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以來的書法理論著述過于推崇王羲之及其所代表的南派書風,而忽視了王羲之書法之來源的北派,致使北派書法被忽視被湮沒,也使得后世對南北書派產生了巨大的誤讀。事實上,魏晉之際并不是南北書風相分,而恰恰是相合,不論是南方的簡札尺牘,還是碑刻,都不是產生于南方,而是受到北方書風的影響。
作者:朱中原(《中國書法》編輯部主任)
漢末魏晉南北朝書法史,歷來是書學研究與討論的焦點,也是難點。之所以說是焦點,乃是因為有一個王羲之存在,之所以有一個王羲之存在,乃是因為有梁武帝和唐太宗兩個帝王的推崇。之所以說是難點,是因為這一段歷史一直都沒有搞得太清楚。所謂的南派與北派之分到底源于何時?北派代表是誰?南派代表是誰?到底是南派影響北派還是北派影響南派?這一時期到底是南北相分還是南北融合?在這兩大派里,到底誰學誰?誰傳給了誰?誰占主流誰占支流?誰統合了南北?這些一直眾說紛紜,迷霧重重。尤其是唐宋以來的書法理論著述過于推崇王羲之及其所代表的南派書風,而忽視了王羲之書法之來源的北派,致使北派書法被忽視被湮沒,魏晉書法史更加迷霧重重。
一
好在到了清代,碑學興起,尤其是自阮元《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一出,北派書風重振書壇。“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首先有兩個重大突破,他將書法分為碑、帖兩大類,是中國書法史上第一次將書法明確分為兩大流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他的南北書派觀,可視為地域書風理論創立的標志,這是他對書法史的又一大貢獻。”(金丹《阮元與<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南京藝術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金丹認為阮元的理論具有書法歷史地理學價值,我認為這個評價基本還是比較客觀的。阮元的理論,也得到了康有為等晚清碑學家的首肯。
不過,對阮元的理論需辯證看待。阮元在《南北書派論》中說:
蓋由隸字變為正書、行草,其轉移皆在漢末、魏、晉之間;而正書、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則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也。南派由鐘繇、衛瓘及王羲之、獻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鐘繇、衛瓘、索靖及崔悅、盧諶、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以至歐陽詢、褚遂良。南派不顯于隋,至貞觀始大顯。然歐、褚諸賢,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后,直至開成,碑版、石經尚沿北派馀風焉。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而蔡邕、韋誕、邯鄲淳、衛覬、張芝、杜度篆隸、八分、草書遺法,至隋末唐初(貞觀、永徽金石可考)猶有存者。兩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習。至唐初,太宗獨善王羲之書,虞世南最為親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時王派雖顯,縑楮無多,世間所習猶為北派。趙宋《閣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
