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 (國畫) 薛俊華
我讀唐詩約莫分作四期,每期偏重一種風格。
最早是清新恬淡那一路,以王維、杜牧為主,以及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王維在輞川別業寫的那些出世味道頗重的山水詩,杜牧的《山行》、《江南春絕句》等,我曾經以為寫得最美。以后路子稍稍拓寬,王維的邊塞詩,杜牧帶點個人身世之感的山水詩如《寄揚州韓綽判官》、《初冬夜飲》等,也多加留意,同時也讀王昌齡、岑參等,高適則似乎不如岑參,太過實在。李白當時只注意他與上述諸位風格接近的作品,杜甫則因為上來就接觸“三吏”、“三別”,覺得有些枯燥,竟擱下不理了。
第二期喜歡綺麗濃重的詩,多為言情之作,像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元縝的《連昌宮詞》、韋莊的《秦婦吟》等。中國文學不甚重視感官審美,只在唐詩中偶見,《長恨歌》中“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是從溫覺審美到視覺審美,暗含觸覺審美。聯想到李商隱《楚宮二首》之“已聞佩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也是由聽覺審美轉換為視覺和觸覺審美。中國文學長于形容渲染而少刻畫,“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則刻畫得好,又置諸一個“六軍”“馬前”的背景之下,寫盡殘酷之美。下接“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零零碎碎滿地東西,予人全無生命的感覺。
元白的“新樂府”,則不以為好,這看法當初是與對待“三吏”、“三別”一致,后來“三吏”、“三別”倒是體會出味道來了,然而“新樂府”卻一直不大滿意,用古人話說就是“元輕白俗”。
李白記述友情的詩,如《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等,也在喜愛之列,不過他那些寫得很夸張的作品,如《蜀道難》、《將盡酒》、《夢游天姥吟留別》等,則不很看重。
杜牧仍然愛讀,但已由寫景轉向寫情,如《贈別》、《遣懷》、《泊秦淮》等,由此再進一步,就到《過華清宮絕句三首》、《登樂游原》等懷古詩了。懷古詩也側重這些情感色彩濃的,若單單議論,盡管精辟,并不太為之所動,杜牧的《題烏江亭》、《隋苑》等皆是如此。這方面劉禹錫更得我心,他的《西塞山懷古》、《金陵五題》等,蒼涼寂寞,最耐尋味。大概我當時理想的詩歌境界,就是邊塞詩與這路懷古詩的融合,多年后寫《日札》,仍多少得益于此。
以上兩期,前后跨度有十多年,與我寫八行詩相始終,現在重翻舊作,處處看見影子。八十年代初不大寫詩,唐詩仍在閱讀,口味卻有改變,轉向枯澀怪誕一路,特別推崇賈島和李賀。
賈島我早就留意,但苦于找不著他的集子,只背得“長江人釣月,曠野火燒風”、“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等若干詩句,一九八四年初買到《長江集新校》,遂成枕邊秘籍,十幾年中反復閱讀。后來寫《關于賈島》小文,主要談他在意象運用上的特色,其實有關賈島我想說的話還有很多。除了技巧之外,我更憧憬他創造的枯寂苦澀的境界,覺得很美。
《李賀詩歌集注》到手甚早,乃是“文革”之后最早買的書,但是長期不能明白他的好處。大量看了賈島,意猶未盡,又讀李賀,先后也讀過多遍。從某種意義上講,李賀詩境,正是賈島的發展,賈島是“衲氣終身不除”,李賀則是鬼氣森森了,幽深恐怖,引人入勝。賈島、李賀,都是在中國詩歌美學上有特別開拓者,此前此后,似乎沒有人注意到“病態美”這一領域。
二人之所以能夠有此貢獻,一是感覺甚好,二是感受特深,三是語感極強,而實現此一語感,又全靠字字推敲,嘔心瀝血。這些都與我自己的追求正相符合,可以說讀詩至此,才真正找到知音。若論個人口味,我喜歡賈島更甚于李賀,其間似乎意思有個略深略淺的區別。換句話說,從情感心境考慮,我從賈島得到更多共鳴。但是賈島如同古往今來別的詩人,只是一個人間視點,李賀則往往跳到人間之外去了,像“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豈是咱們站在地上的人能想到的。大概賈島到把身世心境刻畫盡了,想象也就打住;李賀則無遮無攔,死而后已。
我們常以“奇絕”二字形容想象,賈島真正是“奇”,李賀則“奇”到“絕”了。李賀刻畫功力又極強,我讀《追賦畫江潭苑四首》到“角暖盤弓易,靴長上馬難”一聯,仿佛看到那些戎裝的年輕女孩子,身軀健壯,意滿神揚,動作卻不無生疏,甚至有點笨拙。這個感覺若以散文來寫,好像很不容易寫出來。這一派其他詩人之作也讀,覺得韓愈不錯,孟郊則嫌想象力不夠,不是枯澀,是枯燥了。
我寫《如逝如歌》,明顯受到賈島、李賀影響;此后不再搞文學了,但是讀詩卻尚有一層進境,也就是我之所謂第四期,喜歡沉郁厚重的作品,最愛杜甫和李商隱。
我起手讀杜詩很早,但是這時才算入門,很佩服前人所謂“集大成”的說法,大約我此前喜歡的唐詩各體,杜甫集子中一應俱備,而沉郁頓挫,他人往往不能企及。我最愛讀其晚期之作,如《諸將五首》、《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等。此外他的“拗體”,像《白帝城最高樓》、《暮春》等,我也很有興趣。
杜甫境界極高,氣象極大,但是我覺得他一生都欠缺一點李白那種聰明,讀上述詩,讀“三吏”、“三別”,甚至讀《兵車行》、《北征》,都是如此感覺。這或許反倒成就了他,因為非竭盡全力不可,他的境界,都是煉造出來。相比之下,總感到李白太滿足于當時靈感,心血來潮,一揮而就,詩也就寫得浮了,滑了。
我想寫詩的過程中,李白的感覺一定比杜甫好,但是二人成就高下之分,并非那么一點,所以“李杜”一說,我不敢茍同。
可以與杜甫媲美的是李商隱。說來唐詩當中,我讀他最晚,卻最有感觸。我覺得人的情感,被他揭示最深,他也最無奈,最痛苦。表現出來,又是最美的。這很奇特,又很不容易達到,而在他筆下,卻隨處皆是,好像來得十分容易。雖然感到他獨出心裁,卻總是游刃有余,其間所留余地,每每給人無限低回之感——這里說的是讀他《無題》之類的詩的感受,他別的詩像《樂游原》、《馬嵬》、《嫦娥》等,若論深沉,可能猶勝一籌。七絕、七律等形式,李商隱似乎使用得最為充分,也就是最少限制。同為絕句、律詩,但他卻與別人寫的不大一樣,人家一首詩是從始寫到末,他則往往從半截寫起,沒到煞尾又打住了,寫的乃是詩的片斷。好像不大管起承轉合,或者說他有自己的起承轉合。絕句、律詩在形式(這里我主要是針對行數說的)上有嚴格限制,寫成片斷恰恰是打破了限制,一方面獲得更大的容量,一方面只保留了精華。(文/止庵)
本文刊于2015年12月28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