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秋季的一天,新罕布什爾州一座經改建的修道院前,八名70多歲的老年男子走下了面包車。他們步履蹣跚,其中一些人像關節炎患者一樣彎腰駝背,還有兩位拄著拐杖。他們進門后,就像進入了一條時間隧道。老式收音機里傳來佩里·科莫(Perry Como,人稱“C先生”,美國歌手、電視明星)的低聲吟唱。黑白電視機上,埃德·沙利文(Ed Sullivan,美國娛樂作家和電視節目主持人)正向嘉賓們表示歡迎。這里的一切——包括書架上的書和四下里散落的雜志——都是為營造出1959年的氛圍而設計和布置的。在五天的時間里,這里將成為這些老人暫時的家園。他們所參與的,是年輕的心理學家埃倫·蘭格(Ellen Langer)精心策劃的一項“激進實驗”。
雖然受試者們的健康狀況都相當不錯,但衰老已經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跡?!澳菚r還沒有‘75歲是新的55歲’這樣的概念,”蘭格說,如今67歲的她是哈佛大學任職時間最長的心理學教授。這些老人在抵達實驗地點之前接受了一系列檢查,如靈巧性、握力、柔韌性、聽覺和視覺、記憶力和認知功能——當年,這些很可能是老年學家掌握的最接近年齡測試生物標志物的指標。蘭格預測,五天之后,當受試者們結束大強度心理干預的時候,這些指標都將大為改觀。
在此之前,蘭格已經進行了兩項涉及老年患者的研究。其中一項發現,在獎勵的激勵下,處于記憶力減退早期階段的養老院老人能夠在記憶力測試中獲得更好的成績。這說明,在許多情況下,對外界漠然被錯誤地當作大腦退化。在另一項如今被公認為社會心理學經典的研究中,蘭格將室內植物分發給兩組養老院老人。她告訴其中一組老人他們要負責養活這些植物,并允許他們對自己的作息安排做出選擇。而另一組老人則被告知,植物有工作人員照顧,且他們沒有得到作息安排上的任何選擇。18個月后,關懷植物、并能對自己的作息時間表做出決策的那一組仍然健在的老人是對照組的兩倍。
在蘭格看來,這些證據顯示了當時的生物醫學模式——即心靈和身體分道而馳——陷入了認識誤區。12月,當我在她位于馬薩諸塞州劍橋的辦公室里見到她時,她說,當時醫學界相信“病原體侵入是導致人體患病的唯一途徑,而要恢復健康,也惟有擺脫病原體”。她逐漸產生的一個設想是,人需要某種心理上的“觸發刺激”來自行痊愈,也就是觸發身體自行動用所有的康復手段。讓上文提到的老年男性匯聚新罕布什爾州,進行她后來所稱的“逆時針”研究,就是測試這個假設的一種方式。
她要求實驗組的老人不要止步于對舊時光的緬懷,而是要讓自己穿越回去,棲息于其中——“從心理層面嘗試做回22年前的自己,”蘭格向我描述道。她還對他們說:“我們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如果你們能成功地做到這一點,你們會覺得自己還是1959年的那個人?!睆乃麄冞M門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被當做年輕人對待。他們被告知,他們必須自己把行李搬上樓去,哪怕他們一次只拿得動一件襯衫。
每天,他們討論著體育(約翰尼·尤尼塔斯[Johnny Unitas,曾獲國家橄欖球聯盟最有價值球員]或威爾特·張伯倫[Wilt Chamberlain,前美國NBA聯盟職業籃球運動員])和“時事”(美國發射第一枚衛星),或是評析剛剛看過的電影(詹姆斯·斯圖爾特[Jimmy Stewart]主演的《桃色血案》[“Anatomy of a Murder”])——他們使用現在時態談論這些50年代末的物品和事件,這也是蘭格主要的“觸發刺激”策略之一。不會有任何東西,包括鏡子和現代服裝,來擾亂這種“時光倒流22年”的幻覺,即使有照片,那也是他們自己年輕時的肖像。
在這段小住結束時,這些老人再度接受了檢查。實驗組在多項指標上遠遠優于對照組。后者之前就來到了這所修道院,但研究人員只鼓勵他們回憶過去,而沒有要求他們想象自己重返年輕時代。實驗組老人的身體柔韌性更強,手部更加靈巧,坐姿時腰背也挺得更直——正如蘭格所猜測的那樣。也許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視力也有所改善。獨立的評委表示他們看上去更年輕了。蘭格告訴我,實驗組受試者“讓自己的心境回到了年輕時代”,他們的身體也隨之調整。
