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史料辨疑之爭
1966年,潘重規在《影印〈萋香軒文稿〉序》中說:“晚近數十年來,胡適之、俞平伯諸氏考證《紅樓夢》,旁求博訪,舉凡有關紅學資料,片言只字,無不視同拱璧。于是,脂評舊本暨乾嘉間滿人詩文雜記,如敦誠之《四松堂集》、《鷦鷯庵筆麈》,敦敏之《懋齋詩鈔》,永忠之《延芬室集》,明義之《綠煙瑣窗集》詩選,裕瑞之《棗窗閑筆》,相繼校印行世,殘編斷簡,塵封蠹蝕之馀,竟得寰宇風行,洛陽紙貴,可不謂諸人之厚幸耶?”這批被尊奉為紅學“文獻”的滿人詩文雜記,一直被視作考證曹雪芹家世及《紅樓夢》成書的依據,無人想到去鑒定它們的真偽和年代。直到九十年代掀起的紅學史料的辨偽辨疑之爭,方將這批構成紅學基礎的“史料”,推上了理性的審判臺,形成了另一道令人注目的景觀。
一、裕瑞《棗窗閑筆》的真偽之爭
一
《棗窗閑筆》一卷,抄本,愛新覺羅裕瑞撰。裕瑞號思元齋主人,生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卒于道光十八年(1838)。《棗窗閑筆》除“自序”以外,有《程偉元續〈紅樓夢〉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書后》、《〈后紅樓夢〉書后》、〈雪塢〈續紅樓夢〉書后》、《海圃〈續紅樓夢〉書后》、《〈綺樓重夢〉書后》、《〈紅樓復夢〉書后》、《〈紅樓圓夢〉書后〉和《〈鏡花緣〉書后》等八篇文章。在為數不多的紅學資料中,《棗窗閑筆》因其獨有的關于曹雪芹形貌、作風、言語、嗜好等的記述,特別是有關于“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的記載,因而備受紅學家珍視,被當作脂本脂批出現于乾隆年間的“鐵證”。惟此之故,《棗窗閑筆》的真偽之爭,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
與其他論爭的格局稍稍不同,從現象上看,《棗窗閑筆》之爭似乎是維護脂本脂批的一方挑起的。當論爭剛形成短兵相接的陣勢,蔡義江就抬出裕瑞來作為駁倒對方的“殺手锏”:“歐陽健沒有讀過裕瑞的《棗窗閑筆》吧?或者即便讀過,在創作‘作偽說’時也想不起來了吧?”更妙的是,他仿佛料定對方必定會無言以對,便為之“設身處地”地假設道:“歐陽健現在發現自己的奇談原來有這么大的漏洞,他準備作怎樣的辯解呢?我也能猜到幾分:他大概會說,‘劉銓福化名脂硯齋’,就是受到那個胡編亂造的裕瑞的啟示呀!”(《〈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評歐陽健脂本作偽說》,《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3輯)
事實上,歐陽健早在1992年就寫好了《〈棗窗閑筆〉辨疑》,并投寄給一家可靠的學報,不料編輯部因對卷入紅學糾紛有顧慮,被擱置一年之后,又轉薦給另一家雜志,由于相同的原因,拖到1994年《紅樓新辨》結集出版,才收入書中,成了少數未能先行發表的章節之一。
正由于這一特殊的格局,致使脂本脂批維護者在撰文時,未能見到歐陽健對裕瑞的辨疑;歐陽健的辨疑文章收入《紅樓新辨》之后,亦未見正面的反駁。所以,在裕瑞之爭的問題上,雙方實未形成真正的交鋒。這里只能將雙方的觀點分別擺出,供識者鑒別比較。
二
先看歐陽健對《棗窗閑筆》的質疑。他是著重從版本、內容和史實等三個方面進行辨析的:
首先,從版本的角度看,可判定《閑筆》是一部很晚的書。《閑筆》所錄幾種“書后”,都出現于嘉慶年間;特別是《鏡花緣》初版于嘉慶二十三年,而《閑筆》自序謂“秋涼試筆,擇抄舊作”,將《鏡花緣書后》亦納入“舊作”的范圍,則其成稿至少是在嘉慶末年乃至道光初年的事了。此本不僅成稿晚,出現也晚。最早見于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的著錄:“《棗窗閑筆》一卷,存。余藏作者手稿本,已捐贈北京圖書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新版,第142頁)據朱南銑《〈紅樓夢〉后四十回作者問題札記》一文介紹:此書“一九一二年東四牌樓八條胡同三十一號裕頌庭藏,后歸孫楷第,現歸北京圖書館”(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l年版,第314頁),“一九一二年”云云,當系售書者對孫楷第的表白,則此本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民國以后。