毫無疑問,阮元對重振北派有著重要的開山之功。但阮元恰恰是說反了。魏晉之際,不是南北書風相分離相分隔,而是相融合,甚至本就是一體,只不過是晉唐人書論中,只提南派不提北派,讓人以為只有南沒有北,而阮元是要扭轉這個長期以來的認知誤區。但阮元之論又易使人產生新的誤區。
阮元說“南派由鐘繇、衛瓘及王羲之、獻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鐘繇、衛瓘、索靖及崔悅、盧諶、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以至歐陽詢、褚遂良”頗有意味。其中,阮元所說的南派和北派中,都有鐘繇和衛瓘,令人費解。實際是,鐘、衛二人本不屬南派,都屬北派,但鐘、衛二人又影響了南派,尤其是影響了王羲之,故后世多將鐘、衛歸屬南派,連阮元也是如此。好在阮元也承認了鐘、衛也屬北派。但即便如此,阮元之論仍然會引人誤解。事實上,魏晉書法原本并非是南北相分,即便是所謂的分,也只是地域之分,但地域之分不必然導致書派書風之分。魏晉之際,南北地域的書風根本不是相分離的,而是相統合的,那么統合的人物是誰呢?是以衛覬、衛瓘、衛鑠等為代表的衛氏家族和鐘繇。為什么是衛氏家族和鐘繇呢?這其中自然就涉及到另一個重要人物王羲之。王羲之生活的南方,簡札得以流傳,而北朝多碑刻無簡札,故北派書法多不名于世。這樣,就有了所謂的南朝書風,或曰南派書風。但問題的關鍵是,所謂的南派書風的代表人物王羲之及其王氏書風,也是來源于衛氏和鐘繇書風,而衛氏和鐘繇又都屬北方人(鐘繇是河南許昌人,衛氏屬山西河東人),只不過是他們影響了生活在南方的王羲之,但不能因此就言其屬于南派書風。后人之所以將鐘繇書風歸屬于南派,乃是因為王羲之學鐘繇,實際上這是一種機械的理解。據史料記載,鐘繇擅長的書體主要是楷書、隸書和行書,南朝劉宋時人羊欣《采古未能書人名》說:“鐘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押書,相聞者也。”所謂“銘石書”,即指正楷,“章程書”即隸書(八分書),“行押書”指行書。鐘繇書法真跡到東晉時已亡佚,人們今天所見到的要么為臨摹本,要么系偽書。鐘繇書法的亡佚,使得人們對鐘繇書法的歸屬發生了誤判。現在我們看到的鐘繇書跡是真書,而鐘繇真書,被認為影響了王羲之,于是人們就從王羲之的書風來判斷鐘繇,現存的幾種鐘繇真書,實際都不是鐘繇真跡。鐘繇最主要的書體是隸書和分書,鐘繇書傳自蔡邕,這是典型的中原古法,而非江左風流,自然與南派書風扯不上什么關系。另外,曹魏時期與鐘繇并稱的是衛覬,衛覬是衛氏家族的先祖,也是衛氏書派的開創者。張懷瓘在《書估》中稱衛覬“或奇材見拔,或絕世難求,并庶幾右軍草書之價”。張氏在《書斷》中將衛覬小篆、隸書、章草列入能品,可見其地位之高。魏晉之際,北方書派中,衛派是一大宗,衛派盛于北,鐘派盛于南。實際鐘、衛都屬北派,但后來,鐘、衛兩派又都影響到了南方書風。在兩晉南北朝時期,衛氏書風影響及于大江南北。在南方,影響了四大家族中的王氏、瘐氏及魏晉高門郗氏;在北方,影響到號稱“北方第一名門”的清河崔氏以及陳留江氏。衛夫人與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是中表親,故王羲之幼時得親承衛夫人的教誨。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專設《傳衛第八》章,認為“衛覬草體微瘦”,“然此宗之書,自當以筋骨為上”,是此宗的“祖師”,“后世之書,皆此二派,只可稱為鐘、衛”。所以,魏晉之世,只有鐘、衛并稱,而不是鐘、王并稱。鐘、王并稱實際是抬高了王羲之。沒有鐘、衛,哪來的王羲之?
二
