他曾充滿激情地寫道:“這偉大的人,是我平生唯一所崇拜的中國人。沒有什么人,能感動我如此地深,如此地長久,如此獲得我毫無保留地崇敬。我是以一種宗教的情緒在膜拜他,他凝定了我那不安的靈魂,鑄定了我底那流動的意志,使我終生為文學和革命而戰斗而獻身!”
當蕭軍激動于對魯迅的緬懷,興奮于和毛澤東的交往時,妻子王德芬卻在為蕭紅掉眼淚。
4年前,1938年2月,蕭紅絕望地與蕭軍分手,帶著肚子里的孩子離開,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5月,蕭紅與端木蕻良結婚,從此與蕭軍形同陌路。當年6月,蕭軍也與19歲的王德芬閃婚,此時他們才認識一個多月。蕭軍在認識王德芬不久后,就主動勾引對方,因此還被王德芬的父親下了逐客令,但他沒有放棄,展開了猛烈的情書攻勢。在給王德芬的信里,他像膜拜魯迅一樣贊美這個女孩:“只要我一接近你,就感到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溫柔包圍了我,真的會變成一個孩子了,像一只羊羔似的伏貼在你的懷中,任著你撫摸吧,我會在這撫摸中睡得香甜而美麗!……是的,我不否認,我從你的身上感到一種我從不曾經過的愛!我一時用言語說不出來,總之它是珍貴的!不像蜜,也不像糖……它像唱歌里面的低音那樣使人不能不感動!”
和當年的蕭紅一樣,王德芬被蕭軍徹底打動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和意中人一起離開家鄉,開始了“在路上”的生活。很快她就發現,自己不過是蕭軍的性伴侶而已。一旦性生活不和諧,蕭軍便會歇斯底里,而且在蕭軍眼里,她是低一等的,是個沒文化沒頭腦的蠢女人。她給蕭軍寫信,訴說內心的悲苦,乞求蕭軍的諒解:“不要再對我那么陌生冷淡吧,我需要你的愛,它會給我以力量,它會給我以鼓勵,同時它也能使我的身體健康起來的。最后我再說一聲:我是不能離開你永遠不能離開你的……家是不可愛的,晚點回來也好,只希望你在外面能快活!你不要多疑我對你有什么不滿,那都是多余的想法。”
張愛玲愛著胡蘭成時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低到塵埃里的王德芬,并沒有得到愛的眷顧,更沒有歡喜。直到有了孩子以后,蕭軍依然風流故我,對妻子冷漠無情。在日復一日的家庭冷暴力的煎熬中,忽然聽到蕭紅的死,王德芬替蕭軍,也替自己流下了眼淚。
二
1906年夏天,25歲的周樹人和28歲的朱安在紹興舉行了婚禮,此時距他們訂婚已有7年。這個年齡的朱安,已經是個老女人了。她苦苦等待,終于等來了這一天。然而新婚當晚,周樹人卻毫不留情得搬出洞房,獨自過夜。
許多年后,他告訴好友許壽裳:“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此時的周樹人,正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他從日本留學回國后,沒有文憑,只能在家鄉教書度日。他想遠走高飛,但茫然無措。在給北平的好友許壽裳的信中,他格外卑微地說:“仆頗欲在它處得一地位,雖遠無害,有機會時,尚希代為圖之。”他給許壽裳寫了很多信,訴說心中愁苦,抱怨學校工作里的瑣事讓人頭腦發昏,一心想走出去。
1911年夏天,30歲的周樹人辭去了在紹興的工作,打算去上海做編輯,并托一個朋友介紹,向一家大書店求職。在等待的過程中,辛亥革命發生了。第二年,中華民國成立。在教育部工作的許壽裳,向新任教育總長蔡元培推薦了周樹人。周樹人得償所愿,終于可以離開家鄉,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當年5月,周樹人與許壽棠一同北上,從此開始了“北漂”生涯。
到北京后,周樹人住在紹興會館里。那些年,他與朱安幾乎沒有音信往來。1914年11月26日,他收到過朱安的信,并在日記里寫道:“下午得婦來書,二十二日從丁家弄朱宅發,頗謬。”這封信讓魯迅很不高興,他并不希望知道關于那個女人的任何消息。
這一去又是7年,朱安在紹興默默地等待,在等待中默默地老去。1919年,已經成為魯迅先生的周樹人,用賣掉周家祖宅的錢加上積蓄,在北京買下了八道灣的住宅。朱安隨著魯老太太北上,在一個遠離自己家鄉的陌生環境里,開始了另一種漂泊。除了服從,除了跟隨,她別無選擇。
在魯迅心里,朱安只不過是個無法擺脫的歷史遺留問題。在朱安心里,周樹人一直是自己的丈夫。她細致周到地照顧著丈夫的生活起居,面對丈夫的冷漠絕情,始終無怨無悔。
俞芳在《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中寫道,魯迅有段時間病了,只能吃粥,于是:“大師母每次燒粥前,先把米弄碎,燒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大姐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商店去買糟雞、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時喜歡吃的菜,給大先生下粥,使之開胃。她自己卻不吃這些好菜。”
朱安更像是個仆人,與丈夫過著幾乎無性的生活,只是盡心盡意為周家服務。俞芳回憶道:“大師母操持家務是稱職的,節儉持家,空下來就做針線。她還能炒一手道地的家鄉菜。每當大先生有客人來,她總是以禮相待的,泡茶、燒點心,都很盡心。”“每逢節假日,太師母(魯迅母親)的屋里常常賓客滿座,熱熱鬧鬧,而大師母(朱安女士)的屋里卻是泠泠清清。她常獨自坐著吸水煙,有時在廚房忙家務。”“大先生和大師母兩人同桌吃飯,飯桌上談話很少。大師母如果開口,無非問問菜的咸淡,大先生或點頭,或答應一聲,這類‘是非法’的談話,一句就‘過門’,沒有下文。”“晚上則各到各的屋里睡覺。”
朱安得不到丈夫的歡心,與丈夫幾乎沒有言語上的交流。她逐漸學會了從飯菜的剩余程度上來判斷丈夫喜歡吃什么:一道菜吃光了,下次就多做些;如果剩得多,以后就少做點。
朱安還會提醒甚至懇求鄰居們不要太吵,以免打擾丈夫寫作:你們不要吵他,讓他安安靜靜寫文章……
她在等待,希望能感動丈夫,讓他回心轉意。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學生的出現,讓她的幻想徹底破滅。
1926年8月,魯迅和自己的學生許廣平南下,輾轉廈門、廣州,最終定居上海,開始了新的生活。他的妻子和母親留在了北京。
1929年,48歲的魯迅和31歲的許廣平在上海有了孩子。這一年,朱安51歲。她已沒有時間,沒有心力再為任何人等待了。可她已習慣了等待。
鄰居家問她:“你以后怎么辦呢?”
