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麥卡林:因丈夫被希臘軍隊殺死而悲慟的土耳其婦女,塞浦路斯,1964年1月
什么樣的照片是美的?這大概是一個人言人殊的問題,但還是有一些共通的點:漂亮的女人或男人的肖像,可愛的動物,絕美的風景,色相不錯的食物……總之,美應該是和諧的、愉悅的。嗯,想一想,如今在我們的朋友圈中,不都是這些么?
這些都是對的,但如果從攝影作為一門藝術來講,何為美的,恐怕就沒那么簡單。比如死亡、遺棄、不平、哀傷……這些會不會也是美的?
今天微信,和大家分享臺灣作家、攝影家吳明益的一篇攝影隨筆《論美》,不妨看看他是怎么說的。對吳明益,大陸讀者可能都不太熟悉,但在臺灣他卻是一位拿獎拿到手軟、炙手可熱的作家。本篇《論美》選自他的攝影隨筆集《浮光》,因喜歡攝影,主頁君常常翻閱,書中每有洞見,收獲很多,推薦給同樣喜歡攝影的朋友。(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可購買)
論 美
文 | 吳明益
戰地攝影家唐·麥卡林[Don McCullin]回憶自己一生時,提到自己走上戰地攝影這條路的經過。他在從軍時才買下第一部祿來,并且開始迷戀上這個小黑盒子。只是年輕人回鄉后,一時找不到工作,他便把相機拿去典當。有一天麥卡林的母親問他那部可愛的相機哪里去了?麥卡林據實以告,她不發一語,出門去用自己僅剩的錢把相機贖了回來。
唐·麥卡林,尼克·惠勒[Nik Wheeler]拍攝。
麥卡林說母親的這個動作改變了他的一生。從第一批拍攝街頭“老大幫”的照片被《觀察家報》采用開始,麥卡林從一個無所事事的大男孩變成街頭、戰地攝影家,他找到了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興奮感。他總自愿到最前線去采訪,從塞浦路斯、剛果、越戰[他在這場戰爭里斷斷續續待了十年]到比夫拉獨立戰爭[又稱尼日利亞內戰]、第三次中東戰爭、柬越戰爭、約旦戰爭、愛爾蘭反抗軍……麥卡林無役不與,他是戰爭的影子。
他曾被各種部隊拘留,被烏干達軍事獨裁者伊迪·阿明·達達[Idi Amin Dada]囚禁,幾乎已經送到刑場;他斷過肋骨、腿骨、臂骨,掛在胸前的NIKON 大F 相機被AK-47 的子彈打凹。但麥卡林終究是活了下來。
我被麥卡林的戰地照片震動甚過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他唯一不夠傳奇的,就是沒有像其他的戰地記者一樣死在戰場上。不過對我來說,這種幸存反而帶著一種傳奇性。只是,我一直不能理解,像麥卡林那些充滿死亡、遺棄、不平、哀傷的照片,能說是美的子民嗎?
唐·麥卡林:彈曼陀林的基督教長槍黨男孩與巴基斯坦女孩的尸體,貝魯特,黎巴嫩,1976年1月
對人文學者來說,美雖然難以捉摸,卻仍是可以考證的,只要把過去被認為美的事物一一找出,或許就能演繹出某個時代的美的邏輯。美的特質會根據歷史及文化的更替而有所差異和轉移,又往往隨著其他價值觀呈現[如真與善],因此美可以說是人類創造出來最游移,卻又最具有普世性的一個詞語。[幾乎每個文化中,都有這個謎樣的字詞。]
艾柯[Umberto Eco]在寫他的《美的歷史》之時,就知道這個詞語的曖昧性,所以他干脆羅列從柏拉圖[Plato]以降林林總總的美的說法,聯集來構成“美的群集”。美是一種后設性的存在,得先有美的事物,才會有人去進行美的詮釋。
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1932-2016)
……
并非所有藝術都是符合“美的條件”,這點我們可以在艾柯的那本《丑的歷史》[On Ugliness]里讀到太多例證。人類是視覺高度發達的生物,已有實驗證明,我們會被較對稱的臉孔吸引,會被曲線吸引,會被特定的風景吸引——人類喜歡有樹的大草原而不喜歡沙漠,喜歡有水的地方,依戀熟悉的風景甚于陌生的……認知心理學家認為這是一種“美學根基”,是普世在生物生存時就已植入我們認知模式的美學判斷。[其他生物也有類似的愛好]因為對稱性的臉孔意味著健康的基因,有樹有水的草原意味著對人而言是舒適的生存環境,這不妨稱為“生物性的美學判斷”。
