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字當頭勝在其中——“知”與《孫子兵法》的理論體系張曉軍 許嘉
《孫子兵法》作為中國古代權謀類兵書的經典,其論說的重點在“謀”,基點在“知”。知而能謀,謀而后戰。“知”與“謀”貫穿于孫武關于軍事活動論述的始終;知為體,謀為用,知與謀始終相伴,如影隨形。
一
“知”在《孫子兵法》中出現79次,有多種含義,所涉及的內容豐富全面,但歸納起來,則不外乎知彼、知己、知天、知地四項。其意義的重心,落實在軍事情報層面。本文所論,即以這一層面為切入角來展開。
戰略決策的制定以“知”為前提和依據,戰略決策的制定和實施過程則以巧妙地實施詭詐之術為特征,而詭道的關鍵是打“情報戰”:即確保己方確知、盡知、先知,致使敵方誤知、不知、遲知。從這個意義上說,戰爭的過程自始至終就是圍繞“知”來展開斗爭的過程。
關于“知”的理論闡發,在《孫子兵法》中貫穿始終并且成為其軍事思想的根基和精義之所在的主要原因,筆者以為至少有以下三點:
一是孫武對戰爭問題所持的樸素唯物主義認識論立場。唯物主義認識使孫武空前深刻地看到了“知”在戰爭中勝敗攸關的巨大作用:“知”是戰爭決策的基礎和前提,是戰爭行動的指南和依據,因而“知”也是戰爭勝利的保障,“知”的程度和勝利的可能性是成正比的。孫武明確指出:“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知己,每戰必敗。”“知彼知己,勝乃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孫武一再申明“知”對贏得戰爭勝利的意義與作用,強調:“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這是他從保證情報真實的角度所提出的對情報獲取方式的要求,也是他的樸素的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具體反映。
二是春秋時代“兵者詭道”的確立。雖然有戰爭活動即有情報活動,關于軍事情報的記載也很早,如甲骨文已有關于情報搜集的記載,但只有到戰爭活動突破“以仁為本”的軍禮規范而出現“出奇設伏,變詐之兵并作”的春秋時代,“知“在戰爭中的重要性才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詭道實質就是通過巧妙的隱真示假、欺敵動敵以避實擊虛,克敵制勝。詭道使戰場上力的角逐時刻伴隨有圍繞“知”的智的斗法。戰爭實踐已經在呼喚著“詭道”和“知”的理論的出現。第三點理由也就循此產生。
三是孫武對詭道理論的天才認識與闡發。孫武對詭道理論的充滿辯證法的全面深入的研究已經邏輯地包含了對“知”理論的全面深入開掘,因為“詐”與“知”其實原本就是權謀理論的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沒有“知”,“謀”就失去了基礎、前提和依據;沒有“詐”,“知”也就失去了內容、作用和意義。兵以詐立,詐以知立;兵不厭詐,詐不厭知。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二
“謀”在孫子兵法中異彩紛呈,概括起來不外乎“權謀”二字。它包含兩種含義:一是戰略思想;二是詭詐之術。二者有區別,戰略思想包含詭詐之術,詭詐之術是戰略思維方式的一部分;二者又有明顯的聯系,戰略思想的產生與詭詐概念的確立分不開,詭道不立,戰略思想本身也難確立。“初看起來,戰略這個名稱來源于詭詐這個詞似乎不是沒有道理的。盡管從希臘時代以來,戰爭在許多方面發生了真正的和表面的變化,但戰略這個名稱似乎依然表示它本來具有的詭詐的實質。”
權謀的核心是詭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詭道的核心是“形人而我無形”,實質是圍繞“知”而打情報戰,即千方百計確保己方之“知”,誤導、擾亂敵方之“知”,如《兵經》所說的“彼悟而我使誤,彼誤而我能悟”的那樣一種過程已經邏輯地包含于其中了。因為只有誤人而不為人所誤,才能達到“致人而不致于人”的目的。孫武所揭示的權謀本質規律直到當代仍是不易之理:謀略——這是為欺騙敵人和獲取某種利益而采取的行動。軍事上的計謀正在轉變成“軍事謀略”的概念。一切軍事行動的突然性是軍事謀略的實質,它通過準備的隱蔽性和在這些行動上迷惑敵人的方法來達成。換言之,軍事謀略是以掩蓋真相,強加于敵以假象為目的,同時創造更為有利的條件,以最小的兵力兵器消耗和最短的時間奪取勝利;據我們看來,對軍事謀略應理解為隱蔽性和迷惑敵人的理論與實踐;根據定義,軍事謀略被認為有兩種基本樣式:隱蔽性和迷惑敵人。