她回答:“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
她還說:“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她曾經悄悄跟著隔壁的女學生做新式體操,她曾經在魯老太太的建議下剪去讓自己顯老的發髻……她曾經一直在努力朝那個方向爬,一點一點地朝那里爬,她曾經希望有一天能爬到那個人附近。但是,現在她知道了,那個距離永遠遙不可及……
魯老太太去世后,丈夫有了另一個家,自己也無兒無女的朱安沒人可以服侍了。在那個生活了許多年的家里,她忽然變成了一個寄居者,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為了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在周作人的建議下,她決定出售魯迅的藏書,并在《新中國報》上刊登了一則啟事。魯迅遺物被出售的消息,頓時引起軒然大波。許廣平、內山完造寫信勸阻,唐弢、劉哲民代表上海文化界人士,北上說服朱安。
這一次朱安沒有示弱,她沖著來講大道理的人大喊:“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在那個偉大的人物身邊卑微了那么多年以后,在那個許多偉大人物存在過的黃金時代里,在那無與倫比的光芒的籠罩下,這個被世人遺忘在陰影里,有如塵埃的女人,發出了一生中最后的、最孤獨的吶喊。
沒過多久,朱安死去了。去世的時候,她身邊沒有一個人。
她沒有實現自己的遺愿,沒有與魯迅葬在一起,她的墳頭上甚至沒有墓碑。
三
這是最壞的時代,這也是最好的時代。
紹興。父親去世,祖父被囚,寡母受欺,兩個弟弟懵懂無助……少年周樹人飽嘗世情冷暖。18歲那年,他拿著母親籌辦的路費,獨自離開家鄉,決定“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三年后又東渡日本,帶著復興家國的夢想。
哈爾濱。幼年喪母,少女時期失去最疼愛自己的祖父,繼母無情,父親逼婚……18歲的張迺瑩對過去已無留戀。倔犟的她兩度離家,像飛蛾撲火般沖向自己的未來,卻在20歲時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愛人,也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在人生中第一個黑暗時期,她遇到了劉鴻霖,兩人后來改名為“蕭紅”“蕭軍”,意為“小小紅軍”。那時候他們的夢是紅色的,是沸騰的,她曾希望這個人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不久后,他們在上海結識了已是文壇巨擘的魯迅。那一年,魯迅已和許廣平定居上海,有了自己的孩子,仿佛生活在黃金時代的云端;低到塵埃里的朱安,已失去了等待的信心和希望。
上海。幼年喪父的胡洪骍,曾在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中度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青蔥歲月。有天夜里,爛醉如泥的他與巡捕發生沖突,被抓了進去。次日在巡捕房醒來,看到鏡中頹喪的自己,想起含辛茹苦的母親,悲哀地流下眼淚。他決定振作起來。18歲那年,在應考“庚子賠款”第二期官費生時,他把自己的名字改為“胡適”。這個名字里,也蘊含著周樹人和張迺瑩的青春困惑:胡往而適之?你往何處去?
18歲時,他們要面臨如此殘酷的青春,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尋找出路。這也是那個時代,那個國家所有人的價值觀。
在黑屋子里,有人醒來,破門而出,投身茫茫暗夜,尋求通往新生的路。有人跟隨他們的腳步而去,有人迷失于歧途、不知所終,有人繼續在睡夢中沉默等待。
被拋入亂世洪流的人們,一路沉浮,來到海上,毫無保留地煥發出生命中所有的才華與能量,用這強烈的光芒照亮狂風暴雨中的海洋。在他們面前,是殘暴無情的驚天駭浪,是毀滅一切、重塑一切的強大力量。無論結局是慘烈還是輝煌,他們身上都落下了黃金時代的塵埃,他們的眼里都閃耀著黃金時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