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艾明雅
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人。
他在她眼中太好看，《紅樓夢》里寫賈寶玉初見林妹妹：曾見過的。那是第一次，她相信了什么叫做“曾見過的”。那人讓她想起清風明月夏日蟬鳴，兒時心儀的玩具，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那樣的感覺，覺得全世界都變成善意的，連樓下老板說話的嗓門都好似一夜變溫柔。
有些人見第一眼就知道和他無緣普通朋友，即使從未發生什么，也無法是——朋友。相遇過后只會剩下兩個結果：要么彼此傷害，要么彼此忘卻。但她依然笨拙地愛著，用盡了所有本能。人生第一課，總要上的。
是她，是你，也是我們。最后的結局都不過是，懷揣最后一分力氣含淚逃離。那一刻我們懂得，一個女人，坐擁一腔深情有什么難，難的不過是找到一個擔負得起的人。對方如果太慫，你的一切誠摯都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笑話。
幾年后她成為辦公室女郎。上夜里十點的英文口語課，周末的理財培訓，大冬天拖著28寸的箱子聽老板的吩咐去附近那個城市圍堵最重要的客戶。她修煉成銅墻鐵壁，沉寂安然，穿得體套裝，接電話不管是誰一律“你好”，隨身帶紙筆軟抄本，用最穩妥也是最原始的辦法記住一切的重要事項。她成為大方得體的熟齡女性。有三倆知心不交心的辦公室好友，趁著年假相約一起旅游。真心還是假意都不重要，她明白黑白對錯好壞已經遠遠沒有那么容易界定。
她獨身在那個城市活得很好。漸漸明白，人其實根本不用著急，踏實活著就會有好事，什么房子車子工作機會零花錢，時間一到總歸是要自動找上門的。最怕的不是不會爭取所需，而是不懂分辨且拒絕那些不適合自己的東西。她拎得清，所以衣服越買越素，交的朋友品質越來越高，她也明白什么是假意，西瓜小販說的包甜，頂頭上司獻的殷勤，相親對象說的下次聯系，聽完笑笑就好。
后來她看到雜志采訪李宇春，何以行至頂峰還單純如此，那寂寞清冷的人回答：因為這幾年，面對選擇我說了太多no, 而不是yes。
深以為然。
關于愛情，她倒也不是鐵石心腸，只是發覺這世間男子仿佛越來越懶。不知是房價太高，還是女人的面容太假，導致如今男子完全失去了追逐欲望，他們從鮮活的獵豹也變成了懶惰的鬣狗只愿意啃噬愛情的腐肉。周末無聊他們聽說有美女要見，便刮完胡子去瞅瞅，往咖啡廳的沙發里窩進去聊一會兒，睜著眼閉著嘴等著女人自己說愛。他們早就沒有什么非愛不可的人，早就不是舊日那些多情的紳士，夜半用羽毛筆深情款款給自己鐘愛的淑女寫情信，萬一不行就上馬私奔，天涯海角，永不離棄。
她覺得無趣極了。如果都沒有真心，何必浪費時間呢？那年她已經讀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對斯特里克蘭德的那句話領悟到了骨子里：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時間搞戀愛，這是人性的弱點。我只懂得情欲，一旦情欲得到滿足，我就準備去做別的了。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我最后連這點東西都不需要，好全心投入到我的工作中去。女人才可笑，她們生活中除了愛情就沒別的。
她第一次讀到這段話的時候如五雷轟頂，甚至覺得惱羞成怒。原來生理結構就決定了兩性不是勢均力敵。她從那一刻起開始決定像個男人一樣活著，所有沉浸在小情小愛里的人生，都令她覺得屈辱。如果四十歲還在擠公車的愛情，算什么呢，笑話。
那晚上她去喝酒，和好友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們不能把對生活所有的美好愿望，都寄托在等到一個對的男人身上。概率太小，如若遇不到，此生豈不荒廢？我們要忘掉這回事啊。