不過,認知能力發達的人類,還對一類事物會有美的反應,那就是一開始認為不和諧、不熟悉、恐懼的事物,有可能經過較長時間的刺激后,漸漸為人們所接受。比方說有過飛行體驗的人,一開始一定會對高度恐懼,因為人類并不是一種能飛行的動物,但是一旦知道安全無虞且逐漸適應,另一扇關于美的窗就為人類這種步行動物打開了。同樣的,抽象藝術、艱澀的小說或許不存在我們原本對美的認知里,但那里頭充滿了解謎的樂趣,就像有想象力與好奇的人類[當然不是所有的個體都是如此]面對新環境,這就形成了有深度、有內涵、讓人思考且低回的美。人們的腦鍛煉自己對事物的思考、反省能力,以便面對復雜人生突如其來的考驗與挑戰。
有意思的是,從人文出發的美學很難解釋生態保育之父利奧波德[Aldo Leopold]的“土地美學”[land aesthetics],但從演化學或神經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卻容易得多。利奧波德的土地美學有三個特色:第一是強調創造者非人類的自然環境也能帶給人類美的感受;第二是有時候人們體驗自然時感受到的是驚駭或是疲累、痛苦……卻仍會在經驗過后體會到一種美。比方說閃電打在我們前方,卻沒有奪走我們的生命,辛苦穿越高山,經歷蚊蚋、氣候、體力的苦難,這些最終卻都成為美的震撼的一部分,這是只有在野地才能感受到的美學;最后,利奧波德認為“當一件事情傾向于保存生物群落的完整、穩定和美感時,這便是一件適當的事情,反之則是不適當的”。
利奧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
第一點傳統美學也能接受,第二點則是演化心理學所強調的,美的感受是一種愉悅,且是跟生存有關的愉悅。一般人很喜歡說登山是一種“征服”,雖然語言霸道了些,但在演化心理學者眼中看起來不無道理。因為經驗了艱難的自然考驗而未死,便等于是在腦中、身體里儲存了面對艱難環境的程序。而最后一點更符合生態學家所發現的,人類無法在生態體系中獨活的道理:唯有健康的生態系才是美的,多數人不可能會愛上一個回家后是豪宅,出門時就得面對空氣污染、水污染、沙塵暴,沒有樹木與鳥鳴的世界。那樣的世界景觀,光想象就帶給我們一種寂寥之感。
有時候美是個玩笑、是游戲,是人類精致不思議如蕨類新生葉片的想象力。
如果你看過德國攝影家卡爾·布洛斯菲爾德[Karl Blossfeldt]拍攝植物的作品,一開始會以為那可能是某種金屬或特殊材質所做成的植物模型。但仔細一看就會知道,這些被線條化的植物,有些不真的只是“一種植物”,而是拼貼出來的,某些畫面據說還含混了動物的碎片。布洛斯菲爾德認為,植物的結構是一種建筑,植物的形象因而糅雜了他對文明的想法。本雅明評價布洛斯菲爾德的作品:“讓木賊變成古代石柱,蕨類如主教的令牌,栗實與櫟芽放大十倍后變成圖騰柱,而起毛草就像歌特風格的紋飾。”而這一切,都是從他自造的一架木質相機拍出來的。
卡爾·布洛斯菲爾德:Allium Ostrowskianum,1928
英國攝影家蘇珊·德爾格斯[Susan Derges]則是水流的詮釋者。她在夜間把大片相紙固定在金屬箱里,擺在河面下或海面下,打開箱蓋,利用自然光或對著箱內相紙打光,讓光的流動在相紙表面成像。那瑰麗的色彩是真正河與海的水流的寫真,我們過去只曾在夢中得見。酷愛無相機攝影[Camera-less Photography]的德爾格斯的作品,成果往往取決于鄰近城鎮的路燈與住家透出的溫暖燈光、隨時節變化的水溫,以及沒有人能預測的水流。而影響水流的因子從上游的水量、風吹動的方向、石頭的分布,甚至于水中鱈魚的一次擺尾都有可能。這是真正隨機、隨風流動的美學。
蘇珊·德爾格斯:summer,2007/8.