當然,出現年代之晚,并不能構成懷疑《閑筆》的理由;對《閑筆》進行版本鑒定的關健,在于它是否確為裕瑞的“手稿本”。最先從史料學角度提出懷疑的是潘重規,他在香港影印裕瑞《萋香軒文稿》的序言中說:
裕瑞《閑筆》論曹雪芹及《紅樓夢》脂批者尤多,顧獨不聞有集傳世。十馀年來,余羈棲海外,偶得裕瑞手書《萋香軒文稿》一冊,凡史論及游記雜文廿馀篇,篇末多綴當時名士法式善、楊芳燦、張問陶、吳謝振定諸家手評,自序成于嘉慶八年三月,蓋裕瑞中年以前之作也。近人吳恩裕《考稗小記》云:“余于廠肆得裕瑞所書自作《風雨游記》,瑛寶為繪《風雨游圖》手卷一軸,當時題跋者不下數十家,如觀保、法式善、翁同規案:同道光以后人,年代不相及,疑翁方綱之誤)、錢樾、錢載、成親王等。”今觀此稿首載《風雨游記》,復有《書風雨游記后》云:“庚申夏郊外散步遇雨,一時乘興,偶作《風雨游記》,一畫友見之,遂為作圖,前書此記,余復乞諸名家題跋,以光卷軸。后復有為作圖者,余思仍書前記,不無重贅,故又作數語以志之。”知吳氏所見,正與后記所言合,且瑛寶所圖外,更別有一圖也。此稿真行書頗具晉唐人筆意,且所附評語亦均同時名士手筆,則此稿殆亦裕瑞自書。文學古籍社影印《棗窗閑筆》,原稿字體頗拙,且有怪謬筆誤,如“服毒以狥”之“狥”誤為“狗”,顯出于抄胥之手,謂為原稿,似尚可疑,讀者試取二稿比對觀之,當可得其真際也。
經潘重規鑒定,《萋香軒文稿》確為裕瑞的自書手稿。相比之下,《閑筆》則“字體頗拙”,且有“怪謬筆誤”,其“顯出于抄胥之手,謂為原稿,似尚可疑”。在此基礎上,歐陽健以之與《風雨游記》以及裕瑞手書的《東行吟草》、《沈居雜詠》、《再刻棗窗文稿》等自序的反復比對,認為“《萋香軒文稿》確為裕瑞自書手稿”,而《閑筆》“不僅如稚子之涂鴉,且多錯謬”,如把“原委”誤為“原尾”等,“均可證書者為極不通之人”。且裕瑞的齋名為“萋香軒”,《閑筆》自序下所鈐之印章竟刻為“凄香軒”。“據此推知《閑筆》不惟出于‘抄胥之手’,且抄手非受裕瑞之請托,而系后人之作偽,諒亦不為大過。”(《紅樓新辨》第259—262頁)
其次,從內容的辨訂看,《閑筆》的問題就更多了:
一、關于曹雪芹的生平。《閑筆》云:“‘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約在康熙年間。書中所稱大觀園,蓋假托此園耳。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府姻戚往來。書中所托諸邸甚多,皆不可考。……又聞其嘗作戲語云:‘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云。”裕瑞的年代較晚,不可能認識曹雪芹,他關于曹氏生平的介紹,據說是從其“前輩姻戚”中“聞”知的。那么他究竟“聞”了些什么呢?所謂“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隨園即“曹家故址”之類,都是前人已經說過的,絲毫沒有增添新的內容;偏是有關作者名號、里居、交游這些考證中的緊要關目,《閑筆》卻用“想系”、“不得知”、“亦不知”、“皆不可考”等語含胡出之,惟于莫可究詰之形貌、作風卻大肆鋪張,其真知雪芹耶,抑渾充解人耶?殊難判定。但所說“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的傳聞,則明顯帶有近代的色彩。《紅樓夢》非報章連載之小說,豈能一回一回地寫作,一回一回地傳抄,以致紅迷們竟要用南酒燒鴨饋贈作者,方能得作者現作現賣、先睹為快乎?
