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的遺作。
1948年3月,他在熱海寫完了“前言”、“第一手記”和“第二手記”。4月中旬在三鷹完成了“第三手記”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和“后記”在大宮寫成時已是5月中旬。距離他的最后一次自殺只有一個月。
這是基于自傳的小說。
“手記”的筆法幾乎是欲蓋彌彰的,既允許他用第一人稱坦言了此生種種心結,剖開了殉情、風流、左翼、創作、婚姻、友情、吸毒等名義之下的慘烈真相;也允許第三人稱的評述中和了過于孤絕的主觀立場,甚至不著痕跡地添上“又誠實又乖巧,要是不喝酒,不,即使喝酒……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吶”這樣的光環——那是第一人稱絕對無法企及的虛妄自白。
開篇:“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
僅此一句便可知,這絕不是真正的狂人誑語,而是有意識的自我判決,用主流社會的標準,加上自嘲自卑的語氣。否則何來“可恥”之說?這時候,再想三島在《太陽與鐵》中說太宰治文中充溢的“自我戲劇化”,就不難懂了。
同樣,失格者給自己下的定義,“喪失做人的資格的人”,也很值得玩味兒。因為這資格分明是立于普通人的立場所言的。那么,我們怎能知道失格者所認為的“做人的資格”到底是哪些呢?失格者不想違逆初心,不想沒有尊嚴,不愿孤身一人,不想貧困潦倒……而這些不恰恰是普通人的愿望嗎?
這顯然是想入世、卻被迫出世的人,由決意辭世的人塑造。
第一筆記中的童年記事或許是全篇中最惟妙惟肖、最可見太宰治幽默的章節。孩子的淘氣本該最天真無邪,但這個未來的失格者是處心積慮打造了天真形象,只為取悅于人,安全地生活在可愛淘氣的面罩下。和成年后的失格者相比,孩童的優勢尤其令人心酸,被人識破后的恐懼更令人惆悵,事實上,失格者的童年分明是游戲人間的合格者啊!
當年及以后都有人基于太宰治寫魯迅的文章,認為他是日本左翼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小說中作者本人特意澄清:與其說他信仰共產主義,不如說他更青睞非法地下運動的本質。只要是非法的,都有誘惑力。這是十足的青春期叛逆的標志。在遺作中的這段“地下黨活動”不失滑稽可笑的插曲,仿佛生怕讀者把他界定為共產黨人。
真正奠定太宰治的文學人格,甚至,他的生死模式的,其實是那段時間里的花天酒地。當年他和同居三天的酒吧女郎殉情,此刻,成為遺作中的重要章節。或許,他在決定終結生命前必須坦白陳述——那究竟是不是為情所殉?“我連一起殉情的人的名字都記不清楚”,寫在括號里的這句附注,應該可以視作這個男人對殉情這件事的終極態度。他只是在用殉情的感傷面具遮掩自己求死的意愿。從頭到尾,他并不強調情死所需的愛情要有多深重。
不可忽視的是,作為一個孤僻的失格者,在自我放逐的同時,也會格外關注世人世相。因為被拒絕、被疏離,所以更想探明真相——這恰是文學化的失格者與現實中的失格者的區別所在,前者必須有深邃入骨的自省,后者卻可以止于沉淪的表象。
小說中有很大篇幅是在描寫世人:
“所謂世人,不就是個人嗎?”