有時候美是人類智性創造出的一種新的認識并且洞見世界的光輝。
二〇〇二年《自然》[Nature]刊登了一篇報告,兩名科學家建造了一個特殊的“風洞”,并且將大西洋赤蛺蝶[Vanessa atalanta]放進其中。為了能仔細觀察蝴蝶飛行的動作,他們朝蝴蝶的翅膀吹送煙霧,以便拍下翅膀與空氣相互作用時產生的氣流。經過高速攝影機的拍攝發現,蝴蝶飛行時翅膀振動方式并不是單一的動作,它們會隨著氣流改變,其中隱藏著精妙的空氣動力學反應。以大西洋赤蛺蝶來說,它們至少有六種不同的振翅方式,而飛行間變換振翅方式,就像奔跑的馬改變跑動方式一樣隨意自然,細致迷人。
有時候美如此冒犯、如此傷感、如此殘暴。
美國攝影家塞拉諾[Andres Serrano]可能是最聲名狼藉的攝影師之一,原因在于他的“尿中基督”[Piss Christ]竟把一個耶穌與十字架的塑像扔進自己的尿液拍攝。不過如果沒有人解釋,觀看者可能還會被那閃耀著光輝的紅色液體[其實是塞拉諾本人的尿]吸引,誘發出不同的美感經驗。“道在屎尿”似乎是成長經驗艱難的塞拉諾所體悟到的人生哲學,他在一個貧窮家庭長大,十三歲退出天主教會,中學輟學,只上過布魯克林美術館與藝術學校[Brooklyn Museum and Art School]。不久他就染上毒癮,接下來便不斷以創作和毒癮對抗。
安德烈斯·塞拉諾:尿中基督,1987
我得承認我也被他的“停尸間”系列作品吸引。一個孩子的腳上留有襪子松緊帶的痕跡、安詳如海洋般閉著長長眼睫毛的嬰兒的臉、一只有著像狐貍眼睛長度傷口的腳……這些看來仿佛陷入靜好睡眠的被攝者都是死者。死者能是一種美、一種藝術、一種愛嗎?拍攝死者能是一種美、一種藝術、一種愛嗎?
安德烈斯·塞拉諾:“停尸間”系列,1992
人當然也是一種動物,人在觀看不同死亡動物時引發的痛感與哀傷并不相同。這讓我想起以使用大型攝影機拍攝壯麗風景而聞名的理查德·米斯拉克。他賦名為“死亡動物”[Dead Animals]的系列作品,以沙漠中死去的羚羊、野牛、豬等大型生物為拍攝對象。在干燥的環境中,生物的死亡姿勢仿佛化石,被薄薄的塵沙輕輕掩住。在第一號作品中,各種死去的動物堆在一個巨型坑洞中,大地溫暖的顏色與死去動物的毛皮,合構成一種荒涼的惘惘詩意。部分照片里的死亡動物,用已失去靈魂的眼直視攝影機,讓人在觀看時想閉上眼睛,希望那樣絕望的世界并不存在。我們的反應是人類避死的本能。
理查德·米斯拉克:Dead Animals,1987
米斯拉克不僅擅長把死亡拍出美,還把一般人認為的美好拍出荒涼。比方說《海灘上》[On the Beach]拍攝的是夏威夷這座度假圣地,但米斯拉克刻意拍攝無人或罕見人跡的場景,讓它呈現世界末日般的孤寂。他也是一個擅長等待者,知道許多與環境相關的道理,沒辦法在一張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拍下的照片中表現出來。他花了二十五年調查密西西比河邊的石化工廠跟當地異常高的癌癥發病率間的關系,完成了“癌癥之巷”[Cancer Alley]系列作品[這系列作品是從一九九八年開始,約二〇一二年完成],影像直接“控訴”[是的,這是我的解讀]全球金融危機,以及仰賴石油和周邊產品生活的危險性。而在他至今仍在進行的“沙漠詩篇”[Desert Cantos],想必是要用一輩子,靜靜地觀看人類如何影響了沙漠生態。米斯拉克是個攝影師,他的作品沒有聲音,但他的作品充滿聲音。他太有耐心,所以很像是時間本身。
理查德·米斯拉克:Cancer Alley,1998-2002
有時候美靠近得如此突然、如此日常。
比方說一群鷹斑鷸和長趾濱鷸突然降臨你身旁的水田,帶來遠方的空氣。
拍攝生物照片的人會發現,有些生物[比方說鳥]本身就是美的迷藏,除非是光線因素,你幾乎找不到這些生物缺乏美的角度。它們的日常動作,包括覓食、警戒、求偶、交尾、休息與飛行無一不美,人得經過扎實的訓練才能走出具有美感的步伐,但正如利奧波德所說,它們用走的就能走出一首詩。
星野道夫:美國國鳥白頭鷹。
但有時美在鏡頭里又是如此易逝。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埃克森石油公司一艘名為“瓦爾德茲”的油輪在阿拉斯加灣北部的威廉王子灣觸礁,造成一千一百萬加侖的北極原油外泄[有些環境團體認為這個估計太過保守]。由于狂風與洋流的關系,原油污染漫延五百公里,大量海象、海豹、海獅、鯨豚死亡,數十萬只原生鳥類與上百萬只候鳥的尸體在洋流中漂浮,而后擱淺。美國在海灘上噴灑氮、磷肥混合物以刺激嗜油細菌分解油污,造成另一種污染,而光是焚化海灘上各種動物的尸體就花了超過半年。