二、關于《紅樓夢》的成書。《閑筆》謂《風月寶鑒》為舊時他人之筆,曹雪芹得之,發現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故加以刪改以抒其寄托,實乃荒唐不經之說。尤其可笑的是,在他人的原作上,居然可以“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且成就為偉大的《紅樓夢》!此種奇談,適足以暴露說者不過是一完全不懂文學創作的妄人。
三、關于《紅樓夢》的版本。《閑筆》自稱見過脂批,而脂批明說八十回后“原著”還有“三十回”,《閑筆》卻說曹雪芹“有志于作百二十回”;既然曹雪芹“書未成”,又安知其為“百二十回”?《閑筆》又說曾見后四十回之目有“大觀園抄家”諸條,與“四美釣魚”迥然不同;而程本第一百○五回即為“錦衣軍查抄寧國府”,可知其未及細看便信口胡謅。《閑筆》還說“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其實甲戌本所有批語均不署名,己卯、庚辰本署名“脂研”的則是雙行夾批;至于“卷額”之批,己卯本一條也無,庚辰本的眉批都集中在二三兩冊,并非“本本”皆有,而所有的眉批多署“畸笏”或“畸笏叟”,而非“脂硯”。甲戌本分明說“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閑筆》卻說脂硯齋“易其名曰《紅樓夢》”,可知都是信口開河。凡此種種,都表明《閑筆》所述之不可靠。
四、關于后四十回問題。《閑筆》稱后四十回為“聞故生心思謀利者”的“偽續”,程高不辨真偽“匯而刻之”;可其題目卻說“程偉元續《紅樓夢》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閑筆》既然十分肯定后四十回為“偽續”,卻說證據“無處可考”,其文又主要是從文字上推測前后“斷非一色筆墨”。此類自相抵牾的說法,均可證其矛盾百出。至于“偽續”以及“叔傳說”之類的提法,更帶有特定時代的印記,表明其不可能產生于胡適提出“自傳說”和“續書說”之前。
最后,從史實的考證看,紅學家相信裕瑞和明琳、明義、墨香等人有“姻戚”關系,他所述的是從這些“前輩姻戚”中直接“聞”來的。但這些“前輩姻戚”對曹雪芹和《紅樓夢》的了解程度,也大可懷疑的。永忠之與雪芹“不相識”,明義肯定地說“其書未傳,世鮮知者”,弘也說過《紅樓夢》“非傳世小說”,“恐其中有礙語”而“不欲一見”,而裕瑞卻繪聲繪影地記述讀者要以南酒燒鴨款待作者以快睹其書的盛況,其言顯然是出于杜撰。
《閑筆》對于高鶚、程偉元的無知和詆毀,更能說明其偽。歐陽健通過對嘉慶十八年(1813)林清案被誅的曹綸與曹雪芹關系的查證,揭示了一個重要現象:曹綸被誅之后,當時的輿論多將他說成是雪芹的后裔,并說這是由于他撰寫《紅樓夢》的“天報”(毛慶臻《一亭考古雜記》)、“果報”(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其時,裕瑞任正黃旗漢軍副都統,曹綸適歸統轄,為此受到革職發往盛京、永不敘用的嚴厲處分。裕瑞與曹家的瓜葛,即由此而起。后人假裕瑞之名作《棗窗閑筆》以透露曹雪芹的某些“秘聞”,其源蓋出于此。
尤其啟人疑竇的是,裕瑞因曹綸一案,恰與高鶚、程偉元二人建立了聯系,因而有資格充當高鶚、程偉元形貌、作風、言語、嗜好以及刊印《紅樓夢》的知情人。裕瑞與高鶚二人,可以說是林清案的“同案犯”(高鶚也因失察被“降二級調用”),對于高鶚的行止,裕瑞不應該毫不知曉,但《閑筆》卻沒有提供任何一點有關高鶚的第一手材料,仿佛裕瑞根本就不認識高鶚似的。裕瑞被發往盛京派令管束居住以后,恰值程偉元亦在盛京,受到晉昌將軍的倚重。裕瑞到了盛京,頗得晉昌的保護,境況不算太壞,與程偉元應該有所交游,甚至還可能得到程偉元的關照。可是《閑筆》卻對高鶚、程偉元力加詆斥,諸如“偉元臆見”、“遂獲贗鼎”、“不能鑒別燕石之假”、“故意捏造以欺人者”等等,屢見筆端。若《閑筆》真是出于裕瑞之手,想來不應該對程高如此不近人情,更不至于只說些盡人皆知的舊話而毫不提供有關“程高匯而刻之”的任何一點非得自“傳聞”而得自“親聞目睹”的材料。
