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醫學史上相繼不斷出現各種不同流派,是百家爭鳴的良好現象。然而,一些大相徑庭甚至是南轅北轍的中醫概念,卻往往是一個接一個地發生在相連的朝代或時期,如宋代《局方》偏溫燥的風氣,導致了金元的寒涼、攻邪、滋陰學派。而這股偏“陰寒”的學術思想,又促成了在明末清初溫補學派的確立與盛行。而到了清末,由于溫病學派的流行,加上西學東漸,西方醫學中「消毒殺菌」的概念被大量強加諸中醫身上。因此,陰寒清熱之風氣在中醫界再度盛行起來,甚至延續到了今天。近日,又有火神派的學說在中醫界中不斷升溫。從這些歷史中不難發現,所謂學術派別的產生,其實大都是一種“以偏糾偏”的手段。當中尤以寒溫兩者的分歧及爭抝最為激烈。然而,之所以這種“以偏糾偏”的歷史在不斷地重復著,筆者認為當中最大的根本原因,其實就是一直以來對《傷寒論》的錯誤理解。
《傷寒論》五版教材提到:“《傷寒論》主要是討論廣義傷寒的,以六淫為病因,并結合內外致病因素來討論病機、病證、治則。”《傷寒論》的「傷寒」二字,應作《難經》中「傷寒有五」的“廣義傷寒”解,而非單指由“寒邪”所引起的外感病。這種“溫病隸屬于廣義傷寒(傷寒論)”的認識一直延續至晉唐,到了金元時期,才開始被提出寒溫分治。而明清時期溫病學說的形成,更完全使溫病脫卻開傷寒之藩籬。到了近代,廣義傷寒的概念已幾近被完全淡化,《傷寒論》亦不再被當成是治療廣義傷寒的著作,其理論及方藥被運用的普及度明顯下降。相反地,由于寒涼藥相對較不明顯的副作用,以及西方醫學殺菌消炎的主張逐漸普及,使有關溫病的著作及支持者不斷增多及擴展,使原本溫病與傷寒的從屬關系正式被改變了。
如果從歷史學角度分析,溫病學派的出現時期是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我們不禁會問:“何以到了清朝,即自《傷寒論》成書近一千五百年后,才會走一個溫病學派出來和《傷寒論》分庭抗禮?這一千五百年間,到底醫者是憑甚么方法來指導治療溫病?難道這一千五百年來,我們祖先對溫病的治療都是錯誤,甚至是直接害死了無數的生命?”
首先,如果我們承認《傷寒論》是談“廣義的傷寒”,那么理應包括溫病在內。但我們的溫病學教材里卻是這樣寫道的:“溫病學說是在《傷寒論》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學術體系,使溫病學說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傷寒論》雖是外感熱病的專著,但成書年代久遠,內容詳于寒而略于溫,長期臨床證明,應用《傷寒論》的方法指導一切外感熱病(包括溫病)的辨證論治,是有局限性的。”從這里可以很明顯的看出,今日的中醫觀點,把溫病學說定性為“獨立” 于《傷寒論》以外的一個學科,這種論調明顯違反了“《傷寒論》是談廣義傷寒”的前提,也同時印證了教科書之間所出現的矛盾謬誤。更不幸的是,對于沒法全面利用《傷寒論》指導治療外感熱病,世人似乎沒有歸因于自己對《傷寒論》的學習與認識之不足,卻反而認為是以《傷寒論》不能治療溫病之故。而今日中醫學界,對于這個明顯的矛盾,卻是一直“視而不見”、“視若無睹”。
謝誦穆的《溫病論衡》里曾這樣說到:“觀葉吳學派之著作,不可否認,該派中人為了與仲景學說分庭抗禮,確實發了一些刻意羅織,不合事理的議論,如《臨證指南》中,謂傷寒先傷陽經,溫病先傷肺經。又謂仲景傷寒,先分六經,河間溫熱,須究三焦。《溫病條辨》硬說《傷寒論》只為狹義傷寒而設,只論六氣中一氣,其余五氣概未之及。這一類為妄立門戶而不顧事實,歪曲仲景學說的說法,其錯誤是十分明顯的,如曲為之釋,實在也毫無意義。”
溫病學派的代表人物吳瑭,他所撰的《溫病條辨》被視為醫中圭臬,甚至被當成是新“四大經典”之一。然而,吳氏在《溫病條辨》第二條開宗明義便提到:“傷寒由毛竅而入,下而上,始足太陽。足太陽膀胱屬水,寒即水之氣,同類相從,故病始于此。古來但言膀胱主表,殆未盡其義。肺者皮毛之合也,獨不主表乎?治法必以仲景六經次傳為祖法。溫病由口鼻而入,自上而下,鼻通于肺,始手太陰……”可以很明顯的看到,吳氏是刻意把《傷寒論》所論歸到“狹義的傷寒”之中。而且,《溫病條辨》全書依仲景《傷寒論》的格式寫成,在論溫病犯肺之時,是肺的不言肺,硬要用上“太陰之為病”這個詞,也明顯可看出是希望和仲景書分庭抗禮,把《溫病條辨》提高到《傷寒論》的經典層次上。表面上口口聲聲說尊崇仲景,在《傷寒論》基礎上發展溫病,但實際上,卻似乎是陽奉而陰違。
如果《傷寒論》的太陽病,真的只是指“膀胱經病”的話,我們早就應把“太陽之為病”,寫作是“膀胱之為病”可以了,不必還去談及那些“三陰三陽”。可見, “太陽”之意義,不應該只是指膀胱經。至少,在理解《傷寒論》的時候,我們需結合《內經》中三陰三陽的意義,去探討仲景的治病理念和三陰三陽病的真義,即如“六經氣化”、“標本中氣”、“開闔樞”、“陰陽二十五人”、“臟腑陰陽太少”、“三陰三陽脈象”等等這些三陰三陽的不同含義。我們知道“陰陽者,數之可千,推之可萬”,但為什么在談《傷寒論》三陰三陽的時候,就只懂把三陰三陽當成是六條經絡?