衛氏家族中對南北書風影響深遠的一個最有代表性的人物還不是王羲之的授業老師衛夫人,而是衛瓘。衛瓘兼善八分書、篆書及草書。草書學張芝,張懷瓘《書斷》有言:“郗愔善眾書,雖齊名瘐翼,不可同年,其法皆遵于衛氏。”《北史·崔浩傳》載:“崔悅與盧諶,并以博藝齊名,諶法鐘繇,悅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江式《論書表》說:“臣六世祖(江)瓊家世陳留,往晉之初,與父應元俱受學于衛覬(按晉初時衛覬已卒,江瓊應受學于衛瓘)古篆之法……數世傳習,斯業所以不墜。”這不但說明北方崔、江兩大世家,均世傳衛氏書法,而且南方的王氏、郄氏、庾氏、謝氏等家族書風,皆受衛氏影響。從書法史的角度看,衛瓘與鐘繇確為南北書派之共祖,其影響之深遠,可見一斑。
再看王羲之身世。眾所周知,身為山東瑯琊人的王羲之雖然有相當一段時間生活于南方,并隨衛夫人學書,但稍長之后,他又北渡長江,在河南的洛陽、許昌等地見到了蔡邕、梁鵠等的碑刻書跡,乃改學碑。這樣,不論是王羲之之前學的衛氏、鐘氏書風,還是之后學的蔡邕、梁鵠書碑,都屬北派。當然,王羲之學北派,不等于他就是北派書風,羲之學北而成南,這是基本可以定論的。可以說王羲之是南派書風的代表人物,但不能因此而遽斷王羲之開南派書風,因為,南派書風在王羲之之前其實就已經有端倪了,這個端倪就是衛氏和鐘繇!衛氏家族中,直接與王羲之發生書法關系的是衛夫人。衛夫人是女性,再加上她下嫁江州(今江西九江)李氏,成為南方人,所以,衛夫人及其所代表的衛氏家族由此而成為統合南北書風的代表人物之一。于是,我們可以說,鐘繇、衛氏、王羲之是統合南北書風的代表,但不僅限于此三者。
衛氏書門的開創者衛覬,擅古文、鳥篆、隸、草,與鐘繇書名相當。西晉時,衛氏家族的衛瓘、衛恒父子是最有影響力的書法家。有意味的是,王書流派的傳人羊欣說,衛夫人“善鐘法”,這樣說令人無法理解。因為鐘、衛本就屬于當時齊名的兩派,怎么會衛夫人又學鐘繇呢?其實也并不奇怪。因為,衛夫人在家族中資歷很淺,她的祖父輩實在名聲太高,而且時代已遠,她雖然可以學祖父輩書法,但祖父輩書法遺跡未必流傳很多,而鐘繇書跡可能在衛夫人時代尚有流傳,故衛夫人直接學鐘繇書跡也是完全可能的。衛夫人的書跡,《淳化閣帖》卷五有正書《急就帖》,經歷朝的書論家鑒定,是偽作,不足據,我們只能借助“善鐘法”的記載和鐘繇的傳世書跡來揣摩衛夫人的書風了。
王羲之傳鐘繇法,固無可疑。王羲之在世時,鐘繇書跡當尚存。故王羲之一方面直接學鐘繇,另一方面是在衛夫人指導下學。王羲之學鐘繇,自能融化。鐘書尚翻,真書亦具分勢,用筆尚外拓,有飛鳥鶱騰之勢,所謂鐘家隼尾波。王羲之心儀手追,但易翻為曲,減去分勢。用筆尚內抵,不折而用轉,所謂右軍“一搨直下”。尚分勢的鐘繇,尚屬于北派古法,而到了王羲之,則由尚分勢變為了尚圓曲之勢。這是由古體向今體轉變的一大標志,也是南北書風進一步融合的一大標志。康有為認為鐘繇實際也是北派,但鐘繇的北派進入東晉之后,又影響到了南派。魏晉更替時間短暫,魏之后緊接著就是晉。魏統治雖在北方,但到了晉,王室很快南渡,統治區域遷移到南方。所以,鐘繇書風向南方傳遞和演變,也是合乎情理的,而王羲之書風呈現南派特色,也是合理的。今人沈尹默也說:“羲之從衛夫人學書,自然受到她的熏染,一遵鐘法,姿媚之習尚,亦由之而成,后來博覽秦漢以來篆隸淳古之跡,與衛夫人所傳鐘法新體有異,因而對于師傳有所不滿,這和后代書人從帖學入手的,一旦看見碑版,發生了興趣,便欲改學,這是同樣可以理解的事。可以體會到羲之的姿媚風格和變古不盡的地方,是有深厚根源的。”沈尹默是帖學名家,但他論書也不專主帖,并以王羲之改學碑來作為范例,可見,即使是沈尹默這樣的帖學主張者,也沒有排斥學碑,甚至也沒有否定北派書風。
三
其實,王羲之自己的書論可以作為其學北派書風的更為直接有力的佐證:“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時年五十有三,恐風燭奄及,聊遺于子孫耳。可藏之石室,勿傳非其人也。”(《題衛夫人〈筆陣圖〉后》)