一張海鳥羽毛被原油沾黏,無法飛行,絕望眼神的照片,就把一切殘酷與哀傷無言呈現。美的失落亦是攝影藝術的主題,這意謂著Art 這個詞可能比Beauty更深邃,匿藏著另一個面向的人性。
正如我之前所說,美不盡然是藝術表現的唯一目標,早已被許多人討論過了。艾柯寫完《美的歷史》后,再寫《丑的歷史》,他說“丑”并非是全然和“美”對立的詞。他認為我們得先把“丑的本身”和“形式上的丑”做出區分,丑的本身[意指丑惡的事實,比方說一個長了膿瘡的人、一頭被獅子攻擊死去的羚羊]與形式上的丑[比方說藝術表現技術的拙劣]并不是他關注的焦點,藝術對丑的刻畫才是重點。布洛斯菲爾德與德爾格斯作品里對形式之美的探索我們很容易理解,但為什么米斯拉克要拍攝受傷的大地?為什么塞拉諾要拍停尸間? 這或許就是使用藝術去追尋人性的陰暗面與自然事物的存在與消亡的一種手段。
于是,我們只得承認呈現傷痛也是一種藝術,Art 讀起來仿佛嘆息之聲的字眼,它能將平凡之物,甚至丑惡的事實化為美的升華,通過質疑我們的善與真,讓我們有機會重拾善與真。
麥卡林的照片能說是美的子民嗎?
卡帕在一名參與西班牙內戰的士兵中彈瞬間按下快門,埃迪·亞當斯[Eddie Adams]則在越戰期間,當一個越南警察局長當街槍決一名越共時按下快門。唐·麥卡林不僅拍下那些扣板機的畫面,他還拍下比夫拉獨立戰爭中一個手拿著法國玉米牛肉空罐頭的白化癥兒童……這些照片我們絕不忍以美或詩意來形容,但那其中確有力量,像是虛空中有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云雀般握緊我們的心口。
埃迪·亞當斯:西貢警察局長槍殺一名越共分子,1968
唐·麥卡林:白化癥兒童抓著他的牛肉空罐子 比夫拉 尼日利亞,1969
美有時候靠近“善”一點,有時候靠近“真”一點,有時候它們彼此推開,有時又像是扶住彼此的一面墻,得互相倚靠才不會坍塌,得互相溫暖才不會碎成塵埃。沒有人能真正厘清它們的關系,就像沒有人能夠到達地心,或情人的心底。這些力量的總合,我們稱之為藝術的力量。
美學學者伊萊恩·斯卡利[Elaine Scarry]的《論美與行義》[On Beauty and Being Just]談的就是類似的概念,她以荷馬[Homer]、柏拉圖、普魯斯特、西蒙納·韋伊[Simone Weil]、艾麗絲·默多克[Iris Murdoch]的作品,談我們生活經驗里感官對美的知覺,如何影響我們對公平與正義的判斷。
拍攝“尿中基督”、“停尸間”而被認為敗德的攝影師塞拉諾說:“藝術是一種道德與精神上的責任,它要切開一切偽裝的方式,而且直指靈魂。”揭露童工實際生活而成名的劉易斯·韋克斯·海因[Lewis Wickes Hine],則認為攝影不僅要表現應予贊美的東西,也要表現“那些應予以糾正的東西”。我最迷戀的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lowski]則說:“我害怕那些真實的眼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權利去拍攝它們。”
晚年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麥卡林回顧自己的一生說:”我們都受天真的信念之害,以為光憑正直就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任何地方,但倘若你是站在垂死者面前,你還需要更多理由。如果你幫不上忙,便不該在那里。”他回想起有一次拍攝黎巴嫩街頭被轟炸的現場,一個大塊頭的婦人尖叫嚎哭從角落走出來,男人們想安慰她卻不敢碰她[在中東地區你不能隨意碰他人的妻子],麥卡林舉起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那女人歇斯底里朝他沖過來拼命又捶又打,讓麥卡林覺得自己是罪惡的化身。當他沮喪地回到旅店休息時,一個記者走過來告訴他:那婦人在他離開后對他們哭訴,她所有的家人都在轟炸中死了,她的家也被戰火摧毀了。當她在陳述這件事時,一顆汽車炸彈正好爆炸,其他人毫發無傷,她卻當場身亡。這張照片成了麥卡林最后的戰場照片,他說自己每次回憶起戰爭的意義時,就想起了那個傷心欲絕的婦人。
麥卡林回想自己的戰地攝影師生涯,從未擺脫過同情心與良心鞭子的撻伐,而人們以為他們是以別人的血淚換取榮譽的吸血鬼。他說:“人們常不理解攝影記者拍攝這些照片在感情上所受到的震動。他們以為所有的戰地記者都冷酷無情。殊不知若干年前我拍的一些照片已經不再傷害照片里的人了,可是它們至今仍在噬著我的心。”