我們從最簡單的去想,經絡是什么?經絡是聯系臟腑肢體、氣血行走的通道,大部份是走于體表的。那么,難道《傷寒論》就是言發生在體表四肢的病嗎?疾病發生在經絡中?發生在通道上?是行走得不暢順嗎?除非仲景是一位針灸大家,否則疾病發生在哪條經絡,對他的治療來說是沒有太大意義的。當然,仲景是懂針灸的。不過于《傷寒論》中只曾刺風池、風府、期門等數穴,而且所用穴與該篇相對的“經絡”并不相符,可見仲景并不重視那套十二經絡的系統。如果看看《本經》,至少會發覺沒有所謂的“歸經理論”。而從《傷寒論》的考證過程中,也會知道“湯液”與“經絡針灸”是中醫的兩大分門。
當然,筆者并非要完全否定三陰三陽病與經絡的關系。譬如從診斷學來說,經絡的特定行走部份,對于疾病的診斷是有幫助的。(可參考劉渡舟的《傷寒論與經絡》及《傷寒臨證指要》)但從《傷寒論》每個病的癥狀而言,要勉強把所有癥狀都套在一條經絡的行走位置是很可笑的。因此,尋求三陰三陽的更深入意義,對于如何運用《傷寒論》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從來不跳出經絡以及歸經理論去談論《傷寒論》,其實正是一直以來中醫界對《傷寒論》誤解的肇端。(藥物的歸經理論,其實也相當值得商榷,為什么藥物不是歸到臟腑中,而是要歸到一條氣血行走的經絡之上去產生作用?) 當三陰三陽被當成是六條經絡時,其當中所包含的概念,隨即被簡化成幾近毫無意義的“病位病所”。《易·系辭傳》曰:“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 三陰三陽本來是一個無形卻又含義廣闊的“道”,如今卻只被當成了是專指經絡這個“器”,是相當可惜的。這種把三陰三陽意義大大地狹窄化的做法,其實正同時把《傷寒論》的應用亦大大地狹窄化了。
更可惜的是,近代的經方家,也沒有就三陰三陽的問題作出正面的論證,反而只是一味的在批判葉吳學派用藥清輕、偏于寒涼等陋習,罵他們“輕描淡寫、敷衍塞責”,說他們在制造“疾病”,甚至咒罵他們為“牛鬼蛇神”。而有的如陸九芝、惲鐵樵等,雖努力為《傷寒論》平反,卻也只在一些小的支支節節上著墨,抓不住問題的核心。大部分經方派的醫者們,一直在無視著溫病學派臨床上的實證及經驗,卻沒有嘗試好好的將溫病學派的內容,歸納到仲景的《傷寒論》之中。而在今日的中醫教科書中,也只是把“寒溫之辨”這個問題棄之于不顧,或只是說“溫病是傷寒的發展”,“六經、三焦只是說法不同,實際是一樣的”,“善治傷寒者必善治溫病,善治溫病者必善治傷寒”,純粹是輕輕帶過,避重就輕,為了化干戈為玉帛,卻完全沒有認真的去厘清當中的問題。礙于篇幅及能力所限,筆者無法再就三陰三陽的問題繼續探討下去。但至少希望指出,重新正視仲景學說,糾正當今中醫界對仲景學術之謬誤,對解決中醫學術分歧,以及提升臨床治療效果,都有決定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