這段話明確告訴我們,王羲之渡江北游后,見到了李斯、曹喜等書,在許昌見到了蔡邕、梁鵠書,又在洛陽見到了蔡邕的《三體石經》,并見到了《華岳碑》,方才改變了其早年師法衛夫人的妍媚之風。這段書論雖至今真偽難辨,有說是王羲之自撰的,有說是偽托王羲之的,但不論是否出自王羲之手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王羲之后來改學北派。不能說偽托王羲之的話就一定沒有可靠性。偽托王羲之的書論,也要有一定的依據,也要符合王羲之的真實情況。其實,王羲之南派書風的形成,并不是因為衛夫人到底是南派還是北派,而是因為衛夫人女性的原因,作為女性,衛夫人的書風自然是偏于陰柔和妍媚的。《唐人書評》曰:“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顯然屬于陰柔妍媚書風。也就是說,從魏到晉,衛夫人是魏晉妍媚書風發生轉變的關捩點,衛夫人的這一書風轉變,直接影響到了王羲之。盡管王羲之后來也學北派書風,但其早年形成的陰柔妍媚書風,已經為其打下深深的烙印了。再加上南朝尚簡札不尚碑刻,故王羲之書風偏于妍媚一路而開南朝風流,則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既然將影響了王羲之的衛夫人和鐘繇都定為南派,則晉唐以來為王羲之書風所的統治書壇自然就是南派獨大了。自唐以后晚清以前,以及建國以后,關于魏晉南北書風的論述,一直就存在一個缺憾,即注重南派,忽視北派,而且強分南北兩派,將南北截然對立,而忽視了南北書風的統合。康有為針對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就曾明確指出,書法地域有南北之分,但書風書派沒有絕對的南北之分。相比之下,康有為的觀點更為合理。但我們現在還有兩個誤解:一是誤將魏晉書法史理解為南朝書法史,或帖學書法史,即只承認南派,不承認北派,二是誤將帖學書法史理解為二王書法史,三是誤將二王書法片面理解為王羲之書法,四是誤將統合南北的代表性人物認為是王羲之而非鐘繇和衛氏。可以說,在書法上,沒有鐘繇和衛氏家族,不可能有王氏家族,沒有鐘繇和衛氏書風,就不可能有王氏書風,也不可能 有所謂的南派書風,更不可能出現阮元所說的南北書風的分派。
四
所幸的是,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的出現,為我們還原了這一面貌。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專辟“傳衛”一章,論述衛氏家族及其對書法史的貢獻。康有為這是主觀臆斷嗎?是意氣之論嗎?是個人好惡之言嗎?姑且不作判斷。我們不妨看看康有為是如何論“傳衛”的:
書家之盛,莫如季漢。劉昭、師宜官、張芝、邯鄲淳諸人,并轡齊驅,雖中郎洞達,莫或先焉。于是衛敬侯出,古文實與邯鄲齊名,筆賾精熟。今《受禪表》遺筆獨存(聞人牟準《衛敬侯碑》以為覬書,按聞人魏人致可信據,若真卿以為鐘繇,劉禹錫歐陽修以為梁鵠者,不足據)。鴟視虎顧,雄偉冠時。論者乃謂中郎派別有鐘鼎,實非確論。考元常之得蔡法,掘韋誕冢而后得之。韋誕師邯鄲淳,衛敬侯還淳古文,淳不能自別,則衛筆無異誕師,元常后學,豈謂能過?梁鵠得法于宜官,非傳緒于伯喈。《孔羨》一碑,亦豈能逾《受禪》歟?伯玉、巨山,世傳妙筆。伯玉藁書,為簡札宗;巨山書勢,為書家法。王侍中謂張芝、索靖、韋誕、鐘繇、二衛書,無以辨其優劣,惟見其筆力驚異。斯論致公,袁昴、梁武、肩吾、懷瓘、嗣真、呂總諸品,必欲強為甲乙,隨意軒輊,滋增妄矣。