實驗結果太棒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奥犉饋砭拖癖R爾德(法國南部小鎮,著名朝圣地,相傳人們可以在那里治愈一切疾病——譯注)一樣,”蘭格說。雖然她和她的學生們在牛津大學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出版的《人類發展的較高階段》(Higher Stages of Human Development)中用一個章節的篇幅介紹這項實驗,但他們省略了很多動人的情節,例如,在等巴士返回劍橋時,這些之前很僵硬,仿佛一動就會咯吱作響的老骨頭自發組織了一場觸身式橄欖球賽。出于對退稿的擔心,蘭格沒敢將這些內容寫在投稿給刊物的文章中。
畢竟,這只是為期五天的一個小樣本研究,設計中存在大量潛在混淆的變量。(或許是整個實驗令人振奮的新穎性,或者是受試者為了取悅測試者而格外努力,這些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某些指標的顯著改觀。)但更為根本的是,這項研究的標新立異使蘭格不太好意思到處展示?!霸谖铱磥恚@跟該領域當時在進行的研究工作相去太遠,”她說?!耙?,那時沒有人談論身心醫學(mind-body medicine)?!?/p>
蘭格沒有嘗試重復這項實驗,主要是因為它太復雜,成本也太高,每次她產生再試一次的念頭,她都勸阻了自己。直到2010年,英國廣播公司(BBC)聘請蘭格擔任顧問,重復了這項實驗,并將其做成一檔節目,名為“年輕一代”(The Young Ones),把六位年邁的前名星當作實驗對象。
這些明星們被老式轎車送到了一幢精心改建成1975年風格(甚至包括那個時期俗氣的墻面藝術)的鄉間別墅。一周后,他們重新露面,一個個都顯得青春煥發,就像當年蘭格實驗中那些年逾七旬的老人一樣。他們的檢測指標也出現明顯改善。有個人進去時還坐著輪椅,出來時卻可以自己拄著拐杖行走了。還有一位,一開始就連穿襪子也要別人幫忙,到實驗結束前夕卻操辦了告別晚宴,意志堅定精神抖擻地忙進忙出。其他人步行時腰桿也挺得更直,確實看起來年輕多了。他們不再被束之高閣,而是再次覺得自己重要,有價值。后來蘭格想到,喚醒自我意識也許在他們身體重現活力的神奇變化中起到了核心作用。
這檔分四集播出的節目獲得了英國電影學院獎(Bafta Award,相當于英國的艾美獎[Emmy])提名,并引發人們對蘭格的研究產生新的關注。去年,蘭格的一個朋友邀請哈佛大學醫學院教學附屬麥克萊恩醫院(Harvard’s McLean Hospital)的精神病學家、醫務和臨床主任杰弗里·雷迪格(Jeffrey Rediger)與同事們一起觀看了這檔節目。雷迪格早就對蘭格當年在新罕布什爾州進行的研究略知一二,但這個為電視制作的版本生動展現了該項研究的誘人影響。
“蘭格是哈佛大學里真正懂行的幾個人之一,”雷迪格告訴我?!耙簿褪钦f,健康和疾病在更大程度上植根于我們的思想和心情,以及我們在世上如何體驗自己,而這是現有醫學模式根本不理解的?!?/p>
去年冬天,我和蘭格從校園里一起步行到她家去,房子里冷得好像冷藏室一樣。后門整天敞開著,好讓她寵愛的那條老西高地白梗犬格斯(Gus)可以自由地跑到院子里去玩。(蘭格的伴侶,南希·海明威[Nancy Hemenway]通常在家,但那天正好出去了。)格斯患有腦腫瘤?!罢照f它在一年前就會死,”蘭格說。“但我覺得它說不定比我們所有人都活得久?!?/p>
蘭格在廚房里忙活著,拿出寬面條準備做意大利千層面,好在期末聚會上招待大家。這是今后一段時間內她最后一次跟自己的學生碰面了——寒假開始后,大家將各奔東西,而她準備動身前往墨西哥的巴亞爾塔港休長假,她和南希在那里還有一個居所。(蘭格計劃通過Skype參與每周一次的實驗室會議。)
“這是家傳的菜譜嗎?”我問起了晚餐。
“我從不拘泥于菜譜的——這你知道,”她一邊說,一邊往面上大量地堆奶酪。“再說,就算我搞砸了又怎么樣?這又不是誰最后的晚餐;就算我做的千層面不好吃,難道我的學生們就會因此不愛戴我?”