不久之后，和她喝酒的女友選擇了一個不算特別愛的人結婚了。發信息給她說：我決定不等了。就像你說的，概率太小，我決定當個任務完成情愛這件事，然后好好在愛情以外的領域去生活了。
她祝福。那時她也有穩定的交往對象，但那人和她一樣清冷自持不沉淪，兒女情長放很低，于是她在那幾年像他一樣學會了認真工作，調配資源，投資理財，鑄造一切讓自己覺得有依仗的背景墻。在很多錢，和很多愛面前，她無意識靠近了前者。
她本也不想當傻乎乎的小女生了。
誰不以為，這一切就會這樣永遠不變呢？后青春期，每個努力活得驕傲的女人的后青春期，都會對自己有著狂妄的保守。這幾年，她們靠著逐年沉寂下來的人生觀，價值觀，自己的那些小技倆以及生存方法，妥妥當當地活到年近三十，有什么好改變的？
同樣的起床時間，同樣口味的咖啡，同樣的散步路線，同樣風格的衣服，舒服得很，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路，她懶得變。只要銀行卡里還有余額，自己有張駕照，車里還有油，誰在乎那七彩祥云到底什么時候來？誰離開誰都不會死，這句話從來又冷又真。
還有那些，雞湯文，成功學，戀愛技巧，教會了太多“技術”。那些約會的技術，精確到男人發信息來要幾分鐘再回；那些提出加薪的技術，知道老板什么時候心情好。她游刃有余，已接近本能。
她已經活得萬無一失。
但流年總有劫數。什么是劫數？劫數就是時間一到，遇到那么一個人，或是男人，或是女人，甚至是一個孩子，他/她要顛覆你這幾年來辛辛苦苦賴以為生的那些技倆。你一夜之間覺得自己被逼著丟盔棄甲，從頭再來。
如今沒有任何一種人生觀，可以使人支撐過一生。就像明星臉上的玻尿酸也只能支撐六個月，都得重打。碎三觀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像手機程序，隔幾年就要升級，你以為那些支撐你走到如今的信仰，卻要完全打破，如同換血，從頭再把新的理念，對愛情的，對生活的，更新一遍。
這幾年，她學會了太多生活的技巧，逼得她成了一朵被凍住的花苞，不凋零，也不開放。因為她覺得那“不重要”，除開愛情，還有太多事情要做。工作，旅行，進修，掙錢，扮靚，任何一件，都比沉浸在愛情里要來的好看，大抵她早已經不習慣低頭——而愛情，是太容易讓人低頭的力量。
她是金牛座。擁有的已經足夠多，有點累。她終于想找個人，簡簡單單，安安靜靜地重新愛一下。就像徐靜蕾說的“我什么都有，你只要聰明善良帥就好”。這已經是這年紀，最好的愛情路線。
她可以主動打電話，主動買單，主動去安排約會路線，主動溝通，主動解釋，也可以主動分手。她不在乎那些規則。她又開始笨拙去愛，那些技巧統統丟到一邊。單純善良的姑娘們，總會遇到誰，讓她們一夜之間回到十九歲。
當一個熟女走到最適合戀愛的那個地步，方式和最初是完全一樣的，毫無保留，但她知道，再沒有誰能夠傷害她。
十年前她戀愛，像個被面試的小畢業生，站在對方面前極盡討好。夜半出逃時，想的是：我做了這么多，你為什么感受不到？十年后她戀愛，依然會羞赧，會緊張，但她可以看著對方的眼神坦蕩蕩示意：我愿意付出，但，和你是平等的。所有的感情，都是我自己的事。沒有為誰犧牲這回事。
從天真的少女，到熟女，再到天真的熟女，所有女人要的那種愛情和自尊的平衡，是比限量版birkin更奢侈的事。有多想保護它，就要有配得上它，并且足以守護它的那份強大。她終于不再覺得羞恥了，愛情從不屈辱，屈辱的是，配不上它的那個瑟瑟發抖的年輕女孩。愛情是一面鏡子，她看了過去那幾年最好的狀態，最壞的狀態，她在夜里的工作，在旅行途中的小憩，全部襲來。
這歌詞里的細枝末節要明白，誰都要好幾年。她穿了好幾年黑色，錦衣夜行；卻又回到了那年，鮮衣怒馬。
她不必逃避去愛誰，因為，愛得起。她終于明白最好的愛情來自她真的已經足夠好，眼下這個自己，好到上天忍不住送她一個禮物。這幾年，她都是好好活著。活著活著，當然也得包括愛著吧。這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你是她嗎，如果是，祝這個夏天愛得好。
*作者：艾明雅，青年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