綜合對版本、內容、史實等三方面的種種破綻的揭露,歐陽健認為,《棗窗閑筆》乃是“出于后人之偽托”,而非裕瑞的“手稿”。
三
那么,紅學家對《棗窗閑筆》的認識又是如何呢?馮其庸說:
裕瑞關于脂硯齋的記錄,與劉銓福是沒有任何關系的,他的記錄比劉銓福要早得多。可是裕瑞說的“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的批語”這卻與我們所見《石頭記》的乾隆抄本是一致的,由此可見這些脂本不僅自身內在的脂批可以證明,而且還得到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為證。這種客觀文獻記錄的一致性,難道不是脂本和脂評可信的鐵證嗎?(《論〈紅樓夢〉的脂本、程本及其他》,《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2輯)
在這里,《閑筆》被視為“乾隆時期的文獻記錄”,并且是作為脂本脂批“可信”的“鐵證”的。蔡義江說:
裕瑞是高鶚同時人,其前輩姻戚和曹雪芹還有點關系。……裕瑞的話不可能每個字都有事實依據,比如“脂硯齋”前的“其叔”二字,就有可能只出于揣測或傳聞,但他在程、高未刻版前就見到抄本上“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卻是已被今存之“三脂本”證明了的千真萬確的事實。(《〈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3輯)
在這里,對裕瑞固然有所保留,卻將裕瑞不曾說過的“在程、高未刻版前就見到”脂批的話,用來作為脂本“乾隆抄本”說的“千真萬確”的證據。宋謀玚說:
難道歐陽健同志連《棗窗閑筆》這種紅學常見書都沒有讀過嗎?裕瑞的《棗窗閑筆》寫得明明白白:“又名《石頭記》……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怎么能這樣不顧事實,武斷說“一百多年間,沒有任何書目或資料著錄有以脂評為標志的《紅樓夢》稿本或早期抄本的存在”呢?《棗窗閑筆》不是書目?難道連資料也算不上嗎?(《脂硯齋能出于劉銓福的偽托嗎?》,《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3輯)
在這里,《閑筆》被視為“早期”的“書目或資料著錄”,并證明脂批乃“雪芹至親”之批的確鑿史料。……
總之,論家們在批駁“脂本晚出”說和“脂批偽托”說時,都是將《閑筆》當作“可靠”史料來引用的。他們不僅絲毫沒有懷疑過《閑筆》的“真實性”,甚至對《閑筆》之是否“可靠”也沒有進行起碼辨證的意識。唯有《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4輯刊出的唐順賢《裕瑞曾見脂批甲戌本淺考──條辨〈棗窗閑筆〉“偽書”說》一文,稍稍接觸到這個問題。
唐文認為,《閑筆》是“紅學史上值得重視的、很有參考價值的早期評論著作之一”,雖然“由于裕瑞同曹雪芹不同時,只能聽聞于‘前輩姻戚’的談話之中,也未作深入的調查考證,有其偏差失實之處”,但不能因其“道聽失實之事的不足而全盤否定《棗窗閑筆》的真實和價值,甚至否定裕瑞親眼目睹的東西”。唐文說,“經過反復研究,認為裕瑞的《棗窗閑筆》是可靠的,尤其是他說看到過脂本和脂批的話”。這就是說,《閑筆》的“真實可靠”性,就表現在它的作者見到過脂本脂批。唐文宣稱,他從裕瑞的話中,“考證出裕瑞‘曾見’卷額有脂硯齋批語的抄本,就有傳世至今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換句話說,今存的甲戌本,就是裕瑞曾經見過的抄本。為了證實這一假設,唐文列了三條證據。