美在這些照片里并不直接存在,它是一張被蓋住的牌,以反面、不被看見的形態存在。這是因為失去美的同時,美的意義就隨之呈現。我們珍視生命、恐懼被殺戮、厭惡居住在生態毀棄之地的同時,必然有一美的形象與夢境般的生活期待隨之升起,這樣的情緒有時促使我們去思考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美與行義的關聯性,是創作者、詮釋者、閱讀者三者的感官經驗,加上思考能力所聯結起來的,它無意獨立,也無法獨立。一九八五年一張由美國太空總署發布,顯示南極臭氧層破了個大洞的照片,有一種瑰麗的美感,但伴隨而來的,這張照片的美更加深了一種讓人嘆息的愧疚感,因為通過這張照片人們發現,工業革命以來的人類社會,勒索了自己的未來。
NASA 地球空照圖:臭氧層破洞的范圍,1985
我一直認為,認為美是純粹的、無倫理性的,就像那些認為藝術可以歸藝術、文學可以光是歸諸文學的人,必定是無能創造美的謊言家。生態攝影者更是面對著一種無言的倫理。
當你拍攝某種特殊禽鳥、昆蟲、野生動物時對美的界定是一回事,當你拍攝被砍平的森林、水泥化的海灘、油污滿布的大海、切爾諾貝利核災后的死傷動物又是另一回事。真正的攝影家是making,而不是taking,他們不只拍生活日常,還拍那些人們原本不認識、一生皆未能得見的動物、未曾去過的地方、不曾關心的事件。他們把影像帶出黑暗,攤在陽光與人心之前。
然而照片中的野地、野生動物之美,并非為了被人類以美的詮釋而發生,更不是為了讓人類建構倫理而發生的。對自然界而言,任何美都存在著本然的功能性。紫斑蝶金色的蛹是為了嚇阻取食者,而人類則詮釋以貨幣價值之美的金銀。枯葉蝶的隱蔽是為了卑微地避敵,而我們詠嘆以奇跡。美來自于詮釋,來自于我們內心對世界的建構。因為環境與動物不像人一樣會反抗攝影機,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會成為某個議題的象征[就像北極熊不曉得自己會變成冰原消失的象征一樣],這責任在攝影者身上。那些看了讓我們的情感四分五裂的作品,可是跟隨著攝影者四分五裂的人生而來的。
星野道夫,北極熊母子緊緊靠在一起,在暴風雪中入眠。
而我相信一個真正熱愛美的影像的讀者也必然會警覺到,當我們在藝廊、計算機屏幕前贊嘆一張照片如此壯麗、優美與憂傷之時,那影像也同時剝奪了我們對其中環境的親身感受。我們摸不到山毛櫸的樹皮,嗅不到鼬鼠用氣味所寫的野地之詩,看不見雷雨前山頭云朵的光影。
只是我依然深信,一張真正擄獲美的生態照片,它可能局部化、剝奪了野地的形象,卻也必然撩起、創造、啟發了人們對野地的責任,以及重返野地的欲望與希望。
以上文字選自吳明益《浮光》,廣西師大理想國,2015年6月出版。文章為節選,圖片多來自網絡,部分為書中插圖。
《浮光》
吳明益 著
從攝影史到生態與攝影的關系,從個人記憶到野地光影,吳明益以快門、文字與思索,重新顯影散文的新界限。本書入選2014《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金石堂”年度十大最具影響力的書,博客來年度選書。
吳明益
吳明益,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著有散文集《迷蝶志》、《蝶道》、《家離水邊那么近》、《浮光》;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復眼人》;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系列”三冊。
曾五度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兩度獲“金石堂”年度十大最具影響力的書。并獲法國島嶼文學獎小說獎[Prix du livre insulaire]、Time Out Beijing“20世紀最佳中文小說”、《亞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臺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聯合報》小說大獎等。作品已售出英、美、法、捷克、土耳其、日、韓、印度尼西亞等多國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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