蘭格出生于布朗克斯,在紐約大學攻讀化學專業,想著以后進醫學院。然而,在她聽了《心理學101》(Psych 101)課之后,一切都改變了。她師從的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教授后來去斯坦福大學任教,并在著名的監獄實驗中研究了權威和服從的影響。蘭格從津巴多教授的講課中發現,人類行為比她之前學的東西更有意思,于是她很快換了專業。
她的研究生階段在耶魯大學(Yale)度過,在那里,一場撲克游戲給了她啟迪,使她寫出一篇有關通常講究邏輯的人們迸發突發奇想的博士論文。蘭格的結論是:即使聰明人也容易陷入對于偶然事件的“控制錯覺”。我們真的算不上一種高度理性的生物。認知偏見經常將我們導向錯誤的方向。蘭格認為,人們養成了不假思索的習慣,這使他們很容易被似是而非的理念誤導。這一觀念的形成早于許多流派的“行為經濟學”,也早于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等人的研究。但與許多鍥而不舍地鉆研某個概念、直到它為自己所有的研究者不同,蘭格的思維經常信馬由韁地轉向其他研究領域。“我從來不是能追著一個問題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或許這是一種性格缺陷,”她說?!安糠衷蚴俏铱偸怯刑嗟南敕āH绻F在讓我激動不已的東西沒能搞出名堂,那沒關系,因為始終存在下一個可能性?!?/p>
到了20世紀70年代,蘭格逐漸確信,多數人不僅被自己的偏見帶上歧途,還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極其漫不經心。就像她所說的,“他們就是心不在焉?!碧m格的推理是,當你心不在焉的時候,你很容易被牽著走。她設立了多項研究,旨在揭示人們思路和行為很容易被細微的“觸發刺激”所操縱。
在一項研究中,她和同事們發現,只要看起來跟其他官方的內部通知差不多,哪怕是一份內容荒謬的跨部門通知,也會讓上班族們照辦。在另一項與她在耶魯大學的導師羅伯特·艾貝爾森(Robert Abelson)合作創建的研究中,他們要求行為治療師和傳統治療師觀看某個身份被標注為“患者”或“求職者”的人接受采訪的視頻,然后對此人做出評估。無論是對所謂的“患者”還是“求職者”,行為治療師認為這位受訪者相當自如得體。但是在傳統治療師眼里,“患者”身份的受訪者明顯更加不安。蘭格指出,這說明,即使訓練有素的觀察者“也很容易被標簽搞得沒頭沒腦”。
蘭格表示,如果人們能夠學會多留點心,始終察覺到身邊可以把握的選擇,那么,他們將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潛能,并改善自己的健康。蘭格所說的達到專注狀態的技巧與在當今大行其道的東方式“正念禪修”不同,后者是對你的腦海中飄過的思想和感受達到不加評判的認知。而蘭格強調的是留心你身邊每時每刻的細微變化,從早餐桌對面配偶臉色的差異,到你的哮喘癥狀的改變。當我們在“積極主動發現新的差別,而不是依賴于習慣性的”分類時,我們會真正覺得自己活著;而當我們覺得自己活著,我們就能改善。的確,在職業生涯伊始,蘭格就以“福祉和增強的表現”為目標。
過去20年里,馬丁·賽里格曼(Martin Seligman)被公認為積極心理學之父。而憑借其在該領域的早期研究工作,蘭格被2008年之前在哈佛大學講授一門深受歡迎的本科課程的塔爾·班夏哈(Tal Ben-Shahar)譽為“積極心理學之母”。