康有為這段話講的是從漢到魏晉的書法流傳軌跡,其中,衛氏和鐘氏起著兩大派別的引領作用。而衛氏家族的領先人物衛覬又與邯鄲淳齊名。康有為把魏晉時期的師法脈絡理清楚了,王羲之師鐘繇,鐘繇師韋誕,韋誕師邯鄲淳,邯鄲淳的古文與衛覬的古文難分伯仲,也就是說,鐘繇所師法的這些人物,都是北派,除此之外,康有為所列的上述書家,也都是北派,而只有進入了晉之后,曹魏有的書家才進入了南方。康有為還特別提到了衛氏一門的衛覬、衛瓘、衛恒、衛鑠等大書家,認為衛氏一門書法與張芝、索靖、師宜官、韋誕、鐘繇等,難分上下,筆力精絕,而袁昂、梁武帝、庾肩吾、張懷瓘、李嗣真、呂總等人論書,一定要強分等第,隨意輕重,是不可取的,不過,即使是強分等第,也不能忽略了北派。因為上述書論家所提到的南派書風,無一不傳自北派。
其實,問題的關鍵還不在此,而在于,在東晉尤其是三國以前,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南派書法。因為三國以前的政權,幾乎多在北方,北方政權多不及于南方,即便是三國時期的吳國和蜀國的書法碑刻,雖然在地域上屬于南方,但在書法流派或書風歸屬上,卻仍屬于北派。康有為為此特意提到了處于南方或偏遠地區的吳碑、蜀碑和梁碑等“南碑”的筆法來源:
南碑當溯于吳。吳碑四種,篆、分則有《封禪國山》之渾勁無倫,《天發神讖》之奇偉驚世,《谷朗》古厚,而《葛府君碑》尤為正書鼻祖。四碑皆為篆、隸、真、楷之極,抑亦異矣。晉碑如《郛休》《爨寶子》二碑,樸厚古茂,奇姿百出,與魏碑之《靈廟》《鞠彥云》皆在隸、楷之間,可以考見變體源流。《枳楊府君》茂重,為元常正脈,亦體出《谷朗》者,誠非常之瑰寶也。宋碑則有《爨龍顏碑》,下畫如昆刀刻玉,但見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當為隸、楷極則。宋碑《晉豐縣造像》《高勾麗故城刻石》,亦高古有異態。齊碑則有《吳郡造維衛尊佛記》。梁碑則《瘞鶴銘》為貞白之書,最著人間。江寧十八種中,《石闕》之清和樸美。貝義淵書《始興王碑》則長槍大戟,實啟率更。其碑千余字,完好者三分之二,尤為異寶。其余若《蕭衍之造像》《慧影造像》《石井闌題字》,皆有奇逸。又云陽之《鄱陽王益州軍府題記》,下及《綿州造像記》五種。陳碑之《趙和造像記》渾雅絕俗,尤為難得。又《新羅真興天王巡狩管境碑》,奇逸古厚,乃出自異域,裔夷染被漢風,同文偉制,尤稱瑰異。南碑存于人間者止此。
在康有為看來,南碑在筆法與書風上與北碑是沒有本質差異的,如吳國最有代表性的四碑《封禪國山碑》《天發神讖碑》《谷朗碑》《葛府君碑》,皆是溯源篆分,為隸楷之極則,而晉碑如《郛休》《爨寶子》二碑又與魏碑之《靈廟》《鞠彥云》等碑如出一轍,只不過由于南碑絕少,故以簡札流傳甚多,再加上后世出土的南碑又少,而北方不流行簡札,故后來者便以為魏晉之世,只有南派書風才最有代表性,而南派書風又只有簡札。殊不知,王羲之也寫碑,甚至在南京一帶出土的碑刻中,如《王興之墓志》《謝鯤墓志》等,就是比較典型的王羲之寫碑風格,這類南朝墓志,書體介于隸楷之間,其實與北碑無異。這些南朝墓志的出土,為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蘭亭真偽之爭拉開了序幕,至今未有定論。但不管怎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這些考古文物的出土,打破了魏晉書法史王羲之一派獨大的統治局面。于是,康有為對阮元的觀點進行了批駁:
阮文達《南北書派》專以帖法屬南,以南派有婉麗高渾之筆,寡雄奇方樸之遺,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盧諶越河而北,自茲之后,畫若鴻溝。故考論歐、虞,辨原南北,其論至詳。以今考之,北碑中若《鄭文公》之神韻,《靈廟碑陰》《暉福寺》之高簡,《石門銘》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劉懿》《敬德騕》《龍藏寺》之虛和婉麗,何嘗與南碑有異?南碑所傳絕少,然《始興王碑》戈戟森然,出鋒布勢,為率更所出,何嘗與《張猛龍》《楊大眼》筆法有異哉!故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達之為是論,蓋見南碑猶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為界,強分南北也。
