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盞是契合宋式點茶的產物
朝代由唐入宋,朝野上下的主流茶事也發生了契合審美潮流的變化,由“煎茶”過渡到了“點茶”。
所謂“點茶”,就是將干制好的青茶餅用石磨研制成粉,然后過篩,取其精細部分,放入茶碗直接用沸水沖泡,再用竹制的“茶筅”不間斷地攪拌茶湯,使其面上形成一層乳狀茶沫……點茶技藝或茶的品質,以沫色“越白、越厚”者為上。彰顯白色茶沫的觀賞性,顯然要以深色茶碗襯托更為適合的,于是,黑釉盞在那個時代脫穎而出,成為茶器的首選……
黑釉的發色原理,是因胎釉中所含鐵元素,于燒窯的氧化氛圍所致。這類瓷器在古代社會極為普遍,大多陶瓷的窯口都能生產,只是品質或優或劣。
茶事畢竟關乎風雅,所以對茶器還是有一定要求的,比較當時全國燒黑釉盞的地方,工藝精良的有江西吉州窯與福建建州窯,這兩處的產品發色純正,質地近乎瓷密,不易滲水,極為適合用作“點茶”器具。
至于后來為什么會是建盞一枝獨秀,主要的原因是,建州也是北苑貢茶的所在地,難免讓其有機會與茶一道,先入為主地出現在士大夫們的案前……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建州本地的瓷土富含鐵元素,不僅適合茶葉生長,也適合于制作黑釉盞。在傳統燒窯工藝下,鐵元素受高溫氧化還原氛圍的影響,表現得并不穩定,建盞常會出現諸多天然窯變,其紋理有的像兔毫,有的像油滴,有的像宇宙星空……這讓黑釉的單調平添出幾分生趣的玩味。所以,受茶事影響,加之建盞本身的特色,使其得以成為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茶事雅玩。
◇ “建盞”是宋代簡素審美的出口
宋代倡導文官治國,也是理學發展的巔峰。理學早期又稱道學,立足于探究人與自然、人與宇宙的關系,主張內外兼修,所衍生的審美情趣趨向于自然、簡約、樸素……這與盛唐追求外在繁奢的風格恰恰相反。在茶事中,相較于唐風的繁冗和儀式感,宋代的“點茶”則相對簡單,更注重于發掘茶的內涵本質。
道家認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化繁為簡也是返璞歸真的過程。簡單是萬物的歸結,依循內在的道,便能衍生出世界的萬千形態。
建盞無意中契合了這種審美意識,底色雖然單一,但基于此,窯變出放射性、星空狀、雨滴狀的自然變化,靜中生動,動而歸寂,其后又融入一杯茶味的百般滋味,輕易地便與人情生發出共鳴,杯盞之中,有關于宇宙不可名狀的玄妙,還有道法自然的放逐……建盞不僅是茶事的絕配,亦是宋代文人簡素審美情趣的釋放。
◇ 日本茶道注重儀式,中國茶道倡導自我的覺悟
日本的茶事沿襲了唐代煎茶的儀式感,以及宋代點茶的內容,茶道精神以“和、靜、清、寂”為追求,其內涵一方面倡導飲茶于身心的健康,一方面又通過儀式的導向,環境氛圍的塑造,謀求心境的祥和。這與宋人茶事“形式內容”的自在隨性,有本質的區別。日本茶道對外在的儀式感有強烈地依賴,而宋茶則無關乎程式,從形式的束縛中剝離了出來,更講究“心悟”。茶事由唐往宋的變化,經歷了化繁為簡、由境入心、返璞歸真的過程,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減法,是升華;而日本茶道看上去更像是加法(唐宋的物理組合),即便是修行,也苛求于形式與過程……
茶道的區別也體現對茶器的態度上。日式茶道中有一個賞器的流程,即把一個茶器在席間儀式感的傳遞,表達欣賞和惜物的精神,至于器物和茶的關系,甚或由茶共鳴的覺悟,似乎并沒有得到升華。而宋人的茶事遵循一個原則,就是器是為茶服務的,拿器喝茶的是人,人的感受,尤其是內心的感受更為重要。
茶道在日本以固守的形式存在,而在中國,則是融通的,處處以人為中心,體現著茶帶給人的種種方便……宋代廢除了唐代的煎茶,同時摒棄的還有繁復的器具和流程,這時的茶不僅是健康飲品,還多了人文主義的關懷;到了明代,廢團改散,不用做茶餅,也不用碾茶,喝一杯茶只是舉手之勞,茶事對人的束縛被不斷的打破,讓人得以把關注力投向茶本身,在茶中,人越發地能品味出自在,自由而生美好,透過茶性本真,人也得以觀照本性……
修行的目的,是為讓人明白生命的真諦。人生唯有做自己,命運才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茶帶給人的心境也應該是自由的,寄希于外在的依賴,只會讓自己愈發地迷失……
◇ 建盞,一缽凈土掩風流
關于建盞的命運,其實到了明代就結束了。建盞因“點茶”而興,在此之后的幾百年時光,它并未居功至偉,而是隨著“點茶”的消失,退出了歷史舞臺,選擇安靜地沉睡在滋養過它的土地上,回歸一缽凈土的本來面目,這是建盞作為茶器無上的榮光,也是它經歷茶事修行后的宿命……
茶器的使命是為茶而生,在建盞的土地上,依然生長著優質的茶,它作為泥的使命似乎并未結束……
回歸,在本質上是重生,繁華的終極是樸素……大道至簡,萬法歸一,中國人的茶道精神淡然于無形,已然很高級了。
2023年3月10日午后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