戰爭是人類最無情、最慘烈、直接關系個體生死、群體存亡的斗爭形式,為了贏得勝利,雙方都會不遺余力,所以,軍事活動突破“動之以仁義,行之以禮讓”的古代“軍禮”的束縛,乃是歷史的必然邏輯。在戰場上,交戰的雙方都會采取各種有利于己方取勝的手段去贏得勝利,所以,詭道的運用自然也就是雙向的:我可以用詭道對敵,敵也會用詭道對我,這樣一來,詭道的運用也就自然包含有知敵詐術,并透過敵方詐術而因勢利導地再施以詭道的內容。因此,這種斗智斗勇、你來我往的雙向交鋒往往又是一個多重疊加的過程: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亦可以此制我,而設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思設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而又設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復設一破乎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申我破,究不為其所破。遞法以生,踵事而進,深乎深乎。如此,則我方又如何使敵人向不利方向轉化、隱于被動局面,而使我方能夠贏得謀略的勝利呢?孫武是按如下的思路來解答這個問題的:一要通過“相敵”、動敵、用間、比較分析等多種途徑,廣泛搜集情報并對情報進行去偽存真的深入而透徹的分析,破解敵方詭詐之迷霧,確保我方真知、盡知、先知。二要隨時跟蹤戰場形勢的變化,敵變我知,“踐墨隨敵,以決戰事”。三是巧妙地“示形動敵”,挫敗、誤導敵“知”,掌握主動:“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四是深藏我形以至無形使敵方無從“知”入我彀中,“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國敵之司命”;“故形兵之極,至于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以上四者皆備,則可謀勝算。
《孫子兵法》全面、精辟地解答了權謀論——迷惑敵人,隱蔽自己,以達到“致人而不致于人”——各個環節的理論問題。而每一環節的理論的論述的展開,都是以“知”為起點同時又以“知”為焦點的。
《孫子兵法》揭示的這一道理,因其涉及謀略論的本質與精髓,從而廣泛深遠地影響了中國古代兵學的建構,重謀略已經成為中國傳統兵學的特色。
三
“知”既貫穿于軍事斗爭的始終,也牽動著戰爭的各個相關因素;理論體系的構建體現著理論家對客觀規律的認識的對應性提煉,《孫子兵法》以“計”始,以“用間”終,反映了孫武對戰爭規律的正確認識,也使得有關“知”的理論思考,在《孫子兵法》中具有一種維系整個理論體系結構的綱維作用。日本學者山鹿素行在《孫子諺義》中曾闡述他對《孫子兵法》的理論體系的研究心得:
愚謂,始計之一篇者,兵法之大綱大要也。作戰、謀攻者次之,兵爭在戰與攻也,戰攻相通,以形制虛實,是所以軍形、兵勢、虛實并次,此三篇全在知己。知己而后可軍爭,軍爭有變有行,故軍爭、九變、行軍次之,是料敵知彼也。知彼知己而可知天知地,故地形、九地、火攻次之。地形、九地者地也,火攻因時日者天也。自始計迄修功未嘗不先知,是所以序用間于篇末,三軍所恃而動也。然乃始計、用間二篇,知彼知己知天知地之綱領。軍旅之事,件件不可外之。作戰、謀攻可通讀,形勢、虛實一串也,地形、九地一意也,火攻一意。始計、用間在首尾,通篇自有率然之勢。文章之奇,不求自有無窮之妙,謀者不可忽。
他以“知己、知彼、知天、知地”為綱,勾勒出《孫子兵法》的理論體系:
始計——知己、知彼、知地、知天
知己、知彼、知地、知天(作戰、謀攻)
知己(軍形、兵勢、虛實)
知彼(軍爭、九變、行軍)
知地(地形、九地)
火攻——知天
用間——知己、知彼、知地、知天
這確實是以“知”為切入角而一以貫之的分析,首尾照應圓合,一意貫通。其分析也確有啟發心智之功。但是,這樣的分析太近于文章學的分析法,未能緊扣軍事學的意蘊去發掘、理解孫子兵法的內在體系;而且因為過于追求理論體系的一意貫通,對《孫子兵法》各篇題旨的理解也有牽強附會之嫌。其實,知己、知彼、知天、知地是融匯于各篇中的,孫武的論述或有偏重,而我們的理解則切忌偏廢,如他對從“軍形”到“火攻”諸篇的篇旨概括,就因為要照顧體系內部的意義暢達圓融而明顯有所偏失。但山鹿素行以“知”作為分析的切入角力求從整體上把握《孫子兵法》的完整理論體系的研究方法,在推進孫武研究方面,則功不可沒。
明代的趙本學在他的《孫子兵法》研究中也曾觸及從“知”的角度去整體把握孫武理論的命題:“自始計至火攻,中間詭道資于用間者,各皆有之。孫武于卷終別為一篇以明其道云耳。若其所以然者,則非言語文字所能傳,要在巧者自為,故孫武未嘗及之也。”他已經明確提出了用間思想融會貫通于《孫子兵法》全書之中的看法,然而可惜的是他沒有看到孫武已經明確地表達了“其所以然者”的理論思考。
