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在本壇因為司母戊鼎的問題罵了些人,為了對得起廣大網友,雖然知道我這樣的在本壇還是呆不長,但仍草成此文,謹獻給真正熱愛國學、熱愛古文字學的網友。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國家博物館將“司母戊鼎”改成“后母戊鼎”,在網上引起熱議,有的贊成,有的反對,在本版塊也有很多討論。國博怎么改動,那是國博的權利,別人無權干涉;但是改得對不對,那不是權利的問題,而是道理的問題了。既然是道理的問題,那么大家就都有權利來討論一下:這個改動有沒有道理?那些跟在后面起哄喊好的人喊得有沒有道理? 這個問題,當然還必須得從文字學的角度入手來討論,讓證據來說話。因為司母戊鼎是商代的器物,那么我們最基礎的根據必須是殷商時期的文字材料——甲骨文或金文。 首先看看《說文》里對“后”、“司”的解釋(為了讓大家不產生誤解,這段引文用繁體): 《說文·后部》:“后,繼體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廠之。從一口。發號者,君后也。凡后之屬皆從后。”段注:“《釋詁》、《毛傳》皆曰:‘后,君也。’許知爲繼體君者,后之言後也。開刱之君在先。繼體之君在後也。析言之如是。渾言之則不別矣。《易·象下傳》曰:‘后以施命誥四方’,虞云:‘后,繼體之君也。’此許說也,葢同用孟《易》。經傳多假‘后’爲‘後’,《大射》注引《孝經說》曰:‘后者,後也’,此謂‘后’卽‘後’之假借。” 《說文·司部》:“司,臣司事於外者。從反后。凡司之屬皆從司。”段注:“外對君而言,君在內也,臣宣力四方在外,故從反后。鄭風,邦之司直。傳曰:司,主也。凡主其事必伺察恐後,故古別無伺字,司卽伺字。……惟反后乃鄉后矣。” 根據許慎和段玉裁的解釋,“后”就是君主的意思,“司”是反寫的“后”,其義是在外司察事務的人,引申為凡在外主管、管理某種事務的官職和機構。 從字形上看,“后”開口向右,“司”開口向左,二者的差異就在這里。單從字形上講,甲骨文中“司”、“后”均有,但從卜辭看,它們分明是一字,比如“龔司”又作“龔后”(《合集》795反),這是在同一版卜辭上寫同一個人名,或寫作“司”或寫作“后”;再比如“豕司”(《合集》19210)又作“豕后”(《合集》19211);又比如“于后御”(《英》177)又作“于司御”(《英》1768),這都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堅實證據。可見在殷人的甲骨文中,這個字是正反無別的,它們是同一個字,并沒有什么開口向左為“司”、開口向右為“后”之說。 關鍵問題是,這個字在甲骨文里到底是讀si還是讀hou呢?這個殷人的文字里也可以給我們確切的答案。 首先,我們知道殷人稱“年”為“祀”,在卜辭中,有兩種寫法:一種是“祀”,如“廿祀”(《合集》37869),即二十祀;一種是“司”,如“廿司”,也是“二十祀”,見《合集》36855、36856、37862。那么我們知道,“司”與“祀”的讀音是相同的,都應該讀si。 其次,在卜辭中,我們經常會見到“司女(母)”這個詞匯,如《合集》27607、《合集》30370、《合集》35362等等,請注意了,這個詞匯和我們所說的“司母戊鼎”關系很密切的。而有的時候,甲骨文會把這兩個字合書在一起,形成一個“[女司]”字,如《合集》36175、36176、38729等等。當這兩個字合在一起時,就形成了古文“姒”的本字,也就是說它形成了一個從女司聲的形聲字;在殷商晚期的《姒丩爵》銘文(見《集成》9098)里,為這個字又綴加了一個聲符“厶”,也就是后來的“以”字,這個聲符說明了什么呢?就是說明這個從女司聲的字也讀“厶”聲,因為古音中“司”、“厶(以)”都是之部字,韻部相同。殷商文字中對一些不容易確定讀音的字常綴加一個同韻部的聲符來明確它的讀音,再比如甲骨文中為“鳳”加聲符“凡”一樣,表示它讀“凡”聲,因為“鳳”、“凡”都是侵部字,韻部相同。 那么我們就可以明白地知道了,殷人的文字(包括甲骨文和金文)中“司”這個字是讀si而不讀hou,所以,我們看看《殷周金文集成》中把這個字釋為“姒”,是非常正確的。殷人的銘文里,為了講求文字的布局好看,會把這個字拆開成“司女(母)厶”三個字,如《姒康鼎》(見《集成》1906),《殷周金文集成》在釋文里說可釋為“姒康”,是對的。裘錫圭先生的研究認為:“商代王之配偶中,其尊者當可稱‘姒’,卜辭中之[女司]可能多爲此種人。但其他貴族配偶之尊者應亦可稱‘姒’。