“世人對我根本不存在原諒或寬恕、葬送或不葬送之問題。我比貓狗還要低級。我是蟾蜍,只配在地上活動的蟾蜍。”
“世人就是人與人的爭斗,而且是現場之爭,人活著僅是為了在爭斗中取勝。人們互不屈服……除了當場決出勝負,人們沒有其他生存方式。”
失格者先是遠離世人,繼而不再恐懼,然后看透真心,最后依然決定與之隔絕。
讀到這里,不禁想起太宰治寫給川端康成的那封信。因為沒有得到第一屆芥川獎,又在生病期間讀到川端在《文藝春秋》上發表的文章,論及太宰治的《逆行》時寫到作者“目前生活烏煙瘴氣”,氣到不行,甚至在信中說“我甚至想殺了你”。直到第三屆芥川獎落選,太宰治索性和賞識他的佐藤春夫也翻臉了。
小說和現實,真的不可混為一談。現實中的太宰治絕不是小說中的失格者,但在“世人之爭”的憤慨中,這兩個形象可以完全吻合。
殉情的失敗,逼迫失格者面對世人。他再次動用欺瞞、逃避、放縱等手段(真的也是黔驢技窮,令人深深擔憂“失格者”這一族群的行為模式因此被局限,其實有更多的方式,不是嗎?),唯有純真的女性,能讓他暫時確定可持續的生存機制。
這便多少可以解釋,有了幸福家庭、事業有成的作家依然決意殉情。若用當代女權主義者的眼光來看,這樣的男人最可恨了,甚至最荒唐。自己風流成性,無論婚前婚后都有一大把情人,但唯獨不允許妻子和他人有關系——而且無論婚前婚后都是罪孽。
當然,小說中的葉藏確實崩潰了,“純真無邪的信任,何罪之有?”
一開始,純真的女性被失格者視為救贖的不二法門,迷信她們的療愈力,但自身的懦弱、不節制讓他無地自容(在女編輯家門口的痛哭并遠離,應該視作失格者的良心發現嗎?還是更深層的懦弱呢?),繼而,妻子所象征的純真的概念遭到崩毀,幻象破碎,同時擊毀了失格者不堪一擊的生存信念,最后放任自流。這簡直是把頹廢的罪強扭到了女性的身上。然而,這就是失格者的邏輯,謂之愛的邏輯,或毀的邏輯,都可以。
“亂世浮生不過滄海一粟。誰知這地球為何自轉?隨它自轉、公轉還是翻轉!”
小說的結尾:二十七歲的主人公徹底喪失做人的資格,被人送進又接出精神病院,繼而在私家被囚禁(還被老女傭侵犯),在人世間的唯一信仰變成“一切都將過去”,儼然是無法自轉的人生。
而作為小說家的結尾,三十九歲的太宰治和情人投河自盡。完全是翻轉的姿態。
暫且不說文學,失格者的生存究竟有沒有軸心呢?有沒有讓他們的小宇宙自轉又公轉的圓心呢?
《人間失格》的最大意義莫過于:落實了一種無以為繼的人類生存現狀,剔出了一類因本性極端而難以擁有共性的絕望的人類。這類人忠于自我——尤其是自我的丑陋、虛偽、軟弱和迷茫——進而偏執,甚或躲避,永遠無法也不愿融入主流,也因實際上的置身事外,他們能夠格外清晰地洞見“主流”所意味的荒誕,于是,這些有思想的無賴、合格的失格者就這樣把自己逼入絕境。這部作品斬釘截鐵般,為這類人命了名,定了性,并加以形象化;從名到形,完整展現了“人間失格者”。
如果我有機會和太宰治面對面,肯定會像三島由紀夫那樣直白地說“我不喜歡你的作品”。但這種“文學刺客”的態度,是否是三島由紀夫用足夠的文字灌輸給我的?我真的無法辨清。人注定受困于自我修養,時代、閱讀、經歷、夢想……都是修養的組成部分,戰后日本社會對太宰治的烙印或許恰如三島對我的寫作閱讀經驗所留下的烙印,雖說“不喜歡”,但仍可辨認出他文字中天真的、近乎愚勇的坦白——那是拒絕被時代同化的消極抗爭,也是拒絕曝光的消極本能——因而能夠理解太宰治的文學留存至今、廣受追捧的緣由:失格者的沖動,世人皆有,故而有無數人在其中窺見了最隱秘的那部分自我。
我倒不如說,“不喜歡”的是他寫的人間失格者,而非太宰治的文字本身。
本文節選自《知日·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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