蘭格認為,增強福祉的途徑之一是利用各種各樣的安慰劑。安慰劑并不只是偽裝成藥物的糖丸(盡管那確實是字面上的定義);沒有危害、接受者相信有效,能夠產生可測量的生理變化的任何干預措施都可稱為安慰劑。安慰劑效應是一種引人注目的現象,至今仍未獲得很好的理解。目前已經涌現出了心理神經免疫學和精神內分泌學等完整的研究領域,專門探討心理與生理過程之間的關系。神經科學家試圖跟蹤記錄當僅憑期望就減輕疼痛或緩解帕金森氏病癥狀時,大腦中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意識較為傳統的醫學研究人員承認安慰劑效應的作用,并在自己的實驗中計入這些效應。但蘭格走得更遠。她認為,安慰劑效應是巨大的——在許多情況下,它們實際上可能是產生結果的主要因素。
她援引自己2009年在一家美發沙龍進行的研究作為例證。該研究的靈感來源于近10年前三位科學家進行的另一項研究,他們在20年期間追蹤調查了4000多名受試者,發現在加入研究時禿頂的男性比頭發豐茂的男性更容易患前列腺癌。研究人員不能肯定這種關聯從何而來,但他們懷疑這也許是因為雄激素(包括睪酮)對頭皮和前列腺都有影響。蘭格則提出了另一種理論:“脫發是衰老的暗示之一。因此,早早禿頂的男性可能感覺自己更老,結果預期自己會更快衰老?!倍@種預期實際上可能導致他們遭遇衰老效應。為了探討對衰老的預期與健康的生理體征之間的這種關系,蘭格和她的同事們設計了一項在美發沙龍進行的研究。他們讓研究助理們去接觸來美發沙龍剪發、染發或者先剪后染的47名女性(其年齡從27歲到83歲不等),并記錄下她們的血壓讀數。受試者們做好發型之后,就各自對自己外貌的觀感填寫了一份調查問卷,并再次測量血壓。在這篇2010年發表于《心理科學透視》(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期刊的論文中,他們報告稱,那些認為自己在做好發型后顯得更加年輕的受試者血壓有所下降。
幾年前,蘭格和她的學生阿莉婭·克拉姆(Alia Crum)進行了一項研究,并發表在《心理科學》(Psychological Science)雜志上。該研究涉及84名酒店客房女服務員。她們大多報告稱,自己在典型的一周工作期間沒有什么鍛煉機會。研究人員引導實驗組的女服務員換一種心態看待自己的工作,告訴她們:打掃房間其實是一種強度不小的鍛煉,運動量不比衛生局局長所建議的要少。在她們的預期改變后,這些女服務員的體重相對于對照組有所減輕(其他指標,如身體質量指數[BMI]和腰臀比也有所改善)。其他所有因素都保持恒定。唯一變化的只有受試者的心態。
批評者尋找其他解釋,如統計錯誤,或者蘭格未能計入的體重下降組的細微行為變化。否則,那樣的結果似乎有悖于物理學。“對此我想說,‘沒有一個學科是絕對完美的’,”蘭格回應道?!叭绻敶奈锢韺W無法解釋這些現象,也許是物理學本身需要一些改變了。”
蘭格說,在她的職業生涯中,她已經獨立撰寫或與他人合作撰寫了200多篇研究論文,如今她繼續以驚人的速度發表大量研究。就在寒假前,她與二十多個學生和博士后最后一次開會時,蘭格圍著桌子檢查著近30項實驗的進展,這些實驗都涉及操縱受試者的感知。一些實驗使用了特制的時鐘,這些鐘能夠以正常時鐘的一半速度或者兩倍速度運轉。在某一項研究中,受試者一覺醒來后受到蒙騙,讓他們以為自己睡得比實際時間更久或者更短。蘭格設想,這些受試者的短期記憶和反應時間等指標的得分將發生相應變化,而無論他們的實際睡眠時間有多長。在一項尚未發表的糖尿病研究中,蘭格想知道2型糖尿病患者的生化檢查結果是否也能通過同樣的心理干預——即受試者對于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的感知——來操縱。她的理論是,糖尿病人血糖水平會跟隨受試者感知到的時間(而不是實際時間)波動;換句話說,它會按照受試者的預期上升或者下降。而實驗數據揭示的情況正是這樣。今年秋天,當學生通過電子郵件向她報告實驗結果時,她幾乎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她告訴我說:“這是用心理療法治療糖尿病的開端!”