甚至不能完全排斥卜辭中的某些[女司],係稱呼王或其他貴族之姊的可能。” 那么,就是說殷人的“司”或“后”這兩個字形是一個字,都讀si,不讀hou,而司母戊鼎、司母辛鼎都是殷商時期的器物,它們自然應該讀“si母戊”或“si母辛”,而不應該讀hou,這已經明白如火。 再一個,即使是按照《說文》的說法,向左開口的是“司”,向右開口的是“后”,那么“司母戊”、“司母辛”的“司”仍然當讀si,因為我們看看它們的銘文吧都是開口向左的,有什么理由把它讀為“后”?如果按照裘錫圭先生的意見,“司母戊”、“司母辛”應當是讀為“姒戊”或“姒辛”,這個看法應當是正確的。 那么,是不是說殷人就沒有“后”字了呢?也不是,在殷墟卜辭中是用“毓”字為“后”。根據王國維的解釋,“毓”甲骨文象女人產子之形,它就是生育的“育”字,其字形象倒子在母(或女、人)之后,因此引申為先后之“后”(即后起字的“後”),所以卜辭中的“后祖乙”、“五后”、“多后”之“后”均寫作“毓”。到了后來,生育之育專用“毓”、“育”二形,繼體君之字則訛變為“后”形,先後之後又別用一字,于是《說文》也把它們分成三個字隸于三部,其實毓、后、後三字本一字(參見《詁林》479頁引王國維說)。對于王國維的考釋,郭沫若認為“此字之釋至精確”(《卜辭通纂》242頁),姚孝遂先生也認為“說至精確”(《詁林》483頁按語)。 那么我們可以知道,“毓”字屬于古文字中的一字多音多義現象,它即是生育的“育”字,也是先后之“后”,也被用為君王義的“后”,殷人的卜辭中均作“毓”,而“后”這個字形是周代才出現的,它是由“毓”這個字省減訛變而來,與“司”字無關。稱君王的配偶為“后”也是始于周代,說明“毓”、“后”二字之分化和訛變也是發生在周代,殷商無有也。郭沫若根據《書·盤庚》、《詩·商頌·玄鳥》的記載考察,認為“后”字“于創業垂統之君亦明明含括。更考典籍中用后之例,均限于先公先王,其存世者則稱王而不稱后。卜辭亦如是,是則后者乃古語也。余謂后當是母權時代女性酋長之稱,母權時代族中最高之主宰為母,母氏最高之德業為毓,故以毓稱之也。毓字變為后,后義後限用于王妃,亦猶其古義之孑遺矣”(《卜辭通纂》247-248頁)。也就是說,根據古書用例,稱君主為“后”是很古老的詞語,它本來是從母系時代流傳下來的一個詞匯,母系時代女性的最高德業是生育,所以也用“毓(育、后)”來稱呼其首領;到了父系時代繼承了這個詞匯,男性君主也稱“后”,因為父系時代男性專權,這個稱謂也就只限用于男性了,只要是先公先王都可以稱“后”,不一定是“繼體君”,它和“司”的音義均不同,不能混為一談。 根據上面的一系列分析我們可以明白,“司母戊”的“司”就是讀si,它不能讀“后”,“司母”既可以認為是兩個字,也可以認為是一個字,就是“姒”,也就是說“司”或“司母(姒)”的意思一樣,所以在卜辭中“司母戊”也可說成“司戊”(《合集》22044),“司母辛”也可說成“司辛”(《合集》27606),就是明確的證據。“司”或“姒(司母)”是商代對地位尊貴、尊高的女性的一種敬稱,故“司母戊”、“司母辛”也可以讀為“姒戊”、“姒辛”,都是合理的,但是讀為“后母戊”、“后母辛”絕對不正確,這是不明古文字形音義的流變而造成的誤解,更不符合殷商時期的史實,是一個十分錯誤的改讀。 對于這點,希望大家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不要人云亦云,跟在某些人后面起哄。 參考文獻: [1]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78-1982年。(文中簡稱《合集》)。 [2]于省吾主編、姚孝遂編撰按語《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文中簡稱《詁林》)。 [3]郭沫若《卜辭通纂》,科學出版社,1983年。 [4]裘錫圭《說[女司](提綱)》,《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二輯),李宗焜主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9年 12月。 [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中華書局,2007年。(文中簡稱《集成》)。 [6]李學勤等編《英國所藏甲骨集》,中華書局,1992。(文中簡稱《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