證一:“裕瑞所見八十回抄本,是在刻本之前,這是抄本早于刻本的又一力證。當時人們已經嚴格區分八十回抄本同百二十回刻本,這說明抄本與刻本實屬兩種不同的版本類型(系統)。”唐文作出這一“證”的關鍵,是“抄本早于刻本”。在《紅樓夢》的流傳過程中,“抄本早于刻本”這個“歷史的客觀存在”,誰都沒有否認,程偉元當年就說過,程甲本就是根據他所搜集到的抄本校勘整理而成。但是,抄本不等于脂本,《棗窗閑筆》并沒有說過他在程本之前“曾見”的抄本是帶有脂批的脂本。因此,將抄本與脂本混為一談,認為裕瑞在程本前“曾見”的抄本就是脂批本,甚至就是甲戌本,邏輯前提是靠不住的。
證二:裕瑞說“書未告成即逝矣”、“書未告成而人逝矣”,這些話都是從甲戌本朱眉“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句“衍化而來”的。這一“證”推測想象的成分太多,因為裕瑞不是在引用脂批的原文,他的所謂“書未告成即逝矣”,是建立在他所謂“《紅樓夢》由來非世間完物”的論斷基礎上的,這與脂批所說的還有“后三十回”是互相抵牾的。
證三:《閑筆》說“元迎探惜”四春,隱寓“原應嘆息”四字,又說“吳新登”諧音“無星戥”,這是“裕瑞曾見到過脂批甲戌本而據以摘引的”。其實,自嘉慶以降,猜測《紅樓夢》中人名、地名、物名之類的諧音寓意者大有人在,焉知裕瑞不是抄自別本而非抄甲戌本不可?又焉知甲戌本之批不是抄自別本而非得出之于曹雪芹的“口授”?
用上述三點來證明裕瑞“曾見”的抄本就是現存甲戌本,唐文也承認只是“推論”。但唐文確信裕瑞見過甲戌本,乃是他相信甲戌本是“乾隆抄本”、并同時相信《閑筆》是成書于“嘉道年間”的裕瑞“手稿”的原故。他說:“從裕瑞生活于嘉慶朝,對嘉慶朝的泛濫續紅之風批判的歷史環境,還是從現存脂批甲戌本同《棗窗閑筆》的關系看,《棗窗閑筆》不可能是偽作。”唐文在這里采用的,是設定《閑筆》之“真”來證實甲戌本之“真”、又設定甲戌本之“真”反過來證明《閑筆》之“真”的“循環證明法”。退一步說,就算《閑筆》是書于“嘉道年代”的裕瑞手書真本,仍不能證明甲戌本必是“乾隆甲戌”的本子,因為還有“嘉慶甲戌”的可能。如果《閑筆》成書于嘉慶十九年以前,那么裕瑞所見“甲戌本”則必是“乾隆甲戌本”無疑;然而事實上,《閑筆》的成書至少應在嘉慶二十三年(1818)以后,又焉知這個“甲戌本”只能是“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的本子、而不能是“嘉慶十九年甲戌”(1814)的本子?
迄今為止,無論是誰的文章,都無意面對《閑筆》版本鑒定的至關緊要的課題:《閑筆》究竟是裕瑞的“真跡手稿”呢,還是出于“抄胥之手”?歐陽健在“為第三屆大連明清小說研討會而作”的長文《紅學ABC25問求答》的第21問“應不應該對《棗窗閑筆》進行版本鑒定”中重申:
《棗窗閑筆》版本向來以為是裕瑞的稿本,直到潘重規先生于海外偶得裕瑞手書《萋香軒文稿》,方提出“《棗窗閑筆》原稿字體頗拙,且有怪謬筆誤”,“顯出于抄胥之手,謂為原稿,似尚可疑”。據《清史稿》本傳,裕瑞工詩善畫,且具相當學識,而《棗窗閑筆》不僅如稚子之涂鴉,且多錯謬,如將“原委”誤作“原尾”,均可證抄手為極不通之人。裕瑞書齋名“萋香軒”,而《閑筆》自序后所鈐印章竟刻成“凄香軒”,錯得未免有點離奇。據此推知《閑筆》不惟出于“抄胥之手”,且抄手非受裕瑞之請托,而系后人之作偽,因此不能以之作為可靠的史料。(《紅學辨偽論》第209頁)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如果不能從版本鑒定上證明《閑筆》是裕瑞的真跡,那就有后人作偽或部分作偽的可能性。唐文說過一句頗耐人尋味的話:《閑筆》的評論“基本上符合今人的審美要求”,足見其為近現代人插手的可能性不能排除。因此,在尚未對《閑筆》作出嚴格的版本鑒定之前,它至少不應被當作可靠的紅學史料加以使用。