有些新實驗依賴于改變自我感知的變量。在一項擬在流行的虛擬游戲世界“第二人生”(Second Life)中進行的研究中,受試者將觀看自己的數字化身打網球,并因為體力消耗而逐漸變得苗條起來。蘭格希望研究觀察化身會否對真人造成生理影響。“你看到自己在打網球,”蘭格說?!皢栴}是:人們會因此減肥么?我們拭目以待?!?/p>
蘭格在學術圈內的一些同事肯定了她在心理學領域的價值和影響力,贊賞她的獨到智慧和巧妙研究設計。哈佛大學教授和作家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告訴我,她在學院內部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該學院經常孕育出“搞出非傳統項目的特立獨行者”,包括“伯爾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納(B. F. Skinner)的烏托邦小說和宣言、赫布·克爾曼(Herb Kelman)組織的讓阿拉伯與以色列活動人士匯聚一堂的會心小組——更不用說蒂莫西·利里(Timothy Leary)和理查德·阿爾珀特(Richard Alpert,已更名為拉姆·達斯[Ram Dass])了。”
然而,蘭格的這種感性有時會與當代學術界的嚴謹格格不入。有時候,她會對信手拈來的靈感和經過同行評議的研究給予同等份量。她含糊地告訴我,她在新罕布什爾州做過的“逆時針”研究,已經在英國、荷蘭和韓國“重復”了三次。但這些都不是在嚴格的實驗室條件下開展的實驗,而是為制作電視節目而搞的活動。賓夕法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醫學院心理學榮譽退休教授、經常發表文章揭露偽科學的詹姆斯·科因(James Coyne)稱,當年那項可以說令蘭格成名的研究(養老院老人與植物),“在今天看來并沒有多少可信度,也不會滿足如今收緊之后的嚴謹標準。”(但科因也承認,“20世紀70年代的大多數工作,包括我自己的那項‘抑郁癥患者可導致其他人抑郁’的研究,也是這種情況。”)科因表示,蘭格的長期貢獻“將體現于它們所鼓舞的思維和實驗”。
四年前,蘭格及其同事在《心理科學》上發表了一項研究,這是與新罕布什爾州“逆時針”研究在精神上最接近的一項研究。這項研究的安慰劑仍是某種健康觸發刺激,某種情景暗示。研究者把兩組受試者分別送入飛行模擬器,要求其中一組受試者設想自己是空軍飛行員,并讓他們在操縱模擬飛行時穿著飛行服。而另一組受試者則被告知,模擬器壞了,他們只需要假裝在操縱飛機。隨后,兩組人接受了視力測試。結果“飛行員組”的檢測結果比另一組高出40%。蘭格總結道,顯然“操縱心態可以抵消假定的生理局限”。如果某種提示可以改變視力的話,蘭格認為,那就沒理由不敢嘗試幾乎任何東西。在那之后,她多次表示,終極目的是將“健康的控制權交還給我們自己”。
去年春天,蘭格和博士后研究員德博拉·菲利普斯(Deborah Phillips)在聊天時談起了“逆時針”研究。自那以來的30多年里,蘭格探索了健康心理學的多個層面,做了很多利用思維的威力來緩解各種病痛的試驗。也許現在終于到了再次進行“逆時針”的時候了。但是,如果真的要做,這次她想要加大賭注:他們能夠縮小癌癥患者的腫瘤么?蘭格常說,她不知道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從何而來,但這一次,她的靈感源泉顯而易見:在她29歲時,她的母親因轉移性乳腺癌去世,享年僅56歲。
菲利普斯提出,或許她們應當從被認為治愈希望較大的早期癌癥著手,但蘭格的態度很堅決:必須是一種死亡率較高、常見、傳統的西方醫學束手無策的癌癥。最后,她選擇了4期轉移性乳腺癌。此類病例的治療通常被框定于所謂“舒適護理”的范疇。蘭格說:“醫學界已經放棄了這些患者?!?/p>