康有為認為阮元之所以有此謬誤,乃是由于其“所見南碑猶少,未能竟其源流,故以碑帖為界,強分南北”。可為的論。阮元雖然提出了南北書風的問題,也就是重提北派書風,但他以為北派屬碑,南派屬帖,卻有失偏頗。南派雖以帖為主,但《淳化閣帖》中所收張芝、索靖、衛瓘、鐘繇等,都不能算是南帖,此數人皆是北方人,且受北派書風影響甚大,而南方也非僅僅屬帖,南方各地出土的名碑,所在多有,且與北碑筆法同源。所以,書可以分南北,但未可強以南北分派。即便是以南北分派,但其中源流也需明確:是先有北再有南,由北至南,南派書風受到北派書風的影響。魏晉之前,沒有南派,魏晉之時,書法才由北方傳到南方,但南方書風仍然屬于北派體系。魏晉之際,并不是南北書風相分,而恰恰是相合,所謂的相分,乃是由于晉唐書論有意無意忽視北派書風的緣故,而且,唐宋以來的書法史,片面地尊崇南派,故即便是言南北相分,也并非是魏晉之際,而是唐宋以后。但這種分,并非是客觀之分,而是人為主觀之分。阮元的“書分南北論”,既糾正了過去的錯誤,但也可能讓人產生新的認識誤區。
五
有人以魏晉時期,南方盛行簡札之風,而認為獨立存在一個南方書派,我認為這是不客觀的。所謂簡札,就是尺牘,也即寫在小紙條上寫的書法,也可以叫小便條、書信等。那么這種書風是否是魏晉之際在南方單獨流行的呢?不可否認,魏晉之際,南方確實大量盛行簡札尺牘,文人雅尚風流。但之前就沒有這種簡札尺牘嗎?當然有。至少從張芝時代開始,就有簡札尺牘流行了。張芝、鐘繇時代,紙張就已經很流行了。東漢時的書寫材料是簡牘、紙張、絹帛和碑刻四者兼有,當然,仍以簡牘為主,刻碑是屬于二度創作,絹帛十分昂貴,不大常用,紙張那時已經大量產生,但還比較粗糙。但到了東漢末,人們在紙張上書寫已經十分常見了,如果不考慮簡牘,那么,鐘、張等人大量的書作不是碑刻,而應該是以尺牘書寫的書信函告奏文等,紙張在西漢時就已經產生了,但在東漢末時才大量使用,而只有到了魏晉之際,紙張才真正大量適用于文人書信,王羲之就是其中代表。正因如此,以宣紙書寫的書信才被大量流傳下來,這是二王書風盛行的原因之一,也是南朝書風流行的原因之一,但這給了后人一個錯覺:即以王羲之為代表的南派書風取代了北派書風,從而占據了整個魏晉時期。問題是,即便是存在所謂的南派書風,也不是憑空產生的。鐘、張時代的書風,就已經有簡札之風了,這是魏晉尺牘書風的發軔。或者說,簡札之風,流行于南方,但最初不產生于南方,南派書風,也不完全等同于簡札,除了簡札尺牘,也有數量不菲的碑刻,王羲之書風,除了簡札尺牘,還有碑刻,不能以今未見王羲之碑刻而否認其碑刻書法的存在。不論是南方的簡札尺牘,還是碑刻,都不是產生于南方,而是受到北方書風的影響。
之所以會造成崇南而抑北的誤讀,乃是因為“元常之獲盛名,以二王所師”。鐘繇獲得盛名,主要是因為二王所師之緣故。再加上王、庾論書,又“皆主南人,未及北派。唐承隋祚,會合南北,本可發揮北宗,而太宗尊尚右軍,舉世更無異論,故使張、李續品,皆未評及北宗”。(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傳衛第八》)由于晉唐書論的這種選擇性記載,導致了北派書法的被忽視,也使得后世對南北書派產生了巨大的誤讀。尤其是唐宋之際,除了歐陽修等少數金石學家注意到了北派書法之外,幾乎都對之一律漠視。“北朝數百年,崔、盧之后,工書者多,絕無一紙流傳……豈北士之筆跡盡湮耶?得無秘閣所藏,用太宗之意,擯北人而不取邪!”康氏一針見血地指出,北朝數百年,所傳者皆碑,而無一紙流傳,用唐太宗之語而盡擯棄北人,是很不公平的!
原標題:魏晉南北書風分合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