其實,孫武不僅表達了這一思考,并且將它滲透到了各篇之中,使之成為統領其整個理論體系之“綱”,這一思考的精髓,就是“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從全書的體例結構看,孫武也已經將他的這一偉大的天才思考完整地體現出來了。那就是“先計而后戰”,故將“計”置于全書之首(“始計第一”),而“知”乃“計(廟算)”之基礎與依據,故又將“五事”、“七計”的比較考察置于“計篇”之首,以下各篇亦無一不有對“知”的理論的闡發(知彼、知己、知常、知變、盡知、先知,等等),“知”也就自然成為孫武論述兵法諸多問題的前提和依托,而于卷末又對“用間”——“知”的最重要獲取途徑——作出了專論,與計篇相呼應,以為全書之歸結。
我們還可以從軍事哲學方面來進一步考查《孫子兵法》的理論體系。《孫子兵法》舍事而言理,是中國古代第一部也是最偉大的一部軍事哲學著作。從哲學角度講,人類的活動莫外乎“知”與“行”,因此,從知行觀的角度入手進行分析,《孫子兵法》的總體理論體系包括:
(一)認識法則:關于“知”的理論,即以知己、知彼、知天、知地為內容,知常、知變、盡知、先知為要求,料敵、動敵、用間、較計、索情為手段,以確知、先知、盡知為目的。
(二)行動法則:關于“行”的理論,即以伐謀、伐交、野戰、攻城為內容,以攻守、分合、奇正、示形、造勢、詭道為方式,以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避實擊虛為原則,以克敵制勝——其最高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即力爭以最小的代價(“兵不鈍”)獲取全勝(“必以全爭天下”)——為目的。
全書以計始,以用間終,表明先計而后戰,先知而后計,伐謀、伐交、野戰、攻城均需先知,而先知則不可不“用間”的完整的理論思考;而以“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的思想,貫通“知”與“行”之間,因而它也就成了全書理論體系的綱領,也是全書的精意之所在。
四
經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知”貫穿于《孫子兵法》的始終,這是孫武論兵的出發點,也是孫武論兵的歸結點。孫武在將“知”作為綱維,貫通整個理論體系的同時,在客觀上也使關于“知”本身的理論體系化了。如果說由“知”入手梳理《孫子兵法》的理論體系有綱舉目張之妙的話,那么,在梳理《孫子兵法》理論體系過程中連帶整理出孫武關于“知”的理論體系就是目張而綱見。
于是,我們可以對孫武論知的理論進行歸結。
孫武“知”論總綱:“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1)“知”的意義——“知”是制勝的關鍵。“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知彼知己,勝乃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此兵之要,三軍之所恃而動也”。
(2)“知”的內容——“知”敵我雙方及戰場的客觀條件,即知彼知己知天知地。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七計:“曰: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知勝有五:知可以與戰與不可以與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君不御者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
(3)“知”的原則——知常、知變、盡知、先知、確知。
(4)“知”的手段——相敵(相敵32法)、動敵(“策之”、“作之”、“形之”、“角之”)、用間(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比較分析(“校之以計而索其情”),判別真偽。
(5)“知”的運用——伐謀、伐交、伐兵、攻城。
(6)“知”的目的——克敵制勝。
總之,從“知”的角度入手,可以幫助我們尋繹、梳理《孫子兵法》理論體系的內在邏輯;從整體理論體系的角度著眼,也有助于我們深化對孫武“知”的理論體系的認識。這無疑有助于我們完整準確地把握《孫子兵法》的思想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