該研究計劃將在春季開展,設計招募三組患有4期乳腺癌、病情穩定且正在接受激素治療的婦女,每組24人。其中兩個組將在墨西哥圣米格爾德阿連德的度假勝地集合,接受蘭格和她手下研究人員的監管。實驗組將“穿越”回2003年——也就是她們仍然身體健康,人生尚未被死亡陰影籠罩,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年代——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一周。她們將被告知盡量做回當年的自己。度假區內部不會出現任何與當下有關的東西(就此而言,度假區外也將是這樣)。生活區里擺放的將是世紀之交之時的雜志,還有《泰坦尼克號》(Titanic)和《謀殺綠腳趾》(The Big Lebowski)等電影DVD。圣米格爾德阿連德素以其附近具有神秘治愈能力的礦物溫泉而著稱,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Unesco World Heritage Site),這里的許多建筑看起來與幾百年前一樣。蘭格說:“該鎮宛如一個時間膠囊?!保ㄊッ赘駹柕牧硪唤M受試者將得到癌癥病友的支持,但不會穿越回過去;第三組則不會受到任何研究干預。)
與最初的“逆時針”實驗一樣,受試者在實驗前后會接受相關指標的檢測,這一次主要檢測的是腫瘤的大小和血液中已知由癌細胞產生的循環蛋白的水平,此外還有情緒、精力以及疼痛程度等變量。實驗組還會像當年新罕布什爾州實驗的參與者那樣,攜帶一些幫助營造當年氛圍的觸發刺激,如自己年輕時的照片。“我們不會要求她們自己把行李搬上樓,”蘭格說,但在其他方面會鼓勵她們盡可能自立。
研究人員將鼓勵這些婦女換一種方式思考自己的處境,力求摒棄她們之前在醫療系統接受治療期間吸收的負面信息。蘭格表示,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正如心態可以讓事情向更好的方向發展,它也可能使事情變得更糟。反安慰劑效應是更為積極的安慰劑效應的另一面。蘭格稱,最糟糕的反安慰劑效應之一可能發生在患者從醫生那里得知自己患病的消息時。蘭格說,診斷本身就是患者預期自己將會感受到的種種癥狀的觸發刺激。“如果你在這里或那里換一個詞,結果可能截然不同,”她表示。她向我介紹了一項她在2010年進行、但尚未發表的研究。該研究發現,與自認為已經“治愈”的乳腺癌幸存者相比,那些認為自己“處于緩解期”的患者身體功能和整體健康狀況都較差,還往往感到更加疼痛。
因此,實驗中將不會提到癌癥“受害者”,或者與“慢性”疾病“戰斗”?!爱斈闶褂谩畱鸲贰@個詞時,你已經承認了對手非常強大,”蘭格表示?!岸浴焕斫鉃椤疅o法控制’——這不是可以讓受試者知道的事情。”
每個受試者當然都希望自己好轉,整個實驗的設計都是為了鼓勵她們進入好轉的軌道。因此,可以說這項研究是某種公開的安慰劑實驗。長期以來,蘭格一直相信,有可能讓人們激發自己體內的積極效應,換句話說就是“決定”讓自己好起來。去年秋天,她從反面對這個命題進行了測試:她招募了一批健康的受試者,并交給他們一個任務:讓自己感覺不舒服。受試者們觀看了人們咳嗽和打噴嚏的視頻,周圍放了很多紙巾,研究人員鼓勵實驗組像感冒時那樣行為。這項實驗沒有任何欺騙成分:比如受試者沒有受到誤導,以為自己身處病菌室之類。這是一場明確的試驗,目的是看看他們能否以可衡量的方式從主觀上改變自己的免疫系統。
在這項仍在進行的研究中,40%的實驗組受試者報告在實驗后出現感冒癥狀,而對照組中僅有10%的人報告感冒癥狀。這一結果令蘭格大受鼓舞。她要求進行進一步的分析,通過檢測受試者唾液中的IgA抗體水平(免疫系統反應升高的表征),尋找他們確實患了感冒的更確鑿證據。今年2月,結果出來了。報告出現感冒癥狀的所有受試者的IgA抗體水平都較高。
此前已經證實安慰劑效應可作用于免疫系統。但這項研究可能首次展示這種效應以一種不同的方式(即一種意志行為)發揮作用。安慰劑效應的權威專家、意大利神經學家法布里齊奧·貝內代蒂(Fabrizio Benedetti)表示:“據我們目前所知,免疫系統中的安慰劑反應可歸因于無意識的經典條件反射。”在貝內代蒂的實驗中,植入受試者思維中的心理暗示直接引起了生理反應,就像晚餐鈴引發狗的唾液腺分泌一樣。(在一項研究中,健康的志愿者得到這樣一種安慰劑:一種心理暗示,讓他們以為自己所經受的任何疼痛其實都有益于身體健康。結果,他們體內產生的天然鎮痛劑水平有所提高。)貝內代蒂指出:“尚無證據表明預期也能發揮作用。”現在,蘭格計劃進一步分析受試者的唾液,看其中是否確實存在鼻病毒,而不只是偏高的IgA抗體水平。
公開安慰劑(即我們知道自己服用的只是糖丸,但它還是會產生藥物的效果)的潛在影響是十分誘人的。如果無需欺騙就能收到安慰劑的效果,困擾安慰劑研究的很多倫理問題將不復存在。在2010年發表于《公共科學圖書館期刊》(PLOS One)的一項研究中,哈佛醫學院教授特德·卡普特查克(Ted Kaptchuk)及其同事們給予患有腸易激綜合征的試驗組患者標有“安慰劑”字樣的安慰劑。與無治療的對照組相比,他們的癥狀顯著減輕了。蘭格說:“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就是安慰劑。”
蘭格的癌癥研究在啟動之前必須得到三個人類受試者倫理委員會的批準。這三個機構一個位于墨西哥,一個位于哈佛大學心理學系,南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 U.S.C.)醫學院一度也是其中之一,為蘭格的研究招募受試者的腫瘤學家德布·崔帕蒂(Debu Tripathy)直到不久前一直是那里的醫學教授。今年6月,當南加州大學的委員會要求他們對所用的語言“稍加改進”后,該項目陷入了停滯?!皩嶒灥暮芏鄡热輰@個世界是離譜的,”當時蘭格對我表示?!八麄円以黾右环萃鈺屖茉囌吆炞致暶鳎核麄冎涝搶嶒瀸λ麄儧]有任何已知的益處。但是,這恰恰引入了一個反安慰劑效應!”(目前該研究需要得到位于休斯敦的得州大學安德森癌癥中心[University of Texas M.D. Anderson Cancer Center]的倫理委員會的批準,崔帕蒂現在在那里工作。)
就像新罕布什爾州研究中的老人那樣,蘭格的圣米格爾研究中的癌癥患者也將度過精彩紛呈的一周。這一次將開設美術課、烹飪課和寫作課,幫助她們分散對自己病情的極度恐懼,重新投入生活。崔帕蒂表示,像身體現實那樣,對晚期癌癥的恐懼本身也可能削弱患者的能力。他說,有些患者表現出類似于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癥狀。目前已經有強有力的證據表明,其他人的支持可大大提高癌癥患者的生活質量,但這種支持能夠改善患者健康前景的證據相對較少。
我向崔帕蒂請教蘭格試圖進行的研究有沒有任何先例?!班?,醫學上情緒狀態的改善似乎帶來病情改善的例子還挺不少的,”他說。“例如,我們知道,西藏僧侶可以通過打坐冥想降低血壓。高血壓患者在做出行為改變后,醫學指標會有所改善,比如,心臟病發作減少了。至于癌癥,那就更難說清楚了。”
積極心理學在對付癌癥方面的記錄并不太好。的確,詹姆斯·科因和他的同事曾經對1093名晚期頭頸癌患者進行長達九年的隨訪,結果發現,即使是最樂觀的受試者也并不比最悲觀者活得長。
崔帕蒂指出,有些癌癥患者對干預的反應好于其他人。“不過,即使是使用大劑量化療,你也很少能看到‘完全反應’,即(晚期乳腺癌)完全消失……所以,如果我們能看到那樣的結果,那很快會在醫學期刊上引起轟動?!?/p>
2月的一天,蘭格坐在她位于巴亞爾塔港的山景房的露臺上。一條有芹菜莖那么長的鬣鱗蜥飛快地翻越了高高的欄桿,幾只狗狂躁不已?!斑@是埃達,”蘭格說?!笆前_嗎?它們有兩個,很難分得清?!碑旝圜[蜥第一次出現,并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芙蓉花時,蘭格嚇了一跳?,F在,她和南希自在地把花瓣喂給它們吃?!笆虑榫褪沁@樣的,”她說?!澳憧赡軙ε隆D阋部梢越o它取個名字,讓它變成一只寵物?!?/p> AD
蘭格凝視著環礁湖方向上深藍色的大海,在她的職業生涯早期,她曾做實驗研究海豚是否更愿意跟處于正念狀態的人一起游泳。在過去的幾天里,她在與一位作家互通電子郵件,那人想要和她一起待上一兩個星期,為一部好萊塢傳記片的劇本采集素材。
蘭格告訴我,她選擇在圣米格爾進行新的“逆時針”研究,主要是因為該鎮提供的優厚條件讓她“無法拒絕”。一群當地商人深信將蘭格的名字與圣米格爾聯系在一起將很有價值,于是他們為蘭格的實驗安排了免費住宿。他們還鼓勵她建設一座蘭格正念研究所(Langer Mindfulness Institute),既開展研究,又運營靜思休養之地。(當地的一位開發商還捐贈給她一棟精美的城堡,用作研究所員工的宿舍,這座城堡位于他那由尼克·佛度[Nick Faldo,英國職業高爾夫球手]設計的高爾夫球場旁邊。)從明年的某個時候開始,成年人將可以報名參加為期一周的“逆時針”付費體驗,想必將和新罕布什爾州實驗的受試者們一樣,有機會享受某些返老還童的益處。
蘭格說,她也正在與澳大利亞的一些保健和商業組織商談建立第二家研究機構,該機構也將接受付費客戶,他們將通過多種認知行為技巧和練習來學習變得更加專注。她已經在印度班加羅爾開設了一家正念研究所,那里的研究人員正在進行一項研究,探討正念能否阻止前列腺癌的擴散。
蘭格不認為這種靜養機構將會收費,而且價格高昂有什么錯。(這一點其實也是經過盤算的:在缺乏其他暗示的情況下,人們傾向于超出比例地注重比較昂貴的東西。杜克大學[Duke]心理學家丹·艾瑞里[Dan Ariely]及其同事們發現,價格較高的安慰劑比便宜安慰劑更有效。)我問她,此類明顯商業化的項目會不會削弱她的學術可信度?蘭格微微轉了轉她的眼睛?!澳憧矗也皇?0歲的人了。我已經做出了自己該做的貢獻,再說,將它推廣給更多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妥,因為我深信它一定有效?!?/p>
醫學界的同事們問蘭格,她這項癌癥研究會不會弄巧成拙,害自己栽個跟頭?或許她低估了自己一輩子的研究成果因此遭遇挫折的潛在風險?還有一個可能性是,病情沒能好轉的受試者因這一體驗而更加意志消沉。記者芭芭拉·埃倫賴希(Barbara Ehrenreich)在她的回憶錄《失控的正向思考》(Bright-sided)中,尖銳地批評了當她身患乳腺癌時,各路“陽光族”向她狂轟濫炸“積極思維”。在那種情況下,病情未見起色的患者會覺得仿佛是自己做錯了什么。
2010年,蘭格在一個講座上談到,當我們說“與癌癥戰斗”的時候,我們實際上賦予了疾病威力。講座結束后,一名男子攔住了她,劈頭痛斥了她的觀點。原來他的妻子死于乳腺癌?!八f她一直在與病魔抗爭,而按照我的說法,似乎這全是她的錯,”蘭格向我轉述道。
蘭格向那名先生道了歉?!澳阏f的這些都很有道理,我很抱歉我沒有應對這些問題,”她說。“但請讓我解釋,是文化讓我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我并沒有埋怨你的妻子;我只是在譴責這種文化?!碧m格夢想著有那么一天,當事情出錯時,人們最先做出的反應不是責備。相反,我們將只是充分發揮自己的思維威力——她相信,這力